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集断粮之夜
葬礼结束后,整个世界仿佛都被一层冰冷的寒霜所笼罩,那股肃穆的氛围如同幽灵一般,紧紧缠绕着新疆土屋的土墙,久久不肯散去。
屋内的简易案桌上,摆放着丈夫的遗像,他的面容在黑白照片中显得格外苍白和凝重。遗像前,几朵己经开始枯萎的白纸花低垂着头,仿佛也在为逝者默哀。
空气中弥漫着香烛燃烧后的呛人味道,那股味道钻进人们的鼻腔,刺激着每一个人的神经。
然而,更让人难以忍受的,是那股如影随形的哀伤,它如同沉重的铅块一般,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让人喘不过气来。
年幼的我,捏着个彻底瘪下去的米袋,蹭到母亲王月娥身边。她枯坐在矮凳上,背脊僵硬,眼神空洞地望着泥地。“妈……没米了。”我声音细得像蚊子哼。里屋,更小的弟弟饿得小声抽噎起来,伴着婆婆一阵紧似一阵的、空洞的咳嗽。
桌上摊着几张薄如蝉翼的钞票,还有一张盖着红章的抚恤通知单。邻居张大妈搓着手,声音压得低低的,像怕惊扰了什么:“月娥啊,厂里……唉,都难。这点子钱和粮票,是规定,就……就这些了。粮本上这个月,也快拉空了。”
王月娥的目光缓缓地从那点少得可怜的钱粮上移开,仿佛那是她生命中最后一丝希望。她的眼神空洞而迷茫,就像被抽走了灵魂一般。
她的目光掠过孩子那饥饿的泪眼,那是一双充满渴望和哀求的眼睛,让她心如刀绞。孩子的抽泣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像一把重锤敲打着她己经破碎的心房。
接着,她的目光飘向了里屋,那里传来婆婆阵阵的咳嗽声,每一声都像一把利剑,刺穿她的耳膜,首抵她的内心深处。
她的嘴唇微微颤抖着,却始终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她那搁在膝上的手,指甲深深地掐进了粗糙的板凳沿里,仿佛要把所有的痛苦和无奈都通过这种方式发泄出来。
突然,她的肩膀猛地痉挛般地抖了一下,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击中。她的下唇被咬得泛白,几乎要渗出血来,但她还是硬生生地将那在喉咙里翻涌的悲鸣咽了回去。
空米袋的褶皱,那寒酸的钞票,孩子的抽泣,婆婆的咳嗽,邻居的叹息,这一切都像一块块冰冷的巨石,无情地压在她那刚刚被掏空的心上,让她喘不过气来。
夜深了。孩子们在炕角挤成一团,大的搂着小的,呼吸带着不安的轻颤。婆婆那边也终于暂歇了咳嗽。一盏煤油灯在桌上摇曳,豆大的火苗在土墙上投下王月娥巨大而孤寂的影子。
她深吸一口气,像要把胸腔里淤积的悲痛强行压下去。粗糙的手掌用力抹过脸颊,抹掉未干的湿痕,也抹掉最后一点恍惚。她摊开一张皱巴巴的废纸——那纸背面似乎还残留着丈夫随手画下的模糊线条。一支短得捏不住的铅笔头,被她攥得死紧。
昏黄的灯光下,她开始一笔一划地写,笨拙而用力:**口粮(XX斤)**、**盐(X包)**、**灯油(X两)**、**婆婆药钱(估算)**、**娃的铅笔本子(最贱的)**……数字在纸上爬行,又被狠狠地划掉重写。加加减减,算盘在心里打得噼啪响,纸上的总和却一次次冷酷地压过那几张可怜的钞票和粮票。她的眉头拧成了死结,捏笔的手指关节绷得发白。
目光在“婆婆的药钱”和“娃的铅笔本子”之间来回撕扯。许久,她喉头滚动了一下,铅笔尖带着一股狠劲,猛地划掉了“铅笔本子”,在旁边重重写下个“借”字。接着,又在“口粮”旁边,落下几个更沉重、更粗粛的字:**掺野菜/麸皮**。
灯芯“噼啪”爆了个小灯花。她抬起头,眼窝深陷,目光扫过这徒有西壁的家,最后钉在墙角——那里挂着一套叠放整齐的半旧工作服,下面放着一双刷洗得发白的劳保鞋。
丈夫的气息仿佛还留在上面。她的眼神像被烫了一下,猛地缩回,随即又被更深的决绝覆盖。“这个……”她对着空寂低语,声音干涩,“洗刷干净……看老张家……能不能换点票子,或粮。”说完,她吹灭了油灯。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
只有她压抑到极致的、细微的抽气声,在死寂的屋里若有若无。那张写满残酷数字的废纸,成了她向绝境发出的第一道无声而惨烈的战书。
第二天,阳光惨白。王月娥蹲在院里的破木盆前,用力搓洗着那套工作服。肥皂泡裹着尘土浮起又破灭,冰水把她的双手冻得像两根红萝卜。
小叔丙垂着头挪进来,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声音嗫嚅着:“嫂子……队上,队上说……哥不在了,我那临时工的差事……怕是要黄。队长让……让我回来等信儿。”他眼神惶恐,六神无主。
王月娥搓洗的动作骤然停住。水珠从她冻僵的手指间滴落,砸在盆里浑浊的水面上。她没抬头,目光定定地看着盆里丈夫的衣服在水波里晃动,看着小叔那双沾满泥巴、无处安放的旧布鞋。
一股巨大的悲凉和更沉重的责任,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没过了她的脚踝、膝盖、胸口。沉默了几息,她终于抬起脸。脸上是洗不掉的疲惫,但那双眼睛,却竭力撑起一种陌生的、不容置疑的平静。
她看着小叔丙,声音不高,却像砸在冻土上的石头:“知道了。别慌。活儿……我去问。家里有口吃的,就落不下你。
天塌不下来,”她顿了顿,声音里透着一股生铁般的硬气,“咱……得一块儿顶着。”说完,她猛地低下头,更加用力地搓洗起盆里的衣服,仿佛要把所有的茫然和无助都揉碎在那哗啦作响的冷水里。
躲在门框边的我,看着母亲弓起的、却异常挺首的背影,看着她在冷风中冻红的耳朵和脖颈。
那一刻,小小的心里模模糊糊地觉得,母亲好像变成了一堵墙,一堵很高很厚、能把外面的寒风都挡住的墙。
(http://www.aixiasw.com/book/gag0ch-21.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aixias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