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西集:天边村的陌生面孔
车子缓缓地在白谭镇天边村的村口停稳,仿佛是完成了一段漫长旅程的最后一步。车门被推开,一行人鱼贯而出,踏上了这片既熟悉又全然陌生的土地。
王月娥最后一个下车,她的脚步有些虚浮,仿佛还没有从长途旅行的疲惫中完全恢复过来。然而,当她的双脚真正接触到这片土地时,一股强烈的陌生感却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就在她还在努力适应这股陌生感的时候,突然间,一阵浓重、快速、卷着舌根的河南乡音如汹涌的波涛般从西面八方涌来,瞬间将她淹没。
小贩高亢的叫卖声此起彼伏,村民们热络的闲聊声交织在一起,其间还夹杂着几声清脆的犬吠和鸡鸣,共同编织成一片嘈杂而又充满生机的声浪。
这声音对于王月娥来说是如此的陌生,与她听惯了的、带着戈壁风沙气息的新疆口音截然不同。她僵立在原地,眼神里巨大的迷茫盖过了长途跋涉的疲惫,一丝难以言喻的激动在深处闪烁。
她全神贯注地倾听着,生怕错过任何一个音符,嘴唇微微颤动着,却发不出丝毫声音,就像一个突然置身于异国他乡的孤独游子,失去了所有可以依靠的东西。
“妈,您觉得这调调对吗?能听懂吗?”二女儿心急如焚,急忙上前扶住母亲的胳膊,她能够清晰地感受到母亲手臂透过衣服传来的、难以抑制的轻微颤抖。
王月娥缓缓地摇了摇头,然后又有些迟疑地点了点头,她的声音异常干涩,仿佛砂纸在摩擦一般:“像……又不像……这调子变了,歌词也变得生疏了……”她的目光焦急地在那些布满岁月痕迹的陌生面孔上扫视着,这些面孔被阳光晒得黝黑,她仔细端详着每一张脸,想要从中找到哪怕一丝模糊的熟悉轮廓。
眼前是混杂的新旧房屋,脚下是代替了记忆里黄土路的水泥地面,无声诉说着时光无情的流逝。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强烈的疏离感。
在二女儿及孙辈豆豆的搀扶下,王月娥走向村中一处聚集的人堆,小卖部门口,鼓起勇气向围观的村民打听“孙家老屋”的旧址。
就在这时,人群后挤出一个干瘦的老汉。
他皮肤黝黑,像被岁月反复揉搓过的皮革,裹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布褂。
一双眼睛锐利如鹰,带着毫不掩饰的戒备,上下扫视着这群“不速之客”,最后死死钉在王月娥身上。
他嗓门洪亮,乡音浓得化不开:
“你们找谁?弄啥嘞?打听孙家老屋?”
王月娥听到“孙家老屋”西个字,眼睛骤然亮起,急切地用她那带着明显新疆口音的普通话回答:“是是,找孙粪堆兄弟,还有孙家的老屋!俺是孙振山家的,王月娥!从新疆回来嘞!” 她下意识地想往前靠近。
冲突却在瞬间爆发。孙粪堆眉头紧锁,非但没有半分热情,反而警惕地后退一步,眼神更加凌厉:“孙振山?新疆?恁说嘞怪好听!几十年没个音信,鬼知道恁是真是假?俺是孙粪堆不假,可俺没听说过新疆有啥亲戚!别是瞅着老屋快塌了,想来顺点砖头木料嘞吧?” “偷树贼”的指责脱口而出,尖刻而突兀,因为是村里刚巧发生过类似糟心事。
场面霎时凝固了。
尴尬和紧张弥漫开来。
围观的村民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王月娥被这兜头盖脸的指责和“偷树贼”的污名钉在原地,脸色瞬间煞白,嘴唇哆嗦着,一口气堵在胸口,竟说不出话来。
旁边性子急躁的小叔子按捺不住就要上前理论,被二女儿眼疾手快地一把拉住。
二女儿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波澜,上前一步,将母亲挡在自己身后,尽量让声音平和下来,对着孙粪堆说:“大爷,您别误会。我们真是从新疆回来的,孙振山是我爸,这是我妈王月娥。我们不是来拿东西的,是替我爸…也替我妈,回来认祖寻根的。”
她边说边示意身旁的老大,老大连忙从包里翻出父亲孙振山年轻时的旧照片(正面)递过去,“您看看,这是我爸孙振山,年轻时候的。您…还有印象吗?”
孙粪堆将信将疑,浑浊的眼珠凑近了那张泛黄的旧照片。
他仔细辨认着照片上孙振山年轻时的模样,眉头依旧紧锁,但眼神里那刀锋般的锐利,似乎被岁月磨钝了一点点。
他嘟囔着,声音低沉下去:“振山哥…是有点像…可这都多少年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了…”
就在这时,王月娥缓过那口气。
她没有去看照片的正面,而是再次颤抖着手,从贴身小包里摸索着,
这一次,她掏出了那张背面写着地址的老照片。她翻过照片,将背面那行工整却己褪色的墨迹(“河南省扶沟县白谭镇天边村 孙宅”)首首地送到孙粪堆眼前,声音带着哭腔,却又透着一股子最后的倔强:“地址!这地址!是振山…临走前亲手写的!他让俺收好…让俺带孩子们…回来认门!粪堆兄弟,你看看!这字…你认得吗?这地址…是不是咱天边村孙家?!”
孙粪堆的目光落在那行熟悉的字迹上,浑身猛地一震。
他霍然抬头,再次看向王月娥,眼神变得极其复杂——怀疑、震惊,还有一丝被深埋的久远记忆正被强行撬动。
嘴唇翕动了几下,那些指责的话终究没有再出口。他的目光越过人群,指向不远处一棵枝桠虬结、树冠如盖的老榆树,那似乎是村里的地标。
“地址…是这儿没错。” 他的声音干涩,仿佛自言自语,“振山哥…他小时候,就皮得很,最爱爬那棵老榆树偷枣儿吃,为这,可没少挨他爹的鞋底子抽…” 这句无意识的回忆,像一把钥匙,骤然打开了一道门缝。
画面倏地切入遥远的过去:新疆家中,一盏煤油灯摇曳着昏黄的光晕。年轻的孙振山怀里抱着年幼的孩子,脸上带着温暖的笑意,对正在灯下缝补的王月娥说:“月娥,知道不?俺老家门口有棵老榆树,那叫一个高!小时候俺可是爬树高手,就为了偷摘树顶那最甜的枣儿,有一回摔下来,屁股肿了半个月,俺爹抄起鞋底子就揍…嘿,现在想想,那枣儿真甜啊!”
王月娥听着丈夫带着浓浓乡音的讲述,抬起头,脸上漾开温柔的笑意,眼神里充满了对那个从未谋面的故乡的朦胧想象。
切回现实。王月娥顺着孙粪堆的手指,望向那棵在时光里依旧顽强生长的老榆树,眼泪终于无声地滚落下来。
但她的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向上牵扯,形成一个似哭似笑的弧度,喃喃道:“是…是那棵树…振山说过…他说那枣儿…可甜了…” 眼前的枝干叶影,与丈夫口中绘声绘色的描述,在这一刻,奇异地、真真切切地重叠在了一起。
二女儿看着母亲泪眼朦胧地凝视着老榆树,又看了看孙粪堆那张神色复杂、敌意明显消退的脸庞,迅速翻开随身携带的笔记本,笔尖沙沙划过纸页:“老榆树,童年的枣,父亲的鞋底子…第一块记忆碎片,终于拼上了。”
横亘在血缘之间的坚冰,虽然尚未消融,但己清晰地裂开了一道缝隙。
孙粪堆沉默了片刻,不再看二女儿和王月娥,而是背起双手,目光深深投向那棵见证过太多往事的老榆树,仿佛沉入了自己的思绪深处。
最终,他重重地、仿佛从胸腔里挤压出一声叹息,语气依旧生硬,但那股浓烈的敌意却消散了大半:“…天不早了。恁…恁先找个地方落脚吧。老屋…老屋就在村西头,破得不成样子了,有啥好看的…” 他没有说带路,更没有说欢迎,但这生硬的许可,己是态度翻天覆地的转变。
王月娥紧紧攥着那张背面写着地址的照片,仿佛握着丈夫的手,目光依旧痴痴地锁在老榆树上,仿佛透过层层叠叠的枝叶,看见了那个顽皮攀爬的少年身影。
二女儿搀扶着母亲,望着孙粪堆佝偻着背缓缓离去的背影,又抬眼望向村西的方向——那破败的祖屋,连同里面尘封的旧事,就在不远处静默着,等待着他们去叩响那扇沉重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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