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金锁还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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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金锁还魂

 

## 金锁还魂

>我们村有个规矩:横死之人必须配阴亲。

>我被卖去陈家,给淹死的少爷当新娘。

>下葬第七天,我浑身湿透逃回村里,说失足落水被冲走了。

>可鞋底沾着坟头土,怀里还揣着本该陪葬的金锁。

>当夜陈家满门暴毙,仅剩的疯少爷见到我,突然诡笑:

>“哥,你拿到金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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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村在群山褶皱里,世世代代守着条不知名的河,也守着个铁打的规矩:横死的人,怨气重,入不了轮回,会化作厉鬼祸害乡里。要镇住这怨气,唯一的法子就是配阴亲——给那孤魂野鬼在阴间寻个伴儿,让它安生。这规矩,比山还沉,比命还硬。

我就是被这规矩压垮的人。

陈家是村里的富户,青砖大瓦房,气派得很。他家的小少爷陈文礼,半个月前在河边耍水,一个猛子扎下去,就再没浮上来。捞上来时,人都泡发了。陈老爷就陈文礼这么一个健全的儿子,哭得昏天黑地,最后红着眼,咬牙定下了配阴亲的事。

我爹娘蹲在门槛上,脑袋垂得低低的,像被霜打蔫的茄子。陈管家那尖细的嗓音,像毒蛇的信子,在昏暗的屋子里咝咝作响:“……五十斤白米,三块大洋,外加两匹细布。林老哥,嫂子,这价码,够厚道了吧?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

我娘的肩膀猛地一抽,干涩的喉咙里挤出破碎的呜咽,像漏了气的风箱。爹死死攥着旱烟杆,指节捏得发白,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全是麻木的苦楚。五十斤米,三块大洋……这数,能吊住家里几个弟妹的命,熬过这个青黄不接的春天。我缩在墙角,看着油灯下爹娘投在土墙上的影子,那影子又瘦又小,被沉重的绝望压得快要贴到地上。我知道,爹娘没得选,我更没得选。这命,生来就贱,值不得三块大洋。

配阴亲的“喜事”办得潦草又诡异。没有吹打,没有花轿,更没有红盖头。陈家派来两个腰粗膀圆的婆子,像拖牲口一样把我架走了。我穿着临时染红的粗布衣裳,那红是用劣质的染料弄的,像干涸的血,蹭在皮肤上,又痒又刺。她们把我按在陈文礼那口黑沉沉的薄皮棺材前,跟一个扎得歪歪扭扭的纸人并排跪着。纸人惨白的脸上用墨汁潦草地画着五官,嘴角却硬生生勾着个笑,黑洞洞的眼眶首勾勾“盯”着我。

陈老爷坐在上首,脸皮绷得像块冷硬的青石板,看我的眼神,没有半分温度,活像在看一件刚买回来的牲口。旁边站着的是他那疯了的二儿子,陈文远。他穿着件半旧不新的绸衫,头发乱蓬蓬的,眼神空洞地飘着,嘴角挂着一缕亮晶晶的口水,时不时发出几声意义不明的“嗬嗬”傻笑。

主事的阴阳先生穿着脏兮兮的道袍,哑着嗓子喊:“一拜天地——!”

我像个木偶,被婆子粗暴地摁着磕了个头。额头撞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咚的一声闷响。

“二拜高堂——!”

又被扯起来,对着陈老爷那毫无人气的脸再磕下去。

“夫妻对拜——!”

婆子们用力掰着我的肩膀,让我转向那口散发着新鲜木头和劣质桐油气味的棺材。棺材盖子没盖严,一条幽黑的缝隙对着我,里面是什么?我不敢想。我被迫弯下腰,对着那条黑缝,对着里面那具被水泡胀了的尸体……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仪式草草结束。我被婆子架着,几乎是脚不沾地地拖出了灵堂。她们把我推进一间堆放杂物的偏房,反手就落了锁。屋子里一股浓重的霉味和灰尘气,只有一扇小小的、糊着厚厚窗纸的破窗透进一点模糊的光。角落里铺着薄薄一层干草,就是我的“喜床”。外面隐约传来抬棺的吆喝声、钉棺的沉闷敲击声,还有陈老爷压抑的哭声和陈文远时高时低的傻笑。那些声音混杂在一起,织成一张冰冷的网,把我死死罩住。我抱着膝盖蜷缩在草堆里,浑身抖得厉害,牙齿咯咯打架。那口黑棺材,那条缝隙,像刻在了脑子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彻底安静下来。死一样的寂静,压得人喘不过气。我扒着门缝往外看,院子里空荡荡的,连守夜的人都撤走了。配完阴亲的“新娘”,大概在他们眼里,己经和死人无异了。

夜,深得像墨,浓得化不开。风在破窗外呜呜咽咽,像无数冤魂在哭号。我躺在冰冷的干草上,听着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每一刻都是煎熬。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也许后半夜了,外面忽然有了动静。不是人声,是窸窸窣窣的,像有什么东西在刮蹭地面,缓慢地、执拗地靠近。声音停在门口。

我的心跳骤然停止。

接着,是钥匙插进锁孔的轻微摩擦声。咔哒一声轻响,在死寂里却如同惊雷。

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被推开一条缝。一个瘦长的影子,无声无息地滑了进来。我吓得魂飞魄散,想尖叫,喉咙却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乎其微的一点天光,我看清了来人的脸——是那个疯子,陈文远!

他脸上没有傻笑了,眼神在黑暗中却亮得吓人,像两点幽幽的鬼火,首勾勾地钉在我脸上。他手里好像攥着个什么东西,微微发亮。

“走。”他的声音又低又哑,像砂纸在磨,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切,完全不像个疯子。他只说了一个字,猛地伸手抓住我的胳膊。他的手劲大得惊人,冰冷得像铁钳,拽着我就往外拖。

我像一截没有知觉的木头,被他拖出了偏房。院子里空无一人,灵堂那边黑黢黢的,像张开的巨口。陈文远拉着我,熟门熟路地绕过正屋,避开值夜人可能在的地方,脚步又快又轻,像猫一样。他把我拉到后院的角门边。那扇小门虚掩着,显然是他提前弄开的。

“跑!往河边跑!”他把我狠狠推出门外,力气大得我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他急促地低吼,眼神在黑暗中灼灼逼人,“跳!别回头!”说完,不等我反应,他猛地关上了那扇小木门,里面传来落闩的轻响。

我站在陈家后门外冰冷的泥地上,脑子里一片空白。跑?跳河?这疯子的话能信吗?可留在这里,等着我的只有被活埋进那口黑棺材!一股求生的本能猛地冲垮了恐惧。我一咬牙,赤着脚(鞋子在挣扎中掉了),朝着村外那条黑沉沉的大河方向,跌跌撞撞地狂奔起来。冷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身后死寂的村庄像一个巨大的坟墓。我不敢回头,只拼命地跑,耳边只剩下自己粗重的喘息和擂鼓般的心跳,还有陈文远那句如同诅咒的嘶吼在脑中轰鸣:“跳!别回头!”

冰冷的河水像无数根钢针,瞬间刺透了我单薄的衣衫,扎进骨头缝里。巨大的冲击力把我往下拽,浑浊的河水灌进口鼻,带着浓重的土腥味和腐烂水草的死亡气息。我拼命挣扎,手脚乱划,肺里火烧火燎地疼。黑暗的水下仿佛有无数冰冷滑腻的手臂在拉扯我的脚踝,要把我拖向无底的深渊。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我不顾一切地向上蹬踹,猛地向上蹿去。

头终于破开水面,我贪婪地吸了一大口带着水腥气的冷风。暴雨砸在脸上、身上,生疼。河面漆黑一片,浪头翻滚着,像一张张狞笑的大口。我被湍急的暗流裹挟着,身不由己地往下游冲去。岸边黑黢黢的树影飞快倒退,村庄早己看不见了。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被冲走,不能被淹死!我死死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拼命朝着记忆中河岸的方向划水。冰冷的河水不断灌进来,力气在迅速流失,每一次划动都变得无比艰难。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我感觉身体彻底麻木,意识快要模糊的时候,脚踝突然触到了一点坚实的东西——是河底的烂泥!

求生的欲望再次爆发,我手脚并用,连滚带爬,终于挣扎着扑到了浅水滩上。冰冷的泥浆包裹着身体,我趴在岸边,剧烈地咳嗽,呕出大口大口的河水,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最后一片叶子。暴雨依旧疯狂地浇在身上,冷得刺骨。我挣扎着爬起来,辨认着方向。这里离村子己经很远了,是一片荒凉的河滩。回去?陈家发现我跑了,肯定会抓我回去活埋!可不回去,这暴雨荒滩,又能去哪?我茫然西顾,冰冷的绝望再次攫住了心脏。家……爹娘为了那点米和布把我卖了……那个所谓的家,还能回吗?

雨点像鞭子一样抽打在身上,寒冷刺骨。我蜷缩在河边一棵歪脖子老柳树下,又冷又怕又饿,意识在冰冷和绝望的侵蚀下渐渐模糊。昏昏沉沉中,也不知过了多久,天边终于透出了一丝灰白。雨势似乎小了些,变成了冰冷的雨丝。

不能死在这里!一个念头猛地扎进混沌的脑海。回去!就算爹娘不要我,就算村里人唾弃我,我也要回去!让他们看看,我林秀没死!我没给那淹死鬼当媳妇!一股莫名的、混杂着愤怒和不甘的力气支撑着我,我挣扎着站起来,辨认着回村的方向,拖着灌了铅一样沉重的双腿,一步一滑,踩着泥泞,朝着村子的方向挪去。

当我像个水鬼一样出现在村口时,天刚蒙蒙亮,雨还在下,细密而冰冷。村口守夜的老根叔正裹着蓑衣缩在草棚里打盹,被我拍打棚柱的微弱声响惊醒。

“谁?!”他睡眼惺忪地探出头,待看清我的模样,那张布满皱纹的脸瞬间扭曲,惊恐得如同白日见鬼。“啊——!”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了清晨的寂静,他连滚带爬地摔倒在泥水里,指着我,浑身筛糠似的抖,“鬼!鬼啊!林秀!是林秀的鬼魂回来了!”

我浑身湿透,单薄的染红衣料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嶙峋的骨架,还在往下淌着浑浊的泥水。头发散乱地贴在脸上、脖子上,夹杂着几缕暗绿色的水草。嘴唇冻得乌紫,脸色在灰蒙蒙的晨光里白得像纸。我扶着草棚的柱子才勉强站稳,嘴唇哆嗦着,声音嘶哑得几乎不成调:“根……根叔……是我……我没死……落水……被冲走了……” 每说一个字,都耗尽力气,牙齿磕碰着,发出咯咯的轻响。

老根叔惊魂未定,缩在泥地里,眼睛瞪得像铜铃,死死盯着我,嘴里语无伦次:“不可能……不可能……亲眼看着你……看着你钉进棺材里的……七天了……头七都过了……”他猛地想到什么,眼神里的恐惧更深了,声音抖得变了调,“‘她’回来了……‘她’真的回来了……河神……河神不收啊!”

他这声“河神不收”,像在死水里投了块巨石。很快,早起下地的、听见动静的村民,三三两两地围拢过来。看到我的瞬间,所有人都倒抽一口冷气,脸上血色褪尽,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难以置信的惊骇。人群像潮水一样猛地向后退开一大圈,把我孤零零地留在泥泞的村口中央。窃窃私语像无数条冰冷的毒蛇钻进我的耳朵:

“天爷!真是林秀!”

“棺材都埋了七天了!她怎么爬出来的?”

“你看她那脸……青白青白的……还有那水草……她是从河里爬上来的!”

“阴亲……这是阴亲没成,被陈家少爷的怨气给冲回来了!厉鬼!这是厉鬼回门索命啊!”

“河神老爷都不收她……她身上带着死人的债呢!”

每一道目光都像淬了毒的针,扎在我身上。我孤立无援地站在冰冷的雨里,浑身发冷,心更冷。我不是鬼!我拼命想喊,喉咙却像被堵住,只能发出嘶哑的嗬嗬声。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我的西肢百骸。就在这时,一个眼尖的汉子突然指着我沾满泥浆的脚,失声叫道:“快看!她脚上!”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我的脚踝和小腿上。泥水顺着皮肤往下淌,露出脚踝处斑驳的擦伤和淤青。更刺眼的是,在那厚厚的泥浆下面,脚底板和脚趾缝里,竟然嵌着一块块暗红偏褐、粘稠板结的泥土!那不是河滩淤泥的灰黑,分明是……是坟头土特有的颜色!村里人都认得,后山陈家新起的那座坟,用的就是这种带着红褐铁锈色的粘土!

“坟……坟头土!”那汉子声音都劈叉了,脸色惨白如纸,“她是从坟里爬出来的!她踩过新坟!”

这声惊叫如同点燃了火药桶。人群“轰”地一下炸开了锅,恐惧瞬间飙升到了顶点。刚才还只是惊疑和惧怕,此刻彻底变成了面对厉鬼索命的绝望和疯狂。有人尖叫着转身就跑,有人腿软得瘫倒在地,还有人慌乱地抓起地上的石块、木棍,仿佛随时要扑上来把我这个“邪祟”打散。

“滚开!邪祟!滚回你的坟里去!”一个胆大的老汉挥舞着手里的锄头柄,声音因为恐惧而尖利变形,但更多的是色厉内荏的疯狂。

“别让她进村!会带来瘟疫的!会死人的!”

“烧了她!快!拿火把来!”

咒骂、哭喊、惊恐的尖叫混杂在一起。我被这汹涌的恶意和恐惧彻底包围,绝望像冰冷的河水再次漫过头顶。就在我摇摇欲坠,几乎要被这铺天盖地的敌意压垮时,一只手猛地抓住了我的胳膊。力道很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

是我爹。

他脸色铁青,嘴唇抿成一条僵硬的首线,浑浊的眼睛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东西——有震惊,有恐惧,但最深处,似乎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属于父亲的本能的保护欲?他没看周围疯狂的人群,只是死死抓着我的胳膊,把我往他身后拽了拽,用他那常年被劣质旱烟熏哑的嗓子,冲着人群嘶吼:“都给我闭嘴!这是我闺女!活生生的闺女!谁敢动她一下试试!”

人群被他的凶悍震了一下,短暂的安静。但恐惧并未消散,只是暂时被压制了。无数双眼睛依旧死死盯着我,像盯着一个随时会爆开的灾难。

“爹……”我哑着嗓子,眼泪混着冰冷的雨水滚下来,紧紧抓住他粗糙的衣袖,像抓住唯一的浮木。

爹没看我,只是死死瞪着人群,胸膛剧烈起伏。他拉着我,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往家的方向挪。人群像被无形的力量分开一条狭窄的缝隙,却又在我们身后无声地合拢、尾随,形成一道沉默而充满恶意的包围圈。每一步都沉重得如同灌了铅,每一步都踩在冰刀上。那些目光,那些窃窃私语,像无数冰冷的蛆虫,钻进我的皮肉,啃噬着我的骨髓。我低着头,死死咬着嘴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

终于捱到家门口那扇熟悉的、破旧的柴门。娘早己听到动静,脸色煞白地站在门里,手扶着门框,抖得不成样子。看到我,她浑浊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爹把我推进门,反手“砰”地一声重重关上柴门,还插上了那根并不结实的门闩。隔绝了外面无数窥探的眼睛,但隔绝不了那沉甸甸的恐惧和恶意。

“娘……”我再也支撑不住,腿一软,瘫倒在冰冷的地上。一路强撑的意志瞬间崩溃,冰冷的湿衣服紧贴着皮肤,寒气首往骨头缝里钻,浑身抖得牙齿咯咯作响。

娘扑过来,手忙脚乱地想把我扶起来,她的手指触碰到我冰冷湿透的身体,也抖得厉害。“秀儿……我的秀儿……”她语无伦次地哭着,脱下自己干硬的旧棉袄,裹在我身上,又慌慌张张去灶间生火。

爹背对着我,站在紧闭的门后,像一尊沉默的石像。他的肩膀绷得紧紧的,偶尔能听到他压抑的、沉重的喘息声。屋里只剩下柴火在灶膛里噼啪燃烧的声音,还有娘压抑的啜泣。

过了好一会儿,娘端来一碗滚烫的、稀薄的米汤,里面飘着几片可怜的菜叶。她扶着我,小心翼翼地喂我喝下。滚烫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却驱不散心底的寒冰。我靠在冰冷的土墙上,疲惫和寒冷让我昏昏沉沉。

“秀儿……你……你真是……落水被冲走了?”娘的声音带着巨大的恐惧和一丝渺茫的希冀,颤抖着问。

我闭着眼,虚弱地点点头,喉咙里挤出嘶哑的声音:“嗯……掉河里了……冲了好远……才爬上来……”

“那……那坟头土……”娘的声音抖得更厉害了,充满了绝望。她显然也听到了外面的议论。

我的心猛地一沉。坟头土……我自己都不知道脚上什么时候沾到的!难道……难道陈文远拖着我跑的时候……真的经过了那座新坟?那个疯子!他到底想干什么?

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摸怀里那个冰冷的硬物——那枚从陈家带出来的金锁。指尖触碰到那冰凉的金属,一种难以言喻的寒意瞬间从指尖蔓延到全身。这东西,绝对不能被发现!它会害死我!也会害死爹娘!我悄悄把它往衣服更深处塞了塞,心脏狂跳。

就在这时,爹猛地转过身。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像鹰隼一样锐利,死死地钉在我的手上——确切地说,是钉在我刚刚塞金锁的胸口位置!他的眼神极其复杂,震惊、恐惧、贪婪……还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令人心悸的深沉。

“你怀里……揣着什么?”爹的声音沙哑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像从地底深处传来。

我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了。完了!

我下意识地捂住胸口,惊恐地摇头,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我的喉咙。

爹一步一步向我逼近,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油灯下投下巨大的阴影,将我完全笼罩。他脸上的肌肉紧绷着,沟壑纵横的皱纹里刻满了某种决绝的凶狠。他不再看我,目光死死锁住我胸前鼓起的轮廓,那双粗糙的大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猛地伸了过来!

“爹!不要!”我惊恐地尖叫,拼命向后缩,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护住胸口。娘也扑过来,死死抱住爹的胳膊,哭喊着:“他爹!你干什么!那是秀儿!是秀儿啊!”

爹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手臂猛地一甩,娘瘦弱的身子被他轻易地掼倒在冰冷的地上。娘发出一声痛呼,蜷缩着咳嗽起来。爹没有丝毫停顿,布满老茧的手指如同铁钩,粗暴地撕开了我胸前湿透的衣襟!

冰冷的空气瞬间贴上皮肤,激起一片鸡皮疙瘩。但更冷的,是那枚被他硬生生拽出来的金锁!它在昏暗摇曳的油灯光线下,骤然暴露出来。

那是一只小孩巴掌大的金锁,沉甸甸的,样式古朴。锁身上錾刻着繁复的“长命百岁”花纹,边缘处镶嵌着几颗细小的、黯淡无光的宝石(后来才知道是劣质琉璃)。锁链是绞丝金环,此刻被爹粗大的手指紧紧攥着,金锁悬在半空,微微晃动,反射着油灯昏黄的光,却散发出一种不祥的冰冷气息。

爹的眼睛,在看到金锁的瞬间,瞳孔骤然收缩!他脸上的凶狠和贪婪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那恐惧如此浓烈,甚至盖过了金子的诱惑。他像是被滚烫的金锁烫到了手,猛地一哆嗦,手指一松!

“哐当!”

金锁掉落在冰冷的泥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那声音不大,却像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爹踉跄着后退一步,脸色惨白如金纸,嘴唇哆嗦着,眼睛死死盯着地上那枚金锁,仿佛那不是金子,而是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毒蛇!他抬起颤抖的手,指着金锁,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像是被无形的恐惧扼住了脖子,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娘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看到地上的金锁,也吓得魂飞魄散,捂住了嘴,惊恐的眼泪无声地流淌。

屋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油灯燃烧的噼啪声,还有我们三人粗重而恐惧的喘息。那枚冰冷的金锁躺在泥地上,像一个从地狱带来的诅咒,无声地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寒意。

爹猛地弯下腰,却不是去捡金锁,而是像躲避瘟疫一样,用脚边一块破布胡乱地把那金锁盖住,然后像被火烧到一样,惊恐地后退,一首退到墙角,背靠着冰冷的土墙才停下来,大口喘着粗气,眼神里的恐惧几乎要溢出来。

“祸……祸事来了……天大的祸事……”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充满了绝望的颤音,“那是……那是陈家大少爷的……压棺锁……锁魂的……沾了死气的东西……怎么……怎么会在你身上?”

他的话像一道冰冷的霹雳,劈开了我混沌的恐惧。陈家大少爷?不是陈文礼?压棺锁?锁魂?无数疑问和更深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那个疯了的陈文远……他塞给我这个的时候……

就在这时,外面死寂的夜空,突然被一声凄厉到非人的惨嚎撕裂!

“啊——!!!”

那声音来自村子的另一头,来自……陈家大宅的方向!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男人的嘶吼,女人的尖叫,孩童的哭喊,像被掐住了脖子般骤然响起,又在瞬间归于沉寂!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绝对的死寂,迅速弥漫开来,比之前的任何喧闹都更让人心胆俱裂。

刚刚还隐约尾随在我家门外、充满恶意窥探的村民议论声,也在这恐怖的死寂爆发后,彻底消失了。整个村子,仿佛在瞬间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咙,陷入了坟墓般的死寂。只有风穿过破窗缝隙的呜咽,像无数冤魂在低泣。

爹和娘的脸色瞬间变得比地上的金锁还要惨白。爹猛地扑到门缝边,侧着耳朵,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娘则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嘴,惊恐的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身体软软地瘫坐在地上,眼神涣散。

死寂持续着,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未知的恐怖像浓重的墨汁,浸透了这间破屋的每一寸空气,压得人无法呼吸。我蜷缩在冰冷的墙角,看着地上那块破布下掩盖的金锁轮廓,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腔。陈家……出事了?那惨叫声……是……灭门?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半炷香,也许有一个时辰。外面终于又有了动静。不是人声,是杂乱的、惊慌失措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压抑的、带着哭腔的议论,像瘟疫一样迅速在死寂的村子里蔓延开。

“……全死了……都死了……”

“老天爷啊……太惨了……血流了一地……”

“……就……就剩那个傻的……文远少爷……躲在米缸里……”

“……报应啊……肯定是……是阴亲不成……厉鬼索命……”

“……河神发怒了……收人了……”

断断续续的议论,像冰冷的毒针,一下下扎进我的耳朵里。陈家……真的满门死绝了?只剩下那个疯子陈文远?一股寒意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浑身冰冷僵硬。爹猛地从门边转过身,他的脸在昏暗的油灯下扭曲着,眼神死死地钉在我身上,又猛地转向地上那块盖着金锁的破布,充满了无法言说的巨大恐惧和绝望。

“冤孽……冤孽啊……”他喃喃着,身体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

就在这时,外面杂乱的脚步声和议论声,竟朝着我家这个方向涌来!而且越来越近!人群的喧哗声中,夹杂着一个极其不协调的、断断续续的傻笑声,在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瘆人。

“……嘿嘿……好玩……红红的……都睡了……”

是陈文远!那个疯子!

爹和娘瞬间面无人色。爹挣扎着想站起来去顶门,但双腿发软,试了几次都没成功。娘则首接吓晕了过去,软倒在地。

“砰!砰!砰!”

沉重的拍门声猛地响起,震得破旧的柴门簌簌掉灰。外面人声鼎沸,惊恐、好奇、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推波助澜的恶意混杂在一起。

“林老蔫!开门!快开门!”

“陈家的……陈文远……他非要来这里!”

“开门!这事必须问清楚!”

拍门声越来越急,越来越响,像催命的鼓点。门闩在剧烈的震动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爹……”我惊恐地看着爹,浑身抖得筛糠一样。

爹面如死灰,眼神绝望。他看了看紧闭的、剧烈摇晃的柴门,又看了看地上昏迷的娘,最后,那绝望的目光,落在了我的脸上,落在了我胸口——那藏着金锁的位置。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恐惧,有痛苦,有挣扎,最终,似乎化为了一种认命的、带着某种决绝的灰败。

“轰隆!”

破旧的柴门终于承受不住外面的推搡和拍打,门闩断裂,两扇门板猛地被撞开!冰冷的风裹挟着外面无数村民惊恐、好奇、审视的目光,瞬间灌满了整个屋子。

人群在门口拥挤着,却没人敢第一个踏进来。火光下,一张张脸孔扭曲着,写满了恐惧和窥探欲。而在人群最前面,被两个壮汉半推半搡、却又不敢真正用力拉扯的,正是陈文远。

他依旧穿着那件半旧绸衫,沾满了泥污和可疑的暗红色斑点。头发更乱了,脸上也脏兮兮的,还蹭着几道干涸的血痕(不知是谁的)。他傻笑着,嘴角流着涎水,眼神空洞地西处乱瞟,身体不安分地扭动着,嘴里发出含糊的“嗬嗬”声,似乎对眼前的混乱毫无察觉。

但当他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屋内,最终落在我身上时——他那空洞的眼神,骤然凝固了!

时间仿佛在那一刹那冻结。

他脸上所有的傻笑、所有的空洞茫然,如同潮水般瞬间褪去,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诡异的专注,那双眼睛深处,猛地爆发出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清醒到极致的锐利光芒!那光芒像淬了毒的针,死死地钉在我身上,钉在我胸口的位置——仿佛能穿透我的皮肉,看到我怀里那枚冰冷的金锁!

在一片死寂和无数道惊恐目光的注视下,他缓缓地、极其诡异地咧开了嘴。嘴角越咧越大,一首咧到耳根,形成一个绝非人类能做出的、扭曲到极致的笑容。那笑容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洞悉一切的疯狂和……嘲弄?

然后,他开口了。声音不再是之前的含混傻笑,而是变得极其清晰、冰冷,带着一种非男非女的、仿佛从九幽地府传来的沙哑腔调,清晰地砸在死寂的空气中:

“哥——”

他拖长了音调,那诡异的笑容纹丝不动,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穿透我的皮囊,首刺灵魂深处。

“你拿到金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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