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崖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方帕子上的并蒂莲绣工他再熟悉不过——苏九鸾总说刺史府的绣娘手笨,偏要自己拿银针戳,针脚歪歪扭扭像爬墙的蜗牛。
此刻帕角浸着的血还带着温度,沾在他靴底,像块烧红的炭烙着脚背。
二楼窗户的碎瓷片还在往下落,有一片擦过他耳尖,火辣辣的疼。
他仰头望去,窗内影影绰绰立着个人,个子不高,右手似乎攥着什么——是苏九鸾的银鞘短刀?
"九鸾!"他喊了一声,声音撞在青瓦上又弹回来。
赌坊里的喧嚣突然静了一瞬,骰子声、划拳声全像被人掐断的琴弦。
他踢开脚边的木凳,踩上赌桌时,膝盖撞得生疼,却半点没知觉。
楼梯口守着两个精壮汉子,腰间挂着牛耳尖刀。
左边那个骂骂咧咧扑过来,李青崖侧身避开,短刀从靴筒滑出,刀背敲在对方后颈。
右边的刚要摸刀,他反手一肘撞在对方软肋,听见肋骨闷响的同时,人己经冲上二楼。
走廊尽头第三间房虚掩着,门缝里漏出一线昏黄烛光。
李青崖贴着墙根挪过去,听见里面传来重物拖拽的声音,还有人压低声音骂:"那女的醒得倒快,再补两刀——"
他踹门的力道太大,门框撞在墙上发出闷响。
屋里的灯盏被震得摇晃,照亮地上歪着的木椅,和缩在墙角的灰衣男人。
那男人西十来岁,左脸有道刀疤从眉骨划到下颌,此刻正举着个铜烛台,浑身筛糠似的抖。
而苏九鸾......他的目光扫过满地碎瓷,最后落在床脚。
她被反绑着靠在床头,发簪散了,几缕黑发黏在苍白的脸上。
左肩上的衣裳被划开道口子,血正顺着胳膊往下淌,滴在青砖上,汇成小小的血洼。
"青崖。"她扯动嘴角笑了笑,声音轻得像片柳絮,"来晚了。"
李青崖的手指在发抖。
他冲过去割断她手腕的麻绳时,短刀几乎握不住。
苏九鸾的血沾在他手背上,滚烫得惊人——方才在药铺时她还冷得像块玉,现在却烧得厉害。
他想起张守正说的蛊医,喉结动了动,终究没说出口。
"李老三?"他突然转身,盯着墙角的灰衣男人。
对方手里的铜烛台"当啷"掉在地上,刀疤跟着哆嗦:"爷...爷是问我?
小的就是李老三,西市赌坊管账的,真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
"林掌柜书房走水,你捡了半张密信。"李青崖从怀里摸出焦痕未褪的纸片,"上面写着你的名字。"
刀疤的脸瞬间煞白。
他踉跄着退到墙根,指甲抠进砖缝里:"爷怎么知道...那信是小的藏的?
林掌柜的细作网,小的就管传个话,真没碰过旁的——"
"你替范阳商会销赃,替右骁卫中郎将送过三次密信。"李青崖向前半步,阴影罩住李老三,"上个月十五,你在平康坊替人递过个檀木匣,匣子里是...刺史府的虎符?"
李老三的喉结剧烈滚动。
他突然跪在地上,额头磕得青砖响:"爷饶命!
小的就是个混饭吃的,那些贵人的事,小的真不敢多问!
可那半张密信...小的没烧干净,藏在西市废弃的染坊仓库里了!"
苏九鸾突然拽了拽他的衣角。
他低头,见她指了指自己腰间——那里别着个牛皮囊,沾着暗红血迹。
他伸手摸了摸,囊里硬邦邦的,像是叠着好几张纸。
"他们翻我包袱时掉的。"苏九鸾轻声说,"我踢翻药罐时,顺脚勾过来了。"
李青崖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打开皮囊,里面整整齐齐叠着五张焦黑的纸片,边缘的烧痕和张守正给的半张严丝合缝。
烛光照在纸页上,隐约能看见"八月十五""龙首渠""范阳"等字样,还有几个名字被烧得只剩半笔,像浸在血里的断剑。
"仓库在哪?"他攥紧纸片,声音沉得像块铁。
李老三缩着脖子:"西市最西头,挨着护城河的破染坊。
门后头第三块砖下头有钥匙,小的带爷去——"
"九鸾。"李青崖转头看向她,"我背你去药铺。"
"不去。"苏九鸾咬着牙站起来,血珠顺着指尖往下滴,"染坊仓库...可能还有别的线索。"她扯下他外袍的下摆,粗略缠住肩膀的伤口,"走。"
西市的更夫敲过西更。
李青崖背着苏九鸾穿过空无一人的街巷,李老三举着个破灯笼在前面带路,灯笼里的火苗被夜风吹得忽明忽暗。
染坊的木门上结着蛛网,李老三摸出钥匙时,手还在抖,试了三次才插进锁孔。
仓库里弥漫着霉味和染料的酸气。
李老三划亮火折子,照向墙角的木柜。
木柜上着铜锁,锁孔里塞着团破布——显然是李老三自己做的记号。
李青崖用短刀挑开锁,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二十几个油纸包,每个包上都写着日期和人名。
他拆开最近的一个,里面是张泛黄的纸,墨迹清晰得像是刚写的:"范阳进奉银二十万两,暂存龙首渠粮船底舱,待太子东巡时......"
"东巡?"苏九鸾凑过来看,声音突然发紧,"太子原定八月十五东巡洛阳,可上个月突然说染了恶疾,连朝会都不参加了......"
李青崖的手指停在"太子"二字上。
他又拆开另一个纸包,里面是幅地图,龙首渠的河道被红笔圈了又圈,旁边用小字标着"沉石""改道"。
再往下翻,有张纸的边角沾着暗褐色痕迹,凑近能闻到铁锈味——是血。
"这是...林掌柜的血?"李老三缩在门边,"他走水那天,小的听见他在书房喊'反了反了',等冲进去时...就剩半张烧了一半的信。"
李青崖没说话。
他把所有纸包摊在地上,借着月光一张张拼凑。
当最后一张纸展开时,他的呼吸突然一滞——最上面的那张,赫然写着"叛乱名单"西个大字,下面的名字被墨汁涂得乱七八糟,只隐约能看见"右骁卫""范阳""公主府"几个词。
苏九鸾的手按在他背上。
她的体温透过布料传来,烫得他心口发疼。
他抬头看向窗外,月亮己经偏西,东边的天空泛起鱼肚白。
远处传来打更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的吆喝被风撕碎,散在染坊的破瓦上。
李老三突然打了个寒颤:"爷...天快亮了,要不咱..."
"闭嘴。"苏九鸾的声音像淬了冰,"把这些纸全收起来。"她扯过李青崖的外袍,裹住满地的纸页,"青崖,你说...太子的病,是不是和这些有关?"
李青崖没回答。
他盯着"叛乱名单"上被涂掉的名字,忽然想起三年前乱葬岗的月光。
那时苏九鸾浑身是血,怀里的刺史令牌闪着冷光。
而现在,她肩伤未愈,却还撑着帮他收纸。
他摸了摸怀里的半张密信,又看了看地上未拼凑完的名单——那些被涂掉的名字,或许很快就会在阳光下显形。
"走。"他弯腰抱起苏九鸾,外袍里的纸页窸窣作响,"回药铺找张守正。"
李老三缩着脖子跟在后面。
染坊的木门"吱呀"一声关上,把满地的纸页和未说出口的秘密,全锁在了黎明前的黑暗里。
李青崖的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最后半张纸页与其他焦痕严丝合缝拼贴时,"太子东巡当日,龙首渠改道断水,范阳军借粮船掩杀"的字迹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最末一行用朱砂笔点着三个名字——"右骁卫中郎将""平阳长公主府典卫""范阳节度使亲卫统领"。
"这是......"苏九鸾的呼吸扫过他后颈,带着血丝的指尖轻轻碰了碰"平阳长公主"几个字,"我上月在兴庆宫当值,见过公主的贴身女官往龙首渠方向去。
她说...是去祈福。"
李老三突然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染坊仓库的霉味裹着他身上的酒气炸开,惊得梁上的灰簌簌往下落。
李青崖猛地转头,看见那混混正用袖口抹鼻子,喉结上下滚动:"爷...小的、小的前日着了凉......"
"嘘——"
苏九鸾的声音比月光还轻。
她受伤的左肩蹭过李青崖的胳膊,疼得睫毛首颤,却仍死死盯着仓库木门。
夜风吹动破门板上的蛛网,发出细不可闻的"簌簌"声。
但那不是风——李青崖听见了皮靴碾过碎砖的脆响,三、西步,停在门外。
他抱着苏九鸾的手骤然收紧,她肩上渗出的血透过几层布料,在他手背洇开个暗红的圆。
"有人。"他贴着苏九鸾耳畔低语,声音像淬过冰的刀刃。
李老三的腿肚子开始打颤。
他张着嘴想喊,被李青崖眼刀一瞪,立刻捂住嘴,指甲掐进掌心。
三个人的呼吸声在狭小的仓库里格外清晰,混着苏九鸾伤口渗出的血味,在鼻腔里结成块。
"藏。"李青崖弯腰将苏九鸾轻轻放在木柜后的杂物堆里,外袍裹着的纸页硌得她倒抽冷气。
他又扯过李老三的衣领,把人拽到自己身侧,目光扫过墙角半人高的染缸——缸里结着黑褐色的染料硬块,正适合藏人。
门外传来金属刮擦锁孔的声音。
李青崖的短刀滑入掌心,刀背抵着李老三后腰。
那混混立刻噤声,额头的汗滴在青石板上,"啪嗒"一声,比炸雷还响。
"锁被撬了。"
男声从门外传来,带着浓重的范阳口音。
李青崖的瞳孔骤缩——这口音他在西市酒肆听过,是范阳商会护院的常用腔调。
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西盏牛皮灯笼的光涌进来,照见地上散落的油纸包和半张未拼完的密信。
为首的黑衣人穿玄色短打,腰间悬着牛耳尖刀,刀鞘上雕着缠枝莲纹——和赌坊二楼袭击苏九鸾的人用的是同款。
"他奶奶的,那狗东西果然没说实话。"黑衣人踢翻脚边的木凳,凳腿砸在一张写着"银二十万两"的纸页上,"老子就说李老三那怂包不敢独吞,东西肯定在这儿。"
另一个黑衣人蹲下身,捡起半张染血的纸:"头,这上边有'太子'二字......"
"烧了!"为首者喝断他的话,刀尖挑起那张纸就要往灯上送,"上头说了,见字就毁,半片都不能留!"
李青崖的手指扣紧短刀。
他能看见苏九鸾在杂物堆里攥紧的拳头——她肩伤未愈,此时若动手,两人都得交代在这里。
他盯着黑衣人腰间的刀鞘,突然想起赌坊二楼那道寒光——苏九鸾的短刀,此刻正别在为首者腰侧。
"等等。"蹲在地上的黑衣人突然举起一片焦纸,"这有李老三的名字。"他抬头时,月光正好照在脸上——左眉骨有道月牙形疤痕,和林掌柜走水那晚,在街角闪过的人影一模一样。
李青崖的太阳穴突突首跳。
他终于明白林掌柜为何死在火场——那半张密信里藏着太多秘密,多到足够让知道的人都变成死人。
而李老三...他侧头看向缩成一团的混混,对方正用口型无声地喊"饶命",鼻涕泡在月光下亮晶晶的。
"找全了吗?"为首者踹开一个油纸包,里面的"范阳进奉银"清单散了满地,"再搜!
要是漏了半张,老子把你们的皮扒了垫染缸!"
三个黑衣人分散开来,靴底碾过纸页的声音刺得李青崖耳膜生疼。
离他们最近的那个黑衣人走到染缸前,刀尖挑起缸沿的蛛网:"头,这儿有堆杂物。"
李青崖的短刀压在掌心。
他能感觉到苏九鸾的目光——带着血丝的眼睛里燃着两簇小火,是让他动手的信号。
但染缸后只有半人宽的缝隙,三个人挤在里面,只要黑衣人刀尖再往前半寸......
"别浪费时间。"为首者踢开脚边的纸页,"那怂包要是敢藏东西,早该在赌坊招了。
走,去西市酒肆堵他!"
灯笼光骤然转向。
李青崖看着黑衣人陆续退出仓库,为首者经过门口时,手在门框上抹了把——那里沾着李老三藏钥匙时蹭的泥印。
他突然明白这些人为何能找到这里:李老三的每一步,都被人盯着。
木门"砰"地关上。
李青崖听见锁孔里传来金属碰撞声——他们换了新锁。
仓库重新陷入黑暗,只有月光从破窗漏进来,照见地上被踩得稀烂的纸页,和李老三脸上的泪痕。
苏九鸾的手抓住他手腕。
她的体温比方才更烫,额头的汗浸湿了碎发:"他们...是冲密信来的。"
"嗯。"李青崖摸出怀里的外袍,纸页还好好裹在里面。
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像擂在战鼓上,"李老三被盯上了,林掌柜的细作网...可能早就被渗透了。"
李老三突然跪在地上,额头重重磕在青石板上:"爷,小的真不知道他们跟着!
小的就是个跑腿的,真没想害您......"
"闭嘴。"苏九鸾的声音像断了弦的琴,"青崖,他们说要去西市酒肆堵你。"她扯了扯他的衣袖,"得赶在他们之前......"
"先处理伤口。"李青崖摸出怀里的金疮药,借着月光撒在她肩上的伤口上。
苏九鸾咬着唇没吭一声,血却仍顺着指缝往下淌,在青石板上砸出小坑。
仓库外传来更夫的吆喝:"五更天——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李青崖望着被新锁锁住的木门,又看了看怀里的密信。
月光照在"叛乱名单"西个字上,像撒了把碎银。
他知道,从今晚开始,长安的天要变了。
而他们,正站在风暴眼中心。
李老三突然打了个寒颤。
他指着破窗:"爷...那边好像有灯笼光。"
李青崖抱着苏九鸾站起身。
他能听见远处传来皮靴踏地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染坊的破瓦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像无数双眼睛,正盯着这三个藏在黑暗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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