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集寻根断线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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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集寻根断线处

 

第三十二集:寻根断线处

一,

豫西的梅雨季尾巴拖得又黏又长,湿气裹着黄胶泥,糊得天地间一片混沌。

细密的雨丝没完没了,织成一张灰蒙蒙的纱帐,远处的伏牛山影影绰绰,只显出个模糊的轮廓。

田埂上的泥浆吸着布鞋底,每挪一步都发出“咕唧咕唧”的闷响,像是土地在沉重地喘息。

王月娥攥紧那根磨得油亮的枣木拐杖,杖头一下下戳进泥地里,像是在跟这片埋着祖辈骨殖的土地较劲。

试了一次,拐杖打滑;两次,身子晃了晃;第三次,才勉强扎稳。

每一次用力,她浑浊的眼珠都跟着颤动,深埋的往事像是被这泥泞搅动,泛起浑浊的涟漪。

脸上刀刻斧凿般的皱纹更深了,干裂的嘴唇泛着白皮,微微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二闺女架着她胳膊,手心早沁了一层汗,粗布袖口被她攥得死紧,皱巴巴贴在母亲瘦削的臂膀上。

“妈,歇口气儿吧?”声音带着豫西腔调里的恳切,眼神里全是忧心。老太太的身子骨,经不起这么折腾了。

“不歇!”王月娥喉咙里挤出两个字,沙哑得像是砂纸打磨过,带着股不容商量的倔,“九叔要是还在...”话音未落,旁边孙金龙的解放鞋突然在碎石道上“刺啦”一声刮出老远,打破了沉闷。

孙金龙这个五十多的壮实汉子,急得满脸通红,一把薅下头上的破草帽,狠狠往膝盖上一拍:“九叔?!八十多了还能摸黑给人点穴看坟!方圆几十里,谁家老祖宗埋哪儿,他心里跟揣着张活地图似的!”嗓门洪亮,惊得田埂旁几只灰雀扑棱棱飞起,草屑簌簌落在王月娥褪了色的蓝布头巾上。

他古铜色的脸膛油亮,汗珠子顺着深刻的皱纹滚进敞开的粗布褂领口。

九叔那扇饱经风霜的木板门,油漆早就剥落得不成样子,木头纹理像老人皴裂的皮肤。

推开时,“吱呀”一声,带起一股陈年的灰尘味儿。

门框里倚着个中年汉子,一脸木然的哀伤,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恁…来晚了,俺爹前年…走嘞。”话音落,王月娥扶着门框的手猛地痉挛般收紧,枯瘦的指关节深深抠进剥落的暗红漆皮里,像是要抓住什么虚无。她身子晃了晃,浑浊的眼珠里那点微弱的光,倏地灭了,嘴唇哆嗦着,再也发不出声。

院里那棵老槐树,虬枝盘结,树皮干裂得如同龟甲,此刻无风,却仿佛发出一阵低沉的呜咽。

几片枯黄的残叶打着旋儿,无声地飘落在王月娥沾满泥点的布鞋旁。

“俺爹咽气前说过,孙家祖坟在老榆树岗...”汉子挠着晒脱了皮的后脖颈,眼神迷茫地投向村北那片灰蒙蒙的地平线,“可这些年修渠、平田造地,原先的坟头土包,早推得溜平溜平,连个土疙瘩都寻不着了。”

孙金龙一听,急得把草帽揉成了腌菜疙瘩,猛地想起什么:“那老榆树呢?!树还在不在?”汉子苦笑摇头:“早些年树桩子都劈了当柴火烧锅了,就剩个空地名儿...”

“那…九叔就没留下点啥?”二闺女声音发急,带着最后一丝期盼。汉子依旧摇头:“光听他念叨过,坟边上,原先是有口老井...”话音未落,“咚”一声闷响,王月娥的拐杖重重杵在地上,震得众人心头一跳。

老太太缓缓转过身,腰弯得像张拉满的硬弓,佝偻的脊背在铅灰色的天光下,投出一道细瘦伶仃的影子。

远处传来孙金龙懊恼捶打自己大腿的闷响:“都怨我!早该领老嫂子回来嘞!”风贴着刚抽穗的麦田刮过,恍惚间,空气里似乎飘来一丝若有若无的纸灰味儿,混着远处布谷鸟“咕咕——咕咕——”空洞又悠长的啼叫,更添了几分萧索。

糊着旧报纸的窗户棂子,被风沙撞得“哗啦哗啦”响,像砂纸在磨,窗户外头昏黄一片,啥也瞅不见。这风,活像戈壁滩上饿急了的狼,死命地嚎。

时间退回到三十年前的新疆,兵团连队家属院的一间土坯房里。煤油灯豆大的火苗在墙上投下个摇晃不定的光晕,仿佛随时会被扑进来的风沙摁灭。

年轻的王月娥踮着脚,用一块难得干净的湿布,小心翼翼地擦拭一张借来的方桌。她指甲缝里还留着和面时的白印子,头发简单拢在脑后,几绺碎发被汗黏在鬓角。

桌上粗瓷碟子里,孤零零躺着三颗干瘪发皱的杏干,在昏黄的灯下,表皮竟也泛着一层微弱的、油润的光亮,是这屋里难得的一点甜头。

“振河!把你那鸡窝头拾掇拾掇!”王月娥嘴里说着,手里抄起块旧毛巾就往小叔子孙振河脸上招呼,“水开了没?可不敢让人家姑娘喝凉水!”二十啷当岁的孙振河,局促得手脚都没处放,一个劲儿揪着洗得发白的军便服领子,衣角都快搓出窟窿了。一转身,“哐当”一声,差点带倒地上的暖水瓶。

王月娥眼疾手快一把扶住,指尖戳着他胸口,半是埋怨半是打趣:“瞧你那点出息!开‘东方红’(拖拉机)的手,这会儿比筛糠还抖得欢!”

“嫂子,我…我紧张。”孙振河脸涨得通红,声音都打颤。

“紧张个啥?”王月娥把一把缺齿的木梳硬塞他手里,“人家姑娘又不吃人!”话虽这么说,她自己也不停地在围裙上擦着手心的汗。煤油灯的光晕在她脸上跳动。

“笃、笃、笃”三下不轻不重的敲门声,像锤子敲在两人心上,瞬间都僵住了。王月娥慌忙抿了抿鬓角,又在围裙上使劲蹭了蹭手,深吸一口气拉开木门,脸上堆起笑纹,那笑里也绷着劲儿:“快进屋!外头风大得邪乎!”

媒婆领着姑娘一跨进来,这小小的土坯房空气都凝住了。孙振河憋得脸红脖子粗,半天才蹦出几个字:“我…我在连队开…开…”,舌头像是打了结。

“他是机务排的技术骨干!”王月娥赶紧接过话茬,声音刻意拔高了些,眼神飞快扫过炕上正咳嗽的婆婆,“领导总夸他踏实肯干!家里兄弟姐妹都亲香,婆婆虽说上了岁数,可最疼小辈儿了!”

说罢,抓起碟子里那三颗金贵的杏干,不由分说硬塞进姑娘手里,干瘦的手指在她手腕上轻轻拍了拍,“尝尝,托人从团部服务社捎来的,稀罕物。”那杏干在她粗糙的手里显得格外细小。

姑娘低着头,抿嘴浅浅一笑。媒婆瞅准空档,打趣道:“哟,这姑娘一进门,屋里都亮堂暖和了!”孙振河慌里慌张倒水,手肘一拐,“哐当”碰翻了茶碗,水洒在姑娘干净的蓝布衫上。

姑娘“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掏出块绣着并蒂莲的白手帕轻轻擦拭。王月娥在桌子底下用脚尖轻轻踢了小叔子两下,压着嗓子:“傻笑个啥?还不赶紧问问人家!”

三,

夕阳西沉,给起伏的麦芒镀上一条流淌的金河,风过处,沙沙作响。王月娥的影子被拉得老长,缠在田埂的野草里。她望着那片被推平的土地,眼神仿佛能穿透时光。

孙金龙“咔吧”一声闷响蹲下身,膝盖骨像是生锈的轴承。他那双布满老茧裂口、沾着新鲜泥土的大手,重重覆在王月娥枯树枝般冰凉的手背上,眼神灼灼,像烧着两团火:“老嫂子!九叔走了,还有我孙粪堆在这儿戳着哩!中不中?”

二闺女忍不住插话:“孙叔,镇上档案室那边...”

“甭说了!”孙金龙打断她,暮色里那双眼亮得惊人,“明儿天麻糊亮我就奔镇上!档案室那老黄历,翻烂喽我也得找着根儿!县里要再查不着...”他猛地顿住,扭头看向王月娥,喉头滚动,声音陡然放低,却像砸进土里的石头,“老嫂子,九叔说的那口老井,恁还记得清不?只要老祖宗的坟头还有半块砖,”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抠进田埂的泥土里,“我就算把老榆树岗的地皮掀个底儿朝天,用手刨,也得给恁刨出来!”

王月娥浑浊的眼窝里,慢慢洇开一层水光。远处归巢的鸟雀啁啾,混着麦叶摩擦的细碎声响。

她斑白的鬓发在晚风里轻颤。三十年前,在新疆那间灌满风沙的土坯房里,她笑着替小叔子应承下那门亲事的点头模样,与此刻,在河南这片被推平了祖坟的土地上,她对着孙金龙那番话,缓慢而沉重落下的颔首,隔着漫长的岁月,在光影里奇异地重叠。

镜头缓缓拉远。两个佝偻的身影,在无垠的麦田里凝成一道沉默的剪影。他们交叠的手掌,像两棵盘根错节的老树根,在流逝的时光里相互支撑,站成了彼此最后的倚仗。

二闺女别过脸去,悄悄抹掉眼角的水光。夕阳把她纤瘦的影子,温柔地投在母亲那双沾满黄泥的旧布鞋旁——那个曾经像胡杨一样挺首脊梁,为全家遮挡风沙的女人,终于在岁月和命运的重压下弯了腰。

但在这片祖先耕耘过的土地上,有人替她接住了那份沉甸甸的托付。根脉,纵然断了线头,总有人愿意俯下身去,在泥土里一遍遍摸索,首到重新攥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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