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集:撑起灵堂
河南,天边村。
王月娥被孙金龙和二女儿架着,瘫坐在一块半埋的土疙瘩上。连日奔波寻访无果,加上急火攻心,她脸色灰败,嘴唇干裂,呼吸带着沉重的嘶声。
孙金龙拧开军用水壶盖子,递到她嘴边:“娘,喝口水。” 水沿着壶口滴落,洇湿了王月娥襟前一小片布。
二女儿掏出皱巴巴的手帕,胡乱擦拭母亲额角渗出的虚汗和鬓边散乱的花白头发,眼神里全是惊惶:“妈,咱歇会儿,不找了,先回吧…”
王月娥没应声。她的目光空洞地落在脚边,那里有一小块从地上随手抓起的硬土坷垃,棱角分明,沾着枯草的碎屑。
风呜咽着卷过坡梁,吹得荒草低伏又扬起,像无数无家可归的魂灵在游荡。她无意识地用拇指和食指捻着那块土坷垃,粗粝、冰冷、带着故土特有的沉实感。
指腹的皮肤被磨得微微发红,这触感,像一根无形的线,猛地刺穿了时间的帷幕。
“振山啊…” 声音低哑,仿佛不是从喉咙,而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被风撕扯得断断续续,“…这…就是咱老家了?” 她抬起头,浑浊的视线掠过荒凉的土坡,投向远处模糊的地平线,“…找了半天,还是…没摸着爹娘的坟头…村口那棵老槐树,真没了…跟你当年说的一样,没了…” 她顿了顿,指节因为用力捏紧土块而泛白,声音更低,带着一种近乎窒息的颤抖,“家里…最难的时候,就是你走那会儿…孩子们哭,娘也哭,小叔子们慌得没个主心骨…那时候,我就想啊,要是你在…”
风似乎更紧了,卷起地上的细土,迷了人眼。王月娥猛地吸了口气,仿佛要把那呜咽的风声都吸进肺里。她攥紧了手中的土坷垃,指关节绷得发青,像是要从这块冰冷的故土里榨出最后一丝力量。
她挣扎着,用另一只手撑着地,试图站起来,目光死死钉在风沙弥漫的天际线尽头。
(切入回忆:1978年冬,孙家)
寒意砭骨。低矮的堂屋里,白烛摇曳,烟气缭绕。一口薄棺停放在正中央,森然冰冷。孙振山的遗像摆在供桌上,照片里的人沉默着。
王月娥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打了好几处补丁的蓝布罩衫,这是她仅有的、勉强算得上“体面”的衣服。她背脊挺得笔首,像一根被强行钉进冻土的木桩,站在灵堂门口。
红肿的眼眶里干涸着,脸上是一种近乎凝固的平静,只有下唇被咬破的地方,渗着一点暗红的血丝。
吊唁的人进进出出,叹息声、劝慰声嗡嗡作响。
“月娥啊,节哀…”
“嫂子,可得挺住…”
“振山是个好人哪…”
她微微颔首,动作僵硬。喉咙里挤出嘶哑的回应:“…嗯,多谢…您坐…” 声音像砂纸磨过木头。她抬手示意老大(孙金龙,十几岁的少年)给来人倒水,眼角的余光却瞥见角落里,婆婆抱着最小的老幺,蜷缩在板凳上,肩膀无声地耸动,泪水浸湿了前襟。几个小叔子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边,眼神茫然空洞。
(特写镜头)王月娥垂在身侧的右手,死死地缩在宽大的袖筒里。镜头探入袖口,那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几个清晰的月牙痕印在苍白的皮肉上,几乎要渗出血来。
单位领导模样的人低声询问抚恤金和后续安排,嘴里吐出“政策”、“规定”、“顶岗”、“手续”这些冰冷的字眼。王月娥努力集中涣散的精神去捕捉那些词句的含义,每一个音节都像冰锥扎在心上。她必须听清,必须理解。她费力地点头,嘴唇翕动,却发不出连贯的音节。
老大端着一碗水过来,想递给母亲,脚步踉跄了一下。最小的孩子(老幺)被灵堂压抑的气氛和那口黑漆漆的棺材吓坏了,突然“哇”地一声哭出来,挣脱奶奶的怀抱,扑过来死死抱住王月娥的腿,小脸埋在她裤子上,身体抖得像风中的叶子。王月娥的身体微微一晃,随即稳住。她那只藏在袖子里紧握的拳头倏地松开,手掌向下,覆在老幺颤抖的小脑袋上,粗糙的手指笨拙地、轻轻地抚摸了两下孩子的头发。
这个动作,是她此刻唯一能挤出的、带着温度的回应。随即,那只手又迅速缩回袖中,重新紧握成拳。
夜深了。吊唁的人散尽。烛火昏黄,在墙壁上投下巨大摇晃的影子。灵堂里只剩下低低的啜泣和压抑的沉默。王月娥独自跪在冰冷的棺木前。供桌上丈夫的遗像在烛光里静静看着她。
白天那根绷紧的弦,“啪”地一声断了。她猛地伏下身,额头抵着冰凉的地面,肩膀剧烈地、无声地抽动起来,整个身体蜷缩成一团,像被无形的巨手狠狠揉搓。
(回忆继续)
葬礼的喧嚣褪去,留下的是更刺骨的冷清和赤裸的恐惧。单位领导再次登门,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方桌旁。王月娥坐在他对面,婆婆和几个小叔子远远地缩在里屋门口听着。
领导清了清嗓子,翻开一个硬皮本子:“王月娥同志,节哀。关于抚恤金…组织上按规定,一次性发放…二百七十西元三角。” 他顿了顿,抬眼观察王月娥的反应。
王月娥的瞳孔骤然收缩。二百七十西块三毛?这个数字像一块沉重的冰坨砸进她的胃里,迅速下沉。她脑子里飞快地盘算:家里五张嘴(婆婆、三个小叔子、老幺),老大老二上学,婆婆常年吃药,这点钱…够买多少斤粗粮?撑几个月?孩子们的学费?婆婆的药钱?小叔子们转眼就到成家的年纪…绝望的寒气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比失去丈夫那一刻更让她窒息——这是悬在头顶,随时会落下来砸碎一切的巨石。
“另外,” 领导的声音继续响起,带着公事公办的疏离,“关于工作…振山同志的岗位是林场护林员。按照规定,家属可以顶替…不过,这个工作比较辛苦,巡山、看林子、有时候还得补种树苗,风里来雨里去,地点也在山里,离镇上远…”
王月娥几乎没有思考,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猛地抬起头,声音急促而尖利:“我去!我能干!只要…只要能让这一家子有口饭吃!” 她的眼神里没有犹豫,只有一种被生存本能驱使的决绝。
领导似乎被她激烈的反应震了一下,推了推眼镜,语气更加委婉:“还有个情况…你家人口多,负担重。靠这点抚恤金和你一个人的工资…恐怕…孩子们,尤其是以后想考大学…” 他的话没说完,但意思昭然若揭。
“不行!” 王月娥“腾”地站起来,身体因为激动和虚弱晃了晃,她一把撑住桌角才稳住。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第一次迸射出不容置疑的锐利光芒,死死盯住领导:“孩子们必须上学!砸锅卖铁我也要供!一个都不能落下!” 这句话掷地有声,带着破釜沉舟的狠劲,是她未来所有挣扎和奋斗的核心。
领导走后,屋里死一般寂静。老大(孙金龙)慢慢走到母亲身边,低着头,声音闷闷的,带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沉重:“妈…我…我不念书了。我去林场帮你,我能扛木头…” 话没说完,王月娥猛地转身,一把抓住儿子的胳膊,力道大得让少年疼得一缩。她的手指像铁钳,指甲几乎嵌进儿子的棉袄里。她的脸因为用力而扭曲,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颤抖却斩钉截铁:
“胡说!你给我把书念好了!念到哪儿我供到哪儿!这个家有妈在,天塌不下来!听见没有?!”
老大看着母亲眼里燃烧的火焰和深不见底的疲惫,咬着嘴唇,用力点了点头。
屋里只剩下压抑的呼吸声。王月娥疲惫地靠在冰冷的门框上,身体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院子里,懵懂无知的老二(未来的入狱者)正蹲在地上玩石子,老幺依偎在奶奶怀里。她的目光扫过孩子们,最后落在供桌上丈夫的遗像上。那张年轻的脸庞,永远定格在平静里。
(特写镜头)她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墙角堆放杂物的破木箱前。箱盖上搭着一件洗得发白、袖口磨破、打着补丁的旧工作服——那是孙振山生前常穿的。王月娥伸出颤抖的手,拿起那件衣服。指腹缓缓抚过粗糙的布料,抚过那些细密的针脚和磨损的破口,动作轻柔得像在触碰易碎的珍宝。然后,她弯下腰,从箱底摸出一个掉了漆的铁皮针线筐。
她坐回到昏暗的灯下,拈起一根细针,对着昏黄的灯光眯起眼,试图将一根同样灰白的棉线穿过去。第一次,没穿进。她抿了抿干裂的嘴唇,把线头在舌尖上濡湿、捻尖,再次尝试…针尖在光影里微微颤动。这个最日常的动作,此刻却像一个沉重的仪式——她要用这双手,从缝补丈夫这件破旧的衣裳开始,去缝补眼前这个千疮百孔、摇摇欲坠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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