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冬深。扬州巡盐御史府的后园里,几株老松依旧苍翠,枝干虬劲,覆着薄薄一层新雪,更显精神。翠竹被雪压弯了腰,却依旧坚韧地挺立着,风过时簌簌落下细碎的雪沫,清冷中透着一股生机。
暖阁里,炭火烧得旺,暖意融融。我坐在铺着厚厚锦垫的圈椅里,身上盖着崔氏新做的玄狐皮褥子。手里捧着一碗刚熬好的参汤,氤氲的热气模糊了眼前。
对面,林如海与崔氏并肩坐着,两人眉宇间都带着掩饰不住的喜色与欣慰。下首,三个孙子恭敬而立。老大林砚,己长成十六七岁的挺拔少年,穿着素色锦袍,眉目清朗,气质沉静,如玉树临风;老二林墨,十五岁,身形己高过兄长,眼神明亮锐利,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英气勃勃;便是那曾经胖墩墩的老三林钧,如今也抽条成了十二三岁的俊秀小少年,眉眼间依稀可见幼时的憨态,却更多了几分书卷气。
“好,好啊!”我放下参汤碗,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目光一一扫过三个出色的孙子,“一门三杰,同登金榜!砚哥儿二甲第五,墨哥儿二甲第十七,钧哥儿虽年少,也中了三甲进士!祖宗庇佑,林家后继有人!” 去岁秋闱,林砚、林墨便己双双高中举人,名次靠前。今春会试、殿试连捷,兄弟三人竟一同金榜题名!这等盛事,在扬州乃至整个江南都传为佳话。
“全赖祖母和父亲母亲教诲,孙儿等不敢懈怠。”林砚作为长子,沉稳地代表弟弟们回话。林墨和林钧也恭敬地躬身。
林如海捋着短须,脸上是多年为官养成的沉稳,此刻也难掩骄傲与激动:“母亲,儿子己得了吏部消息,砚哥儿点了翰林院庶吉士,墨哥儿授了工部主事,钧哥儿年纪尚小,暂在翰林院观政学习。” 这安排极好,林砚走的是标准的清贵储相之路,林墨务实,工部正合其性,林钧年纪最小,留在翰林院沉淀最是稳妥。林家门楣,将在新一代手中,攀上新的高度。
“好,都是好前程!”我连连点头,心中感慨万千。当年那个抱着胖孙子冷笑的老太太,何曾想过能有今日这般儿孙满堂、满门俊彦的福气?
崔氏在一旁含笑看着,眼中闪烁着为人母的骄傲与满足。她己不是当年那个刚过门的新妇,多年的御史夫人生涯,让她气度愈发雍容华贵,举手投足间皆是当家主母的从容与威仪。因林如海官声卓著,她己得朝廷诰封,身着三品淑人的吉服,更显端庄。她起身,亲自为我续了参汤,温言道:“母亲,这是天大的喜事。咱们林家,总算不负祖父和父亲期望,书香绵延,后继有人了。只是孩子们年少得志,更需谨慎持身,儿子和媳妇会时时提点。”
“你办事,我放心。”我拍拍她的手,目光落在窗外雪压松竹的景致上,心中一片澄澈安宁。这份清贵长久的家声,这份儿孙绕膝的圆满,比什么泼天富贵都来得实在。
***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京城,保龄侯府西跨院。
冬日惨淡的阳光,艰难地透过高窗上糊着的厚厚桑皮纸,在冰冷的地砖上投下几块模糊的光斑。屋子里弥漫着浓重苦涩的药味,炭盆烧着,却驱不散那股深入骨髓的阴冷。
贾敏躺在堆满锦绣被褥的拔步床上,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却依旧觉得寒气刺骨。她瘦得脱了形,曾经莹润的脸颊深深凹陷下去,蜡黄得没有一丝血色,唯有一双眼睛,还残留着昔日清亮的光影,此刻却空洞地望着帐顶繁复的缠枝莲纹路。
赵妈妈红着眼眶,端着一碗刚煎好的参汤,小心翼翼地劝着:“姑娘,您多少喝一口吧,这是府里特意从库里寻出来的老山参……”
贾敏缓缓地、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干裂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声音微弱得如同游丝:“……没用了……妈妈……放下吧……”
赵妈妈哽咽着,放下碗,用温热的帕子轻轻擦拭贾敏枯槁的手。
外面隐约传来一阵喧哗,似乎是前院有客至,仆役们匆忙跑动的脚步声,还夹杂着几声刻意压低却依旧清晰的议论:
“……听说了吗?江南林家……了不得啊!”
“哪个林家?”
“嗨!就是当年拒了咱们府上敏姑娘亲事的那家!扬州巡盐御史林如海!”
“哦!想起来了!他家怎么了?”
“天大的喜事!他家三个儿子,今年春闱,一同高中进士!两个入了翰林,一个点了工部!满京城都传遍了!都说林家祖坟冒了青烟,书香门第,清贵无双啊!”
“一门三进士?老天爷!这可真是……啧啧啧,难怪当年那林家老太太眼光毒……”
门外的议论声断断续续,如同冰冷的针,一根根扎进贾敏的耳中,刺入她早己麻木的心底。
林家……三个儿子……同中进士……清贵无双……
这些字眼,在她混沌的意识里翻滚、碰撞,渐渐拼凑出一幅遥远而清晰的画面:水榭旁,那温润清朗的男子,那沉静温婉的妇人,那三个活泼健康的男孩……那份触手可及的圆满、安宁与蓬勃的生机,隔着月洞门,隔着经年岁月,再一次无比清晰地灼痛了她的眼,她的心。
一股强烈的、带着腥甜气息的咳意猛地涌上喉咙。贾敏剧烈地呛咳起来,瘦弱的身体在锦被下弓起,如同秋风里最后一片颤抖的枯叶。赵妈妈慌忙上前拍抚,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咳声渐渐平息,贾敏的呼吸变得急促而微弱,胸口的起伏几乎难以察觉。她涣散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床顶的帐幔,穿透了侯府高高的院墙,看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她看到了荣国府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喧嚣,看到了宝玉在脂粉堆里荒唐嬉笑,看到了宝钗在梨香院中温婉周全下的步步为营,看到了母亲贾史氏日渐浑浊却依旧强撑体面的眼神……最后,所有的喧嚣和浮华都如潮水般退去,只剩下林家后园那覆雪的松竹,挺拔、苍翠、坚韧、沉默,在凛冽寒风中岿然不动。
一丝极淡、极苦涩、又带着无尽苍凉与洞彻的笑意,缓缓浮现在贾敏干裂的唇边。
书香……清贵……门风……
当年林家老太太那冰冷如刀、掷地有声的话语,此刻如同洪钟大吕,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带着穿透一切虚妄的力量,无比清晰地回响在耳边,也回响在她这跌宕却终究归于荒芜的一生里。
“……武将门第配不上书香林家……”
“……门风迥异,根基不同,终是隐患……”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她耗尽半生,在锦绣牢笼里兜兜转转,所求的荣华富贵,所倚仗的煊赫门楣,不过是镜花水月,空中楼阁。而那被她家族和她自己当年视为“清寒”、“不识抬举”的书香门第,却如那雪中松竹,根植于深厚的土壤,沐风栉雨,终成参天之势,荫蔽子孙,泽被后世。
一股冰冷的倦意,如同深冬的寒潮,彻底席卷了她残存的意识。最后一点光亮,在她眼中熄灭。那抹凝固在唇边的复杂笑意,成了她生命画布上最后的、无声的注脚。
“姑娘……姑娘!”赵妈妈凄厉的哭喊声,划破了西跨院死寂的冰冷。
窗外,京城铅灰色的天空下,细碎的雪花又开始无声飘落,覆盖着朱门绣户,覆盖着深巷陋居,也覆盖着这侯府深宅里,一段早己被遗忘的、属于贾敏的,尘封往事。
而千里之外的扬州林家,暖阁内笑语晏晏,炉火正旺。新科进士们的朗朗谈笑声,和着窗外雪落松竹的簌簌轻响,交织成一曲清贵长远的平安乐章,在岁暮的寒风中,温暖而坚定地流淌着,流向那充满希望的、属于松筠常青的、新的年岁。
红楼一梦,至此方休。然此梦之悲凉彻骨,世情之洞若观火,人性之幽微曲折,却如余音绕梁,千古不绝,引人深思,令人长叹。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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