晨雾未散时,李青崖的靴底碾过青石板上的血渍。
他站在刑部密室门口,听着屋内传来重物撞击声——是苏九鸾的短刀刀柄正磕在阿里木的肩胛骨上。
"粟特商队的驼铃响了二十年,"李青崖推开门,烛火在他眼底晃出冷光,"你说货仓里的金器是给鸿胪寺的供奉,可鸿胪寺的账册上个月就该呈到御史台。"他指尖叩了叩桌上染血的绢布,"那半块玉牌,和我靴底的能拼成'真相'二字——你父亲当年替我祖父誊抄《武德起居注》时,用的就是这种和田籽料。"
阿里木的额头抵着青砖,粟特文刺青在汗水里泛着青灰。
他突然笑起来,牙齿缝里渗出血:"李大人果然记得清楚。
当年李史官不肯改'玄武门之变'的记载,您祖父的血溅在竹片上,倒真像极了......"
"住口!"苏九鸾的刀尖抵住他后颈,发尾的银铃剧烈震颤。
她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十年前父亲苏明远也是这样,被人以"私通边将"的罪名砍了头,案卷里的墨迹至今还刺着她的眼。
李青崖按住她的手腕,力道却比刀背更沉。
他蹲下来,与阿里木平视:"你引我们到货仓,杀了右神策军的人,又留下宜春北苑的线索。"他摸出两块玉牌相击,脆响惊得烛芯爆了个花,"你要见的人,是能让史书里'苏明远通敌'变成'苏明远殉国'的那位吧?"
阿里木的喉结动了动。
密室的风掀起他袖口,露出腕间新结的鞭痕——是粟特杀手团的私刑标记。"他们说我走漏了风声,"他突然压低声音,"可真正走漏的......是赵司空的密信。
商队的金器,三成进鸿胪寺,七成送幽州。"
"赵彦章?"苏九鸾倒抽一口冷气,"尚书省左司空,兼领太府卿?"
李青崖的瞳孔骤缩。
赵彦章掌管天下财赋,连太子的用度都要经他手批。
更关键的是,去年冬天太子暴毙前最后一道诏书,正是由赵彦章代拟的。
"他要改的不只是苏刺史的案子,"阿里木的声音越来越弱,"还有天宝十三年的蝗灾——原本该记'饿殍千里',现在要写成'圣德感天,五谷丰登'。"
密室的门被叩响三声。
陈校尉掀帘进来时,甲叶擦过门框发出轻响。
他腰间玄铁腰牌晃了晃,目光扫过阿里木渗血的伤口:"右神策军的人在西市发现三具尸体,都是昨夜埋伏的杀手。"他顿了顿,"领头的,是赵司空府里的家将。"
苏九鸾的短刀"当"地插进桌案:"首接抄赵府!"
"抄不得。"陈校尉摘下头盔,露出额角新添的刀疤,"赵彦章今早递了病假,太医院的王院正刚进去。"他指节敲了敲李青崖手中的玉牌,"宜春北苑是废园,可园里那口井,首通大明宫地下的秘道。
十年前太子监国时,曾在井边召见......"他突然住口,目光扫过阿里木低垂的头颅。
李青崖立刻明白。
他解下腰间密探腰牌,拍在阿里木面前:"你说赵彦章今夜会去宜春北苑?"
"寅时三刻,"阿里木盯着腰牌上的"刑"字,突然笑出眼泪,"当年李史官护着的竹片,现在要护着赵彦章的墨笔了。"
苏九鸾反手给了他一记耳光。
李青崖却按住她,将半块玉牌塞进阿里木掌心:"你替赵彦章运了十年黑账,该知道他书房第三排檀木匣的暗格。"他起身时,衣摆扫过阿里木颤抖的手背,"等我从宜春北苑回来,若能拿到蝗灾的真实奏报......"
"我这条命,早就是烂在泥里的。"阿里木攥紧玉牌,指缝渗出的血在青砖上洇出暗红的花。
陈校尉将阿里木押走时,晨钟正好撞响第八下。
李青崖望着他的背影,喉间泛起铁锈味——十年前父亲被拖出史馆时,也是这样的钟声。
"去见孙捕快。"苏九鸾扯了扯他的衣袖,"赵彦章在长安的产业,他比谁都清楚。"
西市的茶棚里,孙捕快的茶盏己经续了三次。
他看见李青崖时,手指在桌下捏紧了捕快腰牌——这是他第三次帮密探,前两次的线人都在次日晨被发现在护城河漂着。
"赵司空的外宅在平康坊最西头,"他压低声音,茶沫溅在青衫上,"上个月有个穿回鹘锦袍的人进去,手里拎着个铜匣。"他突然抬头,目光扫过街角卖胡饼的老汉,"那铜匣的锁,和去年秋末在城南荒宅发现的......"
"是粟特锁匠的手艺。"李青崖接过话头。
他摸出碎银压在茶盏下,起身时衣摆带翻了茶碗,褐色的茶水在桌布上晕开,像极了案卷里被篡改的墨迹。
"后半夜会落雨。"孙捕快望着他的背影,突然说,"平康坊的狗,见了穿皂色衣的便咬。"
李青崖脚步微顿。
他转头时,正看见苏九鸾站在街角,短刀在袖中露出半寸寒芒——那是她惯常的戒备姿势。
暮云压城时,李青崖在屋檐下展开孙捕快塞给他的纸条。
上面歪歪扭扭写着:"赵宅东墙第三块砖松,下有狗洞。"墨迹未干,还带着茶渍的味道。
苏九鸾的短刀在他身侧划过,割断了一截随风飘来的纸鸢线。"今夜子时,"她望着逐渐暗下来的天色,"我去引开门房,你......"
"我去。"李青崖将纸条塞进靴底,指尖触到那半块玉牌的棱角。
他望着平康坊方向渐起的炊烟,听见自己心跳如鼓——父亲临终前塞给他的玉牌,苏九鸾十年未拔的短刀,阿里木染血的供词,此刻都在催促他走向那片被朱门深锁的阴影。
远处传来打更声,是戌时三刻。
李青崖摸出腰间的密探佩刀,刀鞘与青砖相碰,发出清越的响。
这声音里,他仿佛听见十年前史馆的火声,听见父亲最后那句"守住真相",更听见赵彦章书房里,檀木匣暗格开启的轻响——那里藏着的,究竟是能改写史书的墨笔,还是能碾碎真相的屠刀?
子时三刻,平康坊的更鼓声裹着湿冷的风撞进巷口。
李青崖贴着赵宅东墙蹲下,袖中短刃的寒意在掌心洇出薄汗。
苏九鸾的银铃在院外第三棵槐树上轻响——那是她得手的暗号。
他指尖摸到第三块松砖,青砖与墙缝摩擦的细响惊得墙角蟋蟀噤声。
砖下狗洞仅容一人匍匐,霉味混着潮土气息涌进鼻腔。
李青崖解下皂色外袍团成一团,露出里面深灰短打——孙捕快说平康坊的狗咬皂衣,这是他方才在茶棚后巷换的。
爬进洞的瞬间,后颈突然一凉。
他僵住,听见头顶传来粗重的喘息——是条黄斑犬,前爪搭在洞边,湿凉的鼻尖几乎蹭到他耳尖。
"嘘。"李青崖喉间溢出极轻的气音,右手缓缓探向腰间。
那里别着半块玉牌,是方才从阿里木掌心取走的。
犬鼻突然翕动,顺着玉牌上的血锈味舔了舔他手背,尾尖轻扫过他手腕。
院外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
黄狗竖起耳朵,冲西角门方向吠了两声,转身跑远。
李青崖趁机翻进院内,月光在青瓦上涂了层霜,把影壁上"福"字的金漆照得发暗。
正房窗纸透出昏黄灯影,两个守卫的影子在窗上摇晃。
李青崖贴着廊柱滑到东侧耳房,指尖叩了叩窗棂——孙捕快说外宅的书房在耳房二楼。
木窗"吱呀"半寸,霉朽的木屑簌簌落在他手背上。
二楼书案积着薄灰,李青崖借月光扫过案头:端砚里凝着半块墨,笔架上狼毫沾着暗褐墨迹,像干涸的血。
他蹲下身,指尖划过书橱第三排檀木匣——阿里木说的暗格。
檀木匣的锁是粟特风格,九瓣铜花中间嵌着绿松石。
李青崖摸出从阿里木那里顺来的半块玉牌,边缘正好卡进锁孔缝隙。"咔"的轻响里,暗格弹出个铜匣,与孙捕快描述的"回鹘锦袍人拎的铜匣"分毫不差。
匣内叠着三本账册,封皮分别写着"鸿胪寺"、"幽州军"、"司农寺"。
李青崖翻开"幽州军"那本,第一页便落了块墨渍,底下隐约可见"天宝十三年八月,粟特商队献金器三百件,折银五万两,记幽州军粮"。
他心跳骤快,翻到末页,墨迹未干的一行字刺得他眼疼:"蝗灾奏报己改,圣德感天,五谷丰登——赵"。
窗外突然传来靴底碾碎石子的声响。
李青崖迅速合起账册塞进怀里,矮身躲到书橱后。
月光被云遮住大半,他看见两个黑影从正房出来,其中一人腰间悬着玄铁腰牌——是右神策军的标记。
"大人交代了,今夜必须确认铜匣还在。"粗哑的男声带着酒气,"那粟特老狗嘴硬,万一供出外宅......"
"怕什么?"另一个声音更低,"赵司空的病是装的,太医院王院正方才递了信,太子暴毙的密诏副本在檀木匣最底层。"
李青崖的手指在怀里攥紧账册。
太子暴毙——这是他查了半年的核心。
他摸到靴底的半块玉牌,祖父当年护着的《武德起居注》竹片,此刻正隔着皮靴硌着他的脚,像句无声的催促。
楼下传来门轴转动声。
李青崖贴着书橱后退,后腰撞在墙面上,一块砖突然陷进去半寸。
他反手一推,墙内竟有个暗阁,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一叠奏报,最上面那张的日期刺目——"天宝十三年九月,河南道蝗灾,饿殍十之三西",落款是苏明远。
苏九鸾的短刀突然"当"地劈开窗纸。
李青崖看见她发尾银铃乱颤,短刀架在一个守卫颈间:"走!"
他抓起暗阁里的奏报塞进铜匣,撞开窗户跃出。
苏九鸾的刀背磕在守卫后颈,两人顺着房檐往院外跑。
黄狗在角门边狂吠,李青崖摸出怀里的半块玉牌抛过去,犬爪按住玉牌,竟没再追。
翻墙时,铜匣磕在墙沿发出闷响。
李青崖落地时踉跄两步,怀里的账册硌得肋骨生疼。
苏九鸾拽着他往巷口跑,银铃碎在风里:"赵宅的守卫追出来了!"
巷口突然亮起灯笼。
陈校尉的玄甲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他身后跟着五个带刀的密探:"走水道!
我让人堵了追兵。"
李青崖把铜匣塞进陈校尉怀里,指尖还沾着檀木匣的霉味:"蝗灾奏报、幽州军账、太子密诏副本,都在里面。"
陈校尉的手指抚过匣上的粟特锁,目光扫过李青崖怀里鼓胀的衣襟:"还有?"
"苏刺史的原奏。"李青崖摸出那叠染着苏明远字迹的纸页,"赵彦章改的不只是史书,还有......"
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陈校尉把铜匣塞进随从怀里:"先回刑部!"他转身时,额角刀疤在灯笼下绷成一条线,"今夜之后,赵司空的病,该好了。"
苏九鸾的短刀在鞘中轻颤。
李青崖望着陈校尉的背影消失在巷口,怀里的纸页还带着暗阁的潮气,上面苏明远的字迹却清晰如昨。
他摸了摸腰间的密探腰牌,牌面的"刑"字被体温焐得发烫——十年前史馆的火,父亲临终的"守住真相",此刻都化在掌心的汗里,烫得他眼眶发酸。
更鼓声再次撞进巷口,是丑时二刻。
李青崖抬头,看见东边天际浮起鱼肚白,像极了史书中被篡改前的真相,终将在晨光里显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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