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集丢失的板手
天边村的东头岗,风像不知疲倦的野马,在荒草和低矮的灌木丛中肆意奔腾,卷起枯叶和尘土,发出呜呜的声响。
地势略高,更显荒僻。孙金龙拄着一根磨得发亮的硬木棍子,蜡黄的脸上沁着虚汗,走几步就得停下来喘口气,咳得整个身子都蜷缩起来。
他抬手指着眼前这片起伏不平、杂草蔓生的坡地,声音被风吹得断断续续:“……就这片……背风坡……有田爷的坟……早年间……就在这儿……具体哪一座……年头太久……真记不清了……”
王月娥在家人的搀扶下——老大和老幺一左一右,紧紧架着她的胳膊——“我”则在前头拨开那些带刺的灌木和纠缠的藤蔓,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前行。
脚下碎石遍布,土坷垃松动,每一步都得踩实了,对年迈的王月娥来说,无异于一场跋涉。
她花白的头发被风吹乱,贴在布满皱纹的额角,呼吸明显粗重起来,脸色在灰黄的阳光下显得有些发白。
搜寻是枯燥而艰难的。目光在齐膝深的荒草和的土石间反复逡巡。时间一点点流逝,只有风声作伴。
就在几乎要陷入无望时,老大拨开一片茂密的茅草,喊了一声:“妈,您看这儿!” 在一片背风的、相对平整的洼地上,几块风化得极其严重、边缘模糊的青石板半埋在褐色的泥土里,排列隐约透出人工的规整,不像天然散落。
旁边,斜插在土里的,是半截断裂的石柱,粗粝的断面显示它曾属于一张石供桌。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瞬间攫住了所有人。
王月娥挣脱了儿女的搀扶,几乎是扑跪下去。不顾碎石硌疼膝盖,她伸出枯瘦、布满老年斑的手,急切地着其中一块青石板的表面。
指尖感受着石料粗粝的颗粒和被岁月侵蚀得难以辨认的、若有似无的凹痕,仿佛想从这冰冷的石头里抠出逝去亲人的名字。
她又捧起那半截沉重的供桌腿,手指沿着断裂处摸索,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确认的光芒。
长时间的跋涉和此刻极度的专注,像抽走了她最后的气力,让她本就急促的呼吸变得更加困难,胸口剧烈起伏。
“嫂子,”孙金龙拄着棍子,佝偻着腰凑近,看着那供桌腿断裂的茬口,浑浊的眼睛努力回想着,突然一拍大腿(随即又因虚弱咳嗽起来),“咳……咳……想起来了!听我爹……提过一嘴……咱家祖坟这供桌……是当年请……邻村石匠老张家打的……桌角……好像刻了个‘张’字?” 这话像投入死水的石子。
大家立刻围拢,小心翼翼地将断柱翻过来,借着刺眼的阳光,在靠近底部一个不起眼的断裂面上,果然发现了一个用凿子阴刻的、同样被岁月磨蚀得模糊不清,但依稀可辨的繁体“張”字!这无声的印记,像一道微弱却确凿的电流,瞬间击穿了时间的迷雾,将此地与孙家祖坟的可能性陡然提升。王月娥捧着断柱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她指尖反复着那冰冷的、粗粝的“孫”字刻痕,石头的坚硬和凉意透过皮肤首抵心底。这触感,冰冷而坚硬,猛地将她拖拽回二十多年前那个同样冰冷刺骨的新疆冬日。丈夫走后的第一个冬天,家里像一口冰窖,冷的不只是天气,更是人心。压抑和匮乏像无形的枷锁。
那天下午,院子里突然爆发激烈的争吵。老三,那个脾气跟他爹一样急躁的半大小子,脸涨得通红,对着小叔丙(那个性子毛糙、还带着点少年叛逆的小叔)吼:“你凭啥抢?!我上学急用!” 小叔丙也恼了,梗着脖子:“谁抢了?我先看见的!就你会修?毛手毛脚!” 两人中间的地上,躺着一辆掉了链子的破旧自行车。而争吵的焦点——家里唯一一把还能使唤的、油亮的旧扳手——此刻正静静地躺在旁边结了薄冰的灌溉渠底,只在水面留下一个小小的、嘲讽般的黑洞。
冰冷的渠水反射着惨淡的天光。老三又急又怕,声音带着哭腔指责小叔丙不该跟他抢。小叔丙又羞又恼,反唇相讥,两人在寒风里吵得唾沫星子横飞,谁也不让谁,像两只炸了毛的公鸡。
其他孩子躲在门后,吓得不敢吱声。王月娥闻声出来,棉袄袖口沾着灶灰。她没有立刻呵斥,只是走到渠边,低头看着冰面上那个小小的黑洞,又抬眼扫过争吵的两人。眉头紧紧锁着,疲惫深深刻在眼角,但眼神里透出的严厉,让空气都凝固了几分。
“**都闭嘴!**” 她的声音不高,却像冰坨子砸在地上,瞬间压住了争吵。“东西掉水里,吵能吵回来?” 她先问清缘由。
老三抽噎着说小叔丙抢扳手才失手掉了。小叔丙则争辩老三自己没拿稳。王月娥的目光在两人脸上扫过,带着洞穿一切的疲惫:“老三毛躁,不该使那么大劲抢。老丙,”她看向小叔丙,“你当叔的,跟孩子争什么?” 她没有过多纠缠对错,目光越过他们,投向一首沉默地站在屋檐阴影里的小叔乙。他年纪稍长些,性子是几个小叔里最踏实稳重的,平时话不多,但手上勤快。
“老二,”王月娥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信任和沉重的托付,“你瞅瞅,这冰还不算顶厚实。”她指着渠面,“敢不敢下去摸摸?家里就剩这一把好用的扳手了,修车、紧箍、拾掇家伙什,离了它抓瞎!” 她的目光紧紧锁住小叔乙。
小叔乙看了看冰面,又看了看嫂子眼中那份焦急和沉甸甸的信任,再扫过老三惊恐的脸和小叔丙涨红又羞愧的脸。他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转身回屋,脱掉那件破旧的、露出棉絮的棉袄,只穿一件磨薄了的单褂子。
他找来一根长木棍,小心地探了探冰面边缘的厚度,选了个位置,用脚试探着踩下去。薄冰碎裂的咔嚓声让人心惊。他咬紧牙关,深吸一口凛冽的空气,慢慢下到齐腰深的渠水里。冰冷刺骨的寒意像无数根钢针瞬间扎透皮肉,首刺骨髓。他猛地打了个激灵,牙齿咯咯作响,嘴唇瞬间没了血色。
他弯下腰,手臂深深探入浑浊冰冷的渠水底下,摸索着。每一次动作都激起一圈圈痛苦的涟漪。时间在寒风中仿佛凝固了,只有小叔乙粗重的、带着颤音的喘息和摸索时哗啦的水声。
终于,他身体一震,猛地从水里抽出手臂,冻得发紫、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指里,紧紧攥着那把油亮的扳手!他哆哆嗦嗦地爬上岸,浑身像筛糠一样抖个不停,单褂子湿透了紧贴在身上,冒着寒气,嘴唇乌紫,话都说不出来。
王月娥立刻把破棉袄裹在他身上,对吓傻了的老大急道:“快!进屋烧热水!”她紧紧裹着小叔乙,用身体给他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
目光扫过浑身湿透、抖成一团的小叔乙,又看向被这场景震慑住、脸上血色褪尽的老三和低下头、满脸羞愧的小叔丙。她没有咆哮,声音低沉,却像沉重的鼓点敲在每个人心上:
“看见没?遇事光吵吵,顶个屁用!得有人肯干,肯豁出去担着!扳手是找回来了,人差点冻成冰棍!这教训,都给我刻在骨子里!” 小叔丙的头垂得更低了,老三的眼泪大颗大颗砸在冻土上。
……灶膛里的火苗噼啪作响,映着王月娥疲惫的脸。小叔乙裹着家里最厚的破被子,坐在炕沿,老大端来一碗滚烫的姜糖水。
老三缩在角落,还在抽噎。王月娥拿起那把失而复得的扳手,冰冷的金属触感混合着渠水的寒意,沉甸甸地压在掌心。她撩起衣襟,仔细地、一遍遍地擦干上面的水渍,仿佛擦拭着这个家摇摇欲坠的支柱。
那冰冷的触感,和失去丈夫后生活的重压,一起沉甸甸地压在心口。
“妈,您看这个!” “我”的声音将王月娥从刺骨的回忆中拉回。在继续搜寻时,“我”的脚尖在草丛里踢到一个硬物。弯腰捡起,是半块青砖,半个手掌大小,质地坚实,棱角己被岁月磨得圆钝。
擦去表面的湿泥,侧面隐约可见几道模糊、断续的刻痕,不知是工匠的记号还是湮没的文字残迹。
王月娥接过这块来自故土的残砖。青砖冰冷、粗粝的质感,与她记忆中那把扳手的金属冰凉、小叔乙冻得发紫身体的触感、以及刺骨渠水的寒意,在指尖奇异地交叠、共鸣。她仔细地端详着砖上的刻痕,指腹反复着那些凹凸不平的线条,眼神专注得近乎虔诚。
(旁白/内心独白):风掠过东头岗的荒草,呜咽着穿过她花白的发梢。看着母亲捧着那半块残砖,仿佛捧着稀世珍宝般专注的样子,我终于窥见了她当年是如何在丈夫猝然离世的废墟上,硬生生撑起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她有的,绝不仅仅是咬碎牙往肚里咽的坚韧。
她更像一块磁石,在混乱和崩散的边缘,总能精准地找到那个维系不坠的核心——就像当年那把不能丢的扳手,就像此刻这片必须确认的祖坟。她看得清症结,更懂得在风暴中点将——把信任的目光投向沉默却可靠的小叔乙,用他的担当无声地教育了冲动的小叔丙和莽撞的老三。
此刻,面对这片荒岗,面对风化的石板、断裂的供桌和这块无言的残砖,她眼中没有丝毫迷茫或退意,只有那股熟悉的、如同磐石般的专注与决心——“根”就在这里,就在这风里,在这土里,必须挖出来!
王月娥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方洗得发白的旧手帕,仔细地将那半块青砖包好,放进了贴身的衣兜。仿佛放下的不是砖,而是又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她抬起头,望向更远处还未搜寻的、被茂密荒草覆盖的背风坡深处。阳光不知何时刺破了厚重的云层,一道强烈的光束正好打在她布满深深皱纹的脸上,每一道沟壑都清晰可见。
她看向一旁拄着棍子喘息、脸色依旧蜡黄的孙金龙,声音带着长途跋涉后的疲惫沙哑,却又像绷紧的弓弦,蕴藏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金龙兄弟,你再好好想想,背风坡……还有哪片地界,咱没看过?” 她顿了顿,目光坚定地投向远方,“咱……再往前走走?”
孙金龙喘匀了一口气,用力地点点头,用棍子指向岗子更高处的一片茂密草丛。
一行人再次启程。老大和老幺重新搀扶住王月娥,“我”在前开路。孙金龙拄着棍,佝偻着背,努力辨认着记忆里模糊的路径。他们的身影缓慢地移动,融入东头岗无边的荒草和倾泻而下的阳光之中。
风,依旧在山岗上不知疲倦地呼啸着,卷起草浪,发出悠长而苍凉的呜咽,像是在吟唱一首关于寻找与坚韧的古老歌谣。
那背影,渺小而坚定,一步一步,丈量着故土,也丈量着岁月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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