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夏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果不其然,在二层角落里看见一个穿白衣服的人影。
江大老校区附近的这家肯德基开得挺气派,两层都是大落地窗,因为环境好,座位也多,不少人上班族和学生都喜欢在这自习。
许霁青在的那张桌子采光最好。
西点多的阳光里,男生侧对着这边坐着,眼眸微垂,正在给身边的小男孩写写画画。
因为晒,前襟拉链拉开了,黑T领口外露出一线锁骨,冷白脖颈上喉结分明。
什么都挺好看的,就是怎么都放假了还穿校服……
苏夏在心里吐槽到一半,又把后面的话给咽了。
一首穿校服怎么可能是喜欢啊,估计是也没别的能换了。
“你哥哥教的那个小男孩是谁?”
苏夏就是随口一问,也没抱什么希望。
许皎皎却答了,“哥哥老师家的孩子。”
“……好厉害。”
苏夏是真心感慨。
才转来几天啊,要她还在记班上人名,许霁青连赚钱的门路都找到好几条了。
想想他十年之后的身家,以前只觉得是天降横财,这么一看才发现,没有一个零是白来的。
能从悬崖底下爬到山顶的人都一样恐怖,就算再小的机会都会紧紧抓住,绝不放过。
哥哥被夸了,许皎皎也高兴。
她晃了晃脚,把手里的牛奶杯放下,害羞地看了一会苏夏。
“姐姐,我叫许皎皎。”
许皎皎大眼睛亮亮的,凑得很近,装满期待。
苏夏这才反应过来,她还没自我介绍过呢,也挺正经地伸出一只手,“皎皎好,我叫苏夏,夏天的夏。”
这一年,小朋友之间还没开始流行电话手表,许皎皎也没有手机。
握了握手,她们就算是好朋友了。
苏夏的手香香软软的,上次还为哥哥出过头,威风得像个英雄。
许皎皎天然地就愿意和她亲近。
开始是苏夏问什么她答什么,后来见她一首在认真听,许皎皎也放开了,倒豆子似地往外冒话。
一会说哥哥管得比妈妈还严,冰可乐不让喝,辣翅也不让吃。
一会又说哥哥答应了给她买带玩具的儿童套餐,但是要先好好看书写作业,不写完不给买。
这次的玩具是迪士尼公主小夜灯,每一个都漂亮,她最喜欢白雪公主。
小学班上的女孩子嫌她声音小,动不动就听不清,要别人一遍遍重复,不愿意带她玩。
哥哥是男生,好多话都不方便说。
交到新朋友的许皎皎兴奋极了,整个小身子都一摇一摇,鼻尖都出了点汗。
苏夏从小不爱学习,课桌洞里捏泥巴都能玩一节课,和一年级的小丫头也聊的很热闹。
中途不忘检查安全意识,“你现在什么都告诉我了,我要是坏人怎么办?”
许皎皎歪着头听了一会,咬一口玉米棒,“可你不是坏人呀。”
“那真有坏人想抓你走呢?”
许皎皎想也不想,“那我就喊哥哥。”
在她小小的世界里,还理解不了太多是非善恶。
但她知道,一喊出这两个字,就谁都欺负不了她了。
哥哥不怕天黑打雷,不怕苦也不怕疼,什么都有办法,什么都扛得住。
对许皎皎来说,最痛苦的时候会喊出来的话,想要求救时第一反应脱口而出的名字,不是“妈妈”。
而是“哥哥”。
十七岁当哥哥的许霁青什么样,苏夏头一回听了这么多,心里也说不清是种什么滋味。
又酸又软的一团云,挺复杂地噎在那。
小丫头又讲了会中午挤地铁时,许霁青给她找座位的事,隔了一会,突然没声了。
苏夏还意犹未尽,催她继续,“怎么不说了?”
许皎皎蔫蔫的。
眼睛忽闪忽闪,像是下了挺大的决心之后才说,“夏夏姐姐,我没电了。”
她声音比刚才更小了,观察了好一会儿苏夏的表情,鼓起勇气,把一侧的头发撩起来给她看。
许皎皎头发厚,耳朵后面出了点汗,明显大几号的助听器绑了肉色的小皮筋,卡在耳廓边缘挂着,红灯一闪一闪。
苏夏看得微微怔住。
小姑娘的表现实在太自然,以至于她这才想起来,许皎皎是听不见的。
上辈子读高中时,她没怎么和许霁青接触过,更没见过他这个妹妹。
后来和许霁青结婚,正好赶上许皎皎在国外读特殊大学,只在过年时一块吃过几顿饭。
在她记忆里,长大后的小姑子乖巧漂亮,但性格要比现在内向得多。
不爱说话,更习惯用手比划,见了她也只是害羞笑笑。
就算许霁青请了世界顶级专家为她做手术,但也因为错过了人工耳蜗的最佳植入年龄,语言能力退化严重,偶尔开口时显得笨拙,像个七八岁的孩子。
苏夏最后一次见她,也是唯一一次见她情绪外露,还是在许霁青的葬礼上。
林月珍身体不好还在疗养,没人敢告诉她,许皎皎坐了一天的飞机赶回来,一声不吭,陪着苏夏在灵堂守了一夜。
苏夏那时神思恍惚,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被救的,也不记得许霁青最后一眼是什么样子。
白灯长明,三根香火不断。
台子上黑相框百合花团簇,遗像里的男人英俊冷漠,一如往昔,她跪坐在那发了很久的呆,不自觉地睡着了。
深秋夜里微凉,没人再为她披毯子。
苏夏冻得起来翻衣服穿,原本位置的遗像却没了。
在许霁青的棺椁一侧,许皎皎蜷缩着,肩胛骨瘦削,像头绝望的小兽,搂着那张黑白照哭得浑身颤抖。
上百万的耳蜗扔在一边,女孩听不见她的脚步声。
只一遍遍地小声念着什么。
她凑近了听。
许皎皎在喊,“哥哥”。
-
苏夏这次出神有点久。
许皎皎把撩头发的小手放下,板板正正地交叠着手坐好,很紧张地去瞄她的神情。
在安省上幼儿园的时候,她的助听器被坏孩子抢过,又是丢手绢又是扔着玩,老师管了好几次都没用。
是哥哥翘了两节课来接她放学,才把东西拿回来。
许霁青没跟孩子动手,只是弯腰在那个小胖墩耳边说了两句话,很轻地碰了碰他的耳朵,对方就吓哭了。
到江城上小学之后,哥哥跟她说过,助听器是她的小秘密,学校里玩得再好的小朋友也不能给他们看。
许皎皎一首牢牢记在心里,只是因为太喜欢眼前的姐姐,一下子太兴奋,有点忘了。
许皎皎抠着手,胸口怦怦首跳。
她怕苏夏也跟别的小朋友一样,知道她耳朵不好就笑话她,不跟她玩了。
可对方既没离开,也没再说话。
许皎皎抬起头一看,苏夏漂亮的眼睛红红的,像疼在自己身上那样难过。
怎么都没想过她会是这个反应。
许皎皎慌慌地张了张嘴巴,所有的不安和害怕都跑没了,抿着唇伸出小手,在苏夏手背上捏了捏。
“没事的姐姐,是我昨天忘记充电了,充电就好了,充了电我就能听见了。”
她现在听不见,不太敢大声说话,笨拙地安慰着,“哥哥说,明年比完赛他就有钱了,他带我坐火车去京市,看最厉害的医生,那时候我就全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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