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文耀控诉的视线只停留了几秒,又移开。
他像被太久的牢狱生活憋出了病,浑浊的眼泪淌了一脸,惶惶向西周张望着,仿佛要让整个店为他的苦难鸣冤。
“我许文耀!当年在厂里也是人人尊敬的会计,老老实实干了十几年,该干的活一件没落下,该守的规矩一条没违反。可结果呢,世道变了!说不要就不要了!”
“谁犯了错没个改正的机会,我是昏过头,可我过去给人开出租,现在给人擦车轱辘,不就是为了能继续留在你们娘仨身边?”
“这命啊,它就是这样,铁了心不想让我活出个人样!老天爷不要我,你们也不要我,这是把我往绝路上逼啊……”
小饭店灯光温馨。
一旁的食客酒兴正酣,高谈阔论声压过了这边的动静,零星几个人一首在看戏。
也许是旁人共情的目光让他兴奋。
那些赌桌上骰子和筹码的碰撞声,向着妻女挥下去的拳脚与耳光,在这一瞬间全忘了。
许文耀最后一句话说完,像是彻底被那想象中庞大无情,压迫了他一辈子的东西击垮,丧家犬似地垂着头,双手掩面,涕泗横流。
林月珍神色恍然,手忙脚乱地去邻桌拿纸巾。
许皎皎早就放下了手里的小碗,拼命瑟缩在许霁青身后,一声不敢吭。
桌上氤氲的热气早己散尽,盘子里浮起一层白膜。
许霁青依然坐在那里。
眼前的小餐馆就像是一个狭小的、令人窒息的舞台,上演着许文耀即兴导演的悲情戏码。
许霁青静静地垂下眼睑。
他面无表情,听着那熟悉的,令人作呕的忏悔和哭泣,看着母亲那张习惯了忍耐接纳的脸,和许皎皎瑟瑟发抖的稚嫩肩膀。
想吐,又忍不住地想笑。
窗外,最后一点天光被黑夜吞噬。
仿佛世界只剩下他一人,站在无边无际的暗海上,脚下的冰层正在无声地裂开。
-
一顿饭最后,许文耀又擦干眼泪,道歉发誓的话说了一箩筐。
林月珍如他想象的一样,去了许文耀的出租屋。
回家后,许霁青这一觉是在许皎皎的床边睡的。
更准确地说,他其实一分钟都没睡着。
地砖冰凉。
他倚靠着薄薄的木板合衣躺着,无论睁眼还是闭眼,那些来江城前听过的声音,见过的画面,都一刻不停在眼前旋转着,像是漆黑的漩涡。
“小畜生,还反了你了,我是你爹!”
“谁聋了,哥哥还是妹妹啊……”
“这么小就听不见了,当妈的要是护着点,至于让孩子残废?”
“离许霁青远点,这种家庭出来的,谁知道有没有疯子基因?”
“许霁青晚上梦不梦游?幸亏他不住校,万一拿刀呢……”
“听说了吗,许会计被他那大儿子搞进去了!”
“我看啊,林月珍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可不见得全是许文耀打的,她家大儿子都那么高了,遗传嘛,谁能控制得住。”
“许霁青他妹真聋假聋啊,我妈说他们家是为了骗低保。”
“他不是年级第一吗,学习这么好,谁能对孩子下得去这种重手,许文耀他媳妇挺不老实的吧?”
“你以为我做慈善,你老子欠的钱,你不还谁还!”
“许霁青,你遗传你爸打人吗?”
“许霁青,你妹听不见怎么报的警啊?”
“许霁青,你的手怎么弯不了啊哈哈哈……”
“许霁青,你最后再确认一遍,退学文件签完字之后,从今天开始学籍就注销了。”
“许霁青,23床许霁青,你疼晕了知道吗?”
“许霁青醒醒,许霁青!”
……
天花板乌压压。
许霁青胸腔剧烈起伏了两下。
他睁开眼。
左手垂落在身侧,右手悬空,放在眼前。
许文耀之所以会那么恨他,也不是全无道理。
他能在两年前入狱,是许霁青一手算计的。
小地方和江城不同。
镇上是熟人社会,偌大的工厂串起了一张密不透风的人情网,谁家出了点什么事,一双双猎奇的眼睛就像蚊子见了血,齐齐窥探过来。
暴力只是猎奇,邻居们闲扯两句就过去了,而离婚才是真正的丑事,是婚姻生活极度失败,实在没办法才会做出的选择。
林月珍咬牙忍受的那十几年。
那些被盘子碎裂声、哭声和酒气充斥的深夜里,许霁青静静站在阴影中,沉默看着这一切,无数次想过要杀了许文耀——
他天生就缺乏同理心,那时还没满十六岁,一了百了会比之后的任何一刻都容易。
最终没有这样做,不是念在父子情面,或者心软下不了手。
而是因为许皎皎实在太小了。
他既不能带着许皎皎和林月珍去逃亡,更不能去自首。
这个家需要他,需要一个顶天立地的,越来越能赚钱的哥哥,好让她重新能听得见。
十五岁的许霁青没有失控,也没有走向那条几乎是注定的坠落之路,许皎皎被打聋后,他没用太久时间,就得出了一条结论——
他要用别的方法让许文耀消失。
他需要受伤。
要伤得很重,又不能伤得太重。
重到让警察无法以家事为借口和稀泥,还要让他的身体依然能用。
离高考还有三年,离真正的经济独立,带着林月珍和许皎皎远走高飞还有三年。
根据现行的刑法和判罚先例,什么程度的家暴伤情,才可能摸得到三年量刑的门槛?
答案是轻伤二级。
公安系统的验伤并不带感彩,所有轻字打头的伤,都没有听上去那么愉快,疼痛程度从来不是度量衡。
人会彻底被工具化——
功能有多少损耗,使用寿命有几年折损,影不影响生活劳动能力,有没有外观上格外骇人听闻的表征,能在最终文件加上一行“手段残忍”。
他才十五岁,他还在上学。
他的右手要用来读书、写字、吃饭、穿衣,完成一切与世界的碰触和联结。
如此完美。
如果许文耀能把他的右手尺骨打碎,他所设想的一切,都会迎刃而解。
那天许文耀回来得早,喝得烂醉如泥,林月珍还在看店,许霁青和许皎皎商量好,把她反锁在主卧室里,让她掐着表报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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