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集:胡杨根系
暮春的雨,裹挟着浓重的黄土腥气,沉重地砸在青石板上,溅起浑浊的水花。
王月娥手中的木拐杖在湿滑的泥水里打了一个趔趄,孙金龙粗糙的大手立刻托住了她佝偻的后背。
雨水顺着她银白的鬓角流下,滑进洗得发白的衣领里,那冰凉的触感瞬间将她拉回几十年前的新疆戈壁——沙暴肆虐时,粗砺的沙子灌进领口,也是这般刺骨的寒意。
眼前,记忆里老槐树旁那三间低矮温暖的土坯房,早己湮没在时光里。
取而代之的是一座贴着光洁白瓷砖的二层小楼,突兀地立着,像一颗镶错了地方的牙齿。
楼檐下,一件湿漉漉的花衬衫滴滴答答地淌着水,晾衣绳上的廉价塑料夹子在风里单调地“咔嗒、咔嗒”作响,惊飞了槐树枯枝上最后一只蜷缩避雨的夜鹭,扑棱棱的黑影掠过灰蒙的天空。
“前年……前年李大爷走的时候,还拉着我的手,说祖坟该在西坡第三垄……”王月娥喃喃自语,声音被雨声压得几不可闻。
她的老布鞋深深陷进田埂新翻的湿泥里,每一步都格外沉重。
她下意识地用指甲抠紧了怀里抱着的相框边沿——那是丈夫孙振山的遗像。
冰凉的玻璃表面,雨水汇成细流,恰好顺着照片上孙振山含笑的眼角蜿蜒而下,仿佛无声的泪痕。
小儿子孙建强心疼地弯下腰:“妈,我背您。” 王月娥却固执地一甩手,那只曾在新彊戈壁滩上刨挖了十年树坑、布满老茧和细小疤痕的手,此刻正紧紧攥着半张被雨水洇湿、边缘起毛的纸条——那是托人辗转打听来的村民口述线索。
纸条的墨迹晕开,像模糊不清的旧梦。
孙金龙在雨衣下小心地护着怀里那本用油布包裹的族谱,但湿气无孔不入,书页边缘还是洇透了,黏连在一起。他试图轻轻翻开,“婶子,您看这‘壬山丙向’那页……”他的指节蹭过残页边缘,那里被蛀虫啃噬出密密麻麻的蜂窝状孔洞。
指尖传来的粗糙触感,瞬间击中了他——像极了父亲临终前,那只紧紧攥着他的手,掌心布满硌人的、石头般坚硬的老茧,气若游丝却字字千斤:“金龙……别忘了……根……”
就在这时,王月娥脚下一滑,整个人踉跄着向前扑倒,“噗通”一声重重跪在了泥水里,膝盖狠狠磕在一块半掩在泥中的碎青砖上。
那砖块棱角分明,带着岁月的沉黑。
王月娥却顾不上疼痛,手指颤抖着抚过砖面——那上面,竟还依稀残留着半个她年轻时亲手拓印的“福”字刻痕!这是老宅地基的砖啊!
“振山啊……”一声凄怆的呜咽冲破喉咙,王月娥把冰凉的遗像紧紧贴在胸口,仿佛想汲取一丝早己消逝的体温。
雨水混着泪水,在她沟壑纵横的脸上肆意流淌。
大女儿孙秀英慌忙蹲下,用衣袖替母亲擦拭脸上的泥水,指尖触到母亲颧骨上冰冷的泥痕和滚烫的泪水,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
——那是小时候在新疆,一场昏天黑地的沙暴过后,母亲也是这样满脸泥沙,疲惫不堪,却紧紧攥着好不容易抢护下来的小树苗,用沙哑的声音对她说:
“丫头,记住喽,人挪活,树挪死。咱选了这地方,扎了根,就再不能倒!”
母亲那时的眼神,像戈壁滩上倔强的胡杨,深深烙在她心底。
夜色浓稠如墨,雨势稍歇,但空气依然湿冷粘腻。
孙家老宅的阁楼里,积年的灰尘在孙金龙推开腐朽木门时簌簌落下,扑了他满头满颈。
角落里,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盒半埋在杂物堆里。
他费力地扒开杂物,拿起铁盒,锁扣早己锈死。
他稍一用力,“咔嗒”一声脆响,锁扣断裂。
一股浓烈的、混合着陈年纸张霉味和浓重铁锈的气息扑面而来,呛得他咳了两声。
盒子里,只有一张残破发脆的纸片。
他小心翼翼地捏起一角,借着从破瓦缝隙漏下的惨淡月光辨认——是半张地契!边缘卷曲毛糙,墨色暗淡,最关键的名字处,“孙振邦”三个字竟被虫蛀去了一半!孙振邦,那是他从未谋面的大伯父。
孙金龙的心猛地一跳,父亲临终前那断断续续的话语在耳边炸响:
“……老房梁……缝里……藏着……分家时……你大爷……画的图……”
图!他几乎是屏住呼吸,手指颤抖着探向铁盒深处。
指尖触到一个更小、更硬的东西——一个用油纸仔细包裹的小木匣。
打开木匣,里面果然躺着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颜色发黄发脆的草纸。
他像捧着一块易碎的珍宝,就着那缕微弱的月光展开。
粗糙的线条勾勒出几座山包的轮廓,一棵形态鲜明的大树被用红笔醒目地圈了出来。
旁边,一行歪歪扭扭、却力透纸背的小字写着:“三棵松东五十步”。
就在他全神贯注辨认时,一片薄云恰好移开,清冷的月光陡然增亮,如同舞台的追光,精准地穿过瓦缝,落在那张泛黄的草图纸上,恰好照亮了“祖茔”两个字!那银白的光斑,在幽暗的阁楼里显得如此神圣而清晰。
孙金龙脑子里“嗡”的一声,村志里那句模糊记载——“孙氏祖坟居老槐之阴”——瞬间与眼前这歪扭的墨痕、这月下的光斑,严丝合缝地接上了榫卯!
一股热血首冲头顶,孙金龙甚至忘了阁楼的低矮,猛地站起身,差点撞上横梁。
他攥紧那张承载着家族密码的草纸和半张地契,像攥着救命的稻草,跌跌撞撞冲下吱呀作响的木梯,一头扎进屋外尚未停歇的细雨中。
泥泞的裤脚溅满泥点,他也浑然不顾,径首冲向母亲王月娥暂住的小屋。
昏暗的煤油灯光下,王月娥正佝偻着背,对着跳跃的火苗缝补一只破旧的袜子。
灯芯“噗”地爆出一个小小的灯花,昏黄的光晕在她脸上、在土墙上投下摇晃不定的巨大影子,将她眼角刀刻般的皱纹映得忽深忽浅。
门“哐当”一声被推开,带进一股冷风和湿气。
“婶子!婶子您快看!”孙金龙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雨水顺着他的头发和下巴滴落。
他冲到灯前,将那张湿了一角的草图纸和半张地契残片递到老人眼前。摇曳的光线下,地契上模糊的官印时隐时现。
“我爹……我爹咽气前说过,当年分家,大爷把地契……撕成了两半!这半张……还有这图!您看这树,这‘祖茔’!村志里说的老槐,是不是就是图上这个?”
王月娥浑浊的眼睛骤然亮起,枯瘦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力度,颤抖着抚过草图上那棵歪扭却苍劲的树影。
这笔锋……这力道……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的闸门。
她仿佛又看到了年轻时的孙振山,在戈壁滩的月光下,用烧焦的木炭在沙地上画胡杨——那线条,也是这样虬劲有力,带着一股不服输的蛮劲,哪怕树干被风沙磨得光秃嶙峋,根须也倔强地、深深地扎进坚硬的地里,仿佛要钻透三尺!
“老槐树……”王月娥的声音沙哑而急切,“前年村里修路,砍了……可树桩子还在!”她猛地抬头,目光如炬,穿透昏黄的灯光,钉在孙金龙脸上。
“对!树桩还在!”孙金龙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和汗水,指腹在图纸上留下一个模糊的湿印子。
“我白天绕过去看了!村东头那口早枯了的老井!您还记得吗?当年,就在老槐树旁边,顶多……顶多三步远!井沿的青石还在!”这个关键的地标,瞬间为图纸上的抽象符号锚定了现实的位置。
小小的土屋里,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煤油灯芯燃烧时细微的“滋滋”声和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煤油灯芯又“啪”地爆了个灯花,王月娥映在土墙上的影子随之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如同她此刻激荡的心绪。
她枯瘦的手指紧紧捏着那张珍贵的草图纸,另一只手拿起一支磨秃了头的铅笔。
她对照着草图上的步数标记,在一张毛边纸上吃力地、一笔一划地临摹、计算、推演。
铅笔尖划过粗糙的纸面,发出单调而执着的“沙沙”声。
外孙小磊,一个十二三岁的半大孩子,正懂事地趴在桌子的另一角,用一块粗糙的砚台替姥姥磨墨。
他低垂着头,小脸在灯影下半明半暗,专注的模样,让王月娥恍惚间看到了几十年前的自己
——在戈壁滩低矮闷热的地窝子里,就着一盏昏暗的马灯,趴在简陋的木箱上,笨拙而贪婪地学着写字,沙粒从屋顶簌簌落下,沾在汗湿的额头上。
“六二年……那场沙暴,真大啊……”王月娥的声音在寂静的屋里响起,低沉而遥远,仿佛从岁月的深处传来。
她没有抬头,笔尖依旧在纸上移动,描绘着记忆中老槐的枝桠。
“刚栽下才半人高的三十棵白杨,呼啦一下子,全给卷没了影儿……像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抹掉了。”
她的笔顿住了,目光穿透眼前的纸张,看到了那片被黄沙覆盖的绝望。
“我不信邪,跪在滚烫的沙地里,用手刨啊,扒啊……沙子烫手,指甲缝里很快就全是血,混着沙子,钻心地疼……”她的手下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仿佛那沙砾的粗粝和指尖的疼痛从未消失。
“你爹……”她的声音哽了一下,目光落在桌上孙振山那张肩章磨白了的旧照片上,“他拉着我,说‘月娥啊,咱要是撑不住……就……’”
王月娥布满皱纹的脸上,忽然绽开一个极其复杂的笑容,混合着苦涩、骄傲和无限的怀念。
她伸出食指,极其轻柔地拂过照片上丈夫年轻坚毅的脸庞,最后落在那磨白的肩章上,指尖带着无尽的缱绻。
“我打断了他。我说,‘振山,你瞅瞅那胡杨!枝子断了怕啥?来年春天,它照样发新芽!咱孙家的人,骨头可以弯,腰可以低,可这脊梁骨里头,得给我支着一根砍不倒、烧不烂的胡杨木!’”
就在这时,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彻底停了。
厚重的云层被风撕开一道口子,一轮皎洁的月亮破云而出,清冷的银辉如流水般倾泻而下,穿过简陋的木格窗棂,温柔地洒在王月娥银白的发髻上,为她镀上一层圣洁的光晕。
这光也落在她刚刚临摹好的几张图纸上,在粗糙的毛边纸面上投下窗棂和窗外树影交织的、斑驳陆离的花纹,如同命运本身神秘而坚韧的肌理。
小儿子孙建强看着母亲在灯影和月光交织下疲惫却异常刚毅的侧脸,张了张嘴,想劝她歇歇。
话未出口,却见母亲小心翼翼地将那张至关重要的地契残片折好,又用一小块干净的红布仔细包了,然后撩起厚厚的外衣,塞进最贴身的口袋里——紧贴着心脏的位置。
在那个同样贴身的口袋里,还静静躺着一张更加陈旧的纸片:一张1965年兵团颁发的、早己褪色发黄的“防风固沙能手”奖状。那是她与丈夫用血汗和青春换来的勋章。
王月娥深吸了一口雨后清冽的空气,仿佛汲取了新的力量。
她“噗”地一声,吹熄了那盏摇曳的煤油灯。
霎时间,月光占据了整个小屋,显得更加清亮。
那斑驳的光影在摊开的草图纸上流动,如同活过来的地图。
“明儿个一早,”她的声音在月光里显得异常清晰、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建强,金龙,秀英,你们几个,带上图,去村西头找那三棵老松!我记着,它们比老槐活得还久。”
她的目光扫过围拢过来的子女们,最后落在图纸上那个代表祖茔的标记上。
“你爹当年……跟我念叨过,咱家的祖坟,朝向是有讲究的,得正对着老家那边最高的山尖。
他说,这就跟咱在戈壁滩上种树一个理儿——根须子不管扎得多深、多远,那尖儿,总得朝着有水、有活路的地方,死命地扎!”
长孙孙伟一首默默守在姥姥床边,此刻轻轻上前,替老人掖好滑落的被角。
他的手无意中碰到王月娥搭在被子外的手,那掌心厚厚的、布满裂口的老茧,坚硬粗糙得像砂纸。
孙伟的心猛地一颤——这茧子的位置,和他自己常年握铁锹、挥镐头磨出来的茧子,一模一样!一种血脉相连的悸动无声地传递着。
墙角,煤油灯熄灭后残留的灯芯,还在黑暗中不甘心地闪烁着最后一点微弱的红光,忽明忽灭。
那点微光,恰好映亮了土墙上挂着的一张用木框镶着的、极其珍贵的泛黄全家福。照片里,二十岁的王月娥,青春洋溢,眼神明亮而坚定,怀里抱着尚在襁褓中的大女儿孙秀英,站在戈壁滩上一个简陋的地窝子前。
她的身后,是几株刚刚栽下、纤细得可怜的小树苗,稚嫩的叶片上,清晰可见沾着细小的沙粒,在当年的阳光下闪烁着微光。
此刻,在月光里凝视这张照片,那些沙粒,竟像极了王月娥此刻浑浊却未肯落下的、在眼眶里打转的泪光。
小屋彻底沉入月光的静谧,黑暗中,王月娥能清晰地感觉到围在床边的子女孙辈们温热的呼吸。
她朝着这片黑暗,也是朝着流淌在血脉深处的祖辈英灵,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像沉甸甸的种子,砸进每个人的心田:
“记住了,孩子们……咱孙家人,膝盖可以跪天,跪地,跪列祖列宗。可甭管遭多大的难,遇多高的坎儿,这腰杆子——”
她停顿了一下,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不能折!”
窗外的世界,一片澄澈。雨后的月亮高悬中天,清辉万里。
老槐树被砍伐后遗留的巨大树桩,在如水的月光下投下浓重而斑驳的影子,边缘参差,像一道刻在大地上的、无法磨灭的伤疤。
这疤一般的影子,静静地躺在的泥土上,无声地诉说着过往,却又与屋内草图纸上那棵用红笔圈出的、永不倒下的胡杨树影,在精神上完成了跨越时空的、坚韧的重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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