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西集一字千金
暗夜如墨,沉甸甸地压在低矮的屋顶上。
一盏煤油灯是这昏沉宇宙里唯一挣扎的光源,灯芯不时爆出细小的噼啪声,仿佛垂危生命的最后悸动。
灯焰摇曳,将王月娥佝偻嶙峋的身影放大,扭曲,投射在斑驳的土墙上,像一个无声呐喊的鬼魅。
她枯瘦如柴的手指死死攥着一截短得可怜的铅笔,似乎要把全身残余的力气都灌注进去。
桌上摊着孙儿用剩的描红本,稚嫩工整的方块字像是对她无声的嘲弄。
她面前那张信纸,己被汗水、油烟的浊气和反复揉搓折磨得皱缩不堪,如同她此刻被绝望反复揉捏的心。
纸上,几个墨疙瘩歪歪扭扭地爬着,像垂死的虫豸,勉强能辨认出那是“囡囡”的轮廓。
浑浊的汗珠混着油灯熏出的黑烟,顺着她脸上刀刻斧凿般的深深沟壑蜿蜒滑落,在信纸边缘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污迹。
她喉咙里发出拉风箱般急促的喘息,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破败的嘶声。
橡皮擦在纸上用力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刺耳的“沙沙”声,如同钝刀在刮骨。
突然,“嗤啦”一声脆响——那薄脆的纸面终于不堪重负,撕裂开来。
王月娥像被烧红的烙铁烫着了似的猛地缩回手,喉间溢出一声短促而破碎的“啊!”,眼中骤然腾起一片近乎灭顶的绝望与懊丧。
脚下,一团团被揉捏得不成形状的废纸,无声地堆积、蔓延,在昏黄的灯影下形成一座惨淡的小丘,每一团都压在她的心口,沉甸甸的,让她窒息。
角落里传来窸窣声音。被这深夜的挣扎惊醒的小孙子揉着惺忪的睡眼,懵懂地望向灯下那个剧烈颤抖的背影。
那背影在昏黄的光晕里起伏、战栗,脆弱得如同深秋枝头最后一片枯叶,随时会被无形的寒风卷走。
孩子赤着脚,冰凉的小脚踏在同样冰凉的土地上,悄无声息地挪到姥姥身边。
他伸出小手,轻轻覆在姥姥那只青筋暴突、因紧握铅笔而痉挛的手背上。
那冰凉柔软的触感让王月娥猛地一颤。
“姥姥,”孩子的声音带着初醒的懵懂,却有种奇异的安定力量,“竖要首,像……像您种在沙窝窝里的小树苗那样。”
他小小的手包裹着姥姥嶙峋的手骨,带着它,笨拙却异常坚定地向下划拉。
王月娥的手剧烈地抖了一下。一滴浑浊滚烫的老泪毫无征兆地挣脱眼眶的束缚,沉重地砸落在信纸上,就在那刚被孩子引导着写下的笔画旁边。
墨色瞬间被泪水冲开、晕染,深黑与透明的泪痕疯狂地交融、扩散,在粗糙的纸面上形成一片混沌的湿地,边缘模糊而柔软,像一片绝望干涸的土壤里,终于有一粒种子,悄然地、顽强地扎下了它最初的、看不见的根须。
天刚蒙蒙亮,灰白的雾气尚未散尽,笼罩着通往镇子的那条土路。
风是干燥的刀子,卷起沙砾和尘土,抽打在脸上生疼。
王月娥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踏着烧红的炭。
她怀里紧紧揣着那封耗尽了她一夜心血、不知练了多少遍才勉强成形的信。
信封紧贴着她剧烈跳动的心口,仿佛那不是纸,而是一块滚烫的、需要她全部体温去捂热的稀世珍宝。
她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一遍又一遍,反复默念着信封上那个陌生的地名和后面跟着的一串冰冷的数字——女儿的犯人编号。
枯槁的手指神经质地、一遍遍在粗糙的信封上来回,似乎要凭触觉确认每一个笔划的存在。
镇子边缘,小小的邮局像一只蜷缩的灰色甲虫。小小的窗口前,队伍缓慢挪动。
王月娥佝偻着身子,把自己深深地埋进破旧的棉袄里。终于轮到她,窗口里递出一个毫无起伏的声音:“下一个!”
王月娥猛地惊醒,慌忙将紧紧捂在胸口的信双手递进窗口,动作带着近乎献祭般的虔诚。那小小的窗口像一张冷漠的嘴。
那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惊雷在王月娥头顶炸开。
她的脸“唰”一下褪尽了所有血色,惨白如一张被揉皱又摊开的旧纸。
整个人像是瞬间被抽掉了脊梁骨,腰佝偻得更深,几乎要折成两段。
枯瘦的手死死扒住窗台才勉强稳住身体。
“同…同志,”她哆嗦着,声音抖得不成句子,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血沫,“俺…俺不识字啊…求求您…俺再写…俺再写…”浑浊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带着绝望的哀求。
旁边等着寄信或取包裹的人群里,投来几道或好奇或漠然的目光。
一个穿着相对体面些的中年男人嗤笑一声,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清晰地钻进王月娥的耳朵:“嚯,新鲜!大字不识一个,还学人往号子里写信?瞎耽误功夫!”那声音里的鄙薄像冰冷的针,刺得王月娥浑身一缩。
她的头猛地埋下去,几乎要缩进那件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棉袄领子里。
她死死咬住自己干裂的下唇,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腥甜。
抖索着从怀里掏出那块磨秃了棱角、沾满污渍的橡皮,用大拇指的指甲死死抠进橡皮里,对准信封上那个被宣告“错了”的冰冷编号数字,一下,一下,用力地、发狠地蹭着。
那橡皮摩擦纸面的声音,沙哑、刺耳,如同钝刀刮骨,在这小小的空间里固执地响着,压过了所有的议论。
终于,那个错误的数字被磨得一片模糊,只留下一个惨淡的凹痕。
她颤抖着拿起那截短铅笔,悬在信封上方,屏住呼吸,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和仅有的、从孙儿描红本上偷来的“技艺”,一笔一划,重新写上那个决定女儿能否收到她这封“天书”的冰冷符号。
每一笔落下,都重若千钧,仿佛不是在纸上写字,而是在自己的心尖上刻下烙印。
信,终于被那只从窗口伸出的、公事公办的手接了过去,随意地丢进旁边墨绿色、锈迹斑斑的邮筒里。
投进去的一刹那,王月娥枯槁的手指却没有松开。
她怔怔地站着,指尖就那么长久地、轻轻地停留在邮筒冰凉粗糙的铁皮上,无意识地抚摸着那些斑驳凸起的锈痕。
那冰冷的触感似乎有了一种奇异的温度,一种微弱的、渺茫的联系感。
她仿佛能透过这层冰冷坚硬的铁壳,触摸到遥远地方那高墙电网之后,女儿同样瘦削、同样冰凉的脸颊。
风更大了,卷着尘土呼啸而过,吹乱了她花白干枯的头发,像一堆狂风中绝望的乱草。
她就那样凝固在邮筒旁,佝偻的身影在清晨灰白的光线里,如同一尊被苦难和岁月风化的石雕,久久地,久久地伫立。
邮筒冰冷的铁锈气息混杂着尘土的味道钻进鼻腔,她竟觉得有一丝奇异的慰藉——这气息,终究是离女儿所在的那个地方,近了些
半个月的光阴,在无休无止的风沙里被搓磨殆尽。
防风林工地,目之所及是望不到边的昏黄。
狂风是这里永恒的主宰,裹挟着粗粝的沙砾,尖啸着掠过大地,抽打在的皮肤上,留下细密的刺痛。
天地混沌一片,分不清是日是昏。王月娥正佝偻着几乎与地面平行的腰背,用尽全身力气将一棵羸弱的树苗塞进刚挖好的沙坑里。
她的动作机械而疲惫,每一次弯腰、填土,都伴随着沉重的喘息。
黄沙钻进她的头发、耳朵、脖颈,和汗水混合,在脸上凝成一道道泥泞的沟壑。
“老王!王月娥!”工头粗嘎的喊声穿透风沙的呜咽,由远及近。
他气喘吁吁地跑到跟前,扬着手里一个薄薄的信封,信封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你的信!省城来的!盖着红戳!”
“省城”两个字像电流,瞬间击穿了王月娥麻木的躯壳。
她猛地首起腰,动作僵硬得像一具生锈的机器。沾满湿泥和沙粒的手下意识地在同样污秽的裤子上胡乱蹭着,几下便留下更深的泥印。
她一把夺过那封信,动作快得近乎凶狠。那薄薄的一个纸封,落在她粗糙皲裂的手掌里,却重得让她手腕猛地一沉,几乎拿捏不住。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得肋骨生疼。
她猛地转过身去,用嶙峋的脊背挡住身后工头好奇的目光和漫天扑打的风沙。
手指抖得完全不听使唤,像深秋枝头被狂风撕扯的最后几片枯叶。
急切地想要撕开信封,指甲几次滑脱,在那薄薄的牛皮纸边缘留下几道白痕。
好不容易用指甲掐住信封口的一个小角,用力一扯——“嗤啦”一声刺耳的裂帛之音,信封口连带里面信纸的一角,被生生扯破了一道狰狞的口子。
她屏住呼吸,用两根颤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从裂口探进去,捻出里面那张同样单薄的信纸。展开。
纸上,只有一个字。
一个用尽了全身气力、笔画扭曲变形、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笨拙,却又无比清晰、无比用力地刺入眼帘的字——
“妈”。
那个字像一个引信,瞬间引爆了积压在王月娥身体里半辈子的所有东西。
大滴大滴滚烫浑浊的泪水,如同溃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出眼眶,带着积蓄了太久的重量,狠狠砸在那个墨迹未干的“妈”字上。
浓黑的墨迹瞬间被泪水冲开、晕染、吞噬,在粗糙的信纸上疯狂地蔓延,像一朵在绝望深渊里骤然绽放的、巨大而哀伤的黑色花朵。
“呃……”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仿佛来自肺腑深处的呜咽,从她喉咙深处硬生生挤了出来,带着血沫的腥气。
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这具被狂喜和悲恸彻底撕裂的躯壳,“噗通”一声,她重重地跪倒在滚烫的沙地上。
膝盖撞击沙砾的闷响被风声吞没。她佝偻着,蜷缩着,像一个被丢弃的破口袋。
双手死死地将那张被泪水浸透、墨迹模糊的信纸,用尽生命最后的气力,狠狠地按在剧烈起伏、如同风暴中心的心口上!
仿佛要把那个字,那一声穿透高墙铁窗的呼唤,那迟到了半生的承认,用最原始的方式,烙进自己滚烫的、跳动着的血肉里,烙进骨髓深处!
积蓄了半生的委屈,日日夜夜啃噬心肺的绝望,被风沙磨砺又被思念熬干的苦涩,还有此刻如同岩浆般喷薄而出、几乎要将她焚毁的滚烫希望……所有的一切,再也无法禁锢。
它们冲垮了理智的堤坝,撕裂了沉默的伪装,化作一声撕心裂肺、几乎要将这漫天风沙都劈开的凄厉号哭,从她干裂的喉咙里炸裂而出,在空旷荒凉的天地间疯狂回荡:
“俺闺女……俺闺女她还认娘啊——!!!”
那哭嚎带着血,带着泪,带着砂砾的粗粝,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狠狠劈砍着这荒芜的世界。
身后,连绵的防风林在狂风中剧烈地摇摆、碰撞,发出巨大的、如泣如诉的簌簌悲鸣。
那些新栽下的、稚嫩而柔韧的树苗,在漫天昏黄的沙暴中,顽强地挺首着纤细的腰杆,迎接着风沙一次次的抽打和掩埋,根须在看不见的地下,正拼尽全力地向下、向更深处抓去。
风沙呜咽盘旋,天地苍茫混沌,仿佛这无情的自然,也在为这迟来的、被血泪浸透的呼唤而震动、而叹息。
那张被王月娥枯手紧按在心口的信纸,占据了整个画面。
信纸上,那个被汹涌泪水彻底洇染开的“妈”字,巨大,模糊,墨迹如同黑色的溪流,在粗糙的纸面上痛苦地蜿蜒、扩散、交融。
每一缕墨痕都像是挣扎的血管,每一处晕染都像是无声的呐喊。
这墨与泪的混沌图景,在画面中无声地流淌、变幻。
画面渐渐变得透明。透过那巨大模糊的“妈”字墨痕,另一个时空冰冷地浮现出来——森冷的铁窗切割着灰暗的光线,一束惨白的光从高处的小窗投射而下,照亮空气中悬浮的尘埃。
一个同样瘦骨嶙峋、穿着灰暗囚服的身影,蜷缩在冰冷的硬板床上。她的手指也在剧烈地颤抖,握着一截同样短小的铅笔,在一张同样粗糙的信纸上,一笔,一划,用尽生命残存的所有气力,艰难地刻下同一个字:“妈”。
汗水顺着她凹陷的鬓角滑落,滴在纸上,与未干的墨迹瞬间交融。
每一笔都如同在刀尖上行走,带着无法言说的痛楚与赎罪般的虔诚。
墨痕深深地浸透纸背,也浸透了这两个被苦难、高墙和漫长岁月生生阻隔的灵魂。
此刻,这跨越时空的墨迹,这由泪水与绝望书写的同一个字,穿透了冰冷的铁窗,穿透了无情的风沙,穿透了半生的苦难与等待,在虚空中无声地连接。
墨色流淌,时空模糊。那巨大的、晕染开的墨迹占据了整个视野,仿佛一个深邃的宇宙入口,连接着高墙内外两颗破碎又渴望连接的心。
最终,将一切淹没在一片无边无际的、由泪水和希望共同搅动的、深沉的黑暗与微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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