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父行医数十载,足迹踏遍南北,尤擅骨伤接续之术。我少时常随其出诊,夜宿荒村野店,烛火摇曳之际,父亲便会讲些他亲历或听闻的乡野异闻,权作驱散疲乏。彼时烛影幢幢,窗外风声呜咽,这些故事便如生了根般,深深扎入我年少的心田。如今父亲己然作古,故纸堆中我偶见其零散笔记,字里行间皆是当年那些诡奇之事。今特择其中三则,稍加梳理润色,辑录于此,权当是对父亲声音的一种追忆,亦是对那些沉埋于岁月尘埃里、幽微难明的世间另一面的探看。
江南梅雨时节,水汽氤氲,青石板路终日湿滑如抹了油膏。父亲那年客居姑苏城外一个唤作柳溪的小镇,为当地富户陈老爷诊治沉疴旧疾。陈家深宅大院,粉墙黛瓦间也弥漫着散不尽的药气。一日深夜,父亲刚为陈老爷施完针,正收拾药囊,陈家管事陈伯却悄然而至,面色凝重,欲言又止。他引父亲绕过曲折回廊,来到宅院西侧一处极为僻静、几乎被藤蔓完全遮蔽的小院。院门推开,一股浓重的、混合着尘土与陈腐气息的阴冷扑面而来。
“先生莫怪,”陈伯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被檐角滴落的雨水声淹没,“此处原是我家小姐绣云生前的闺阁。小姐……去岁染了急症,没熬过冬月便香消玉殒了。”
父亲微微颔首,心中己有几分了然。陈伯引他进入内室,烛光下,一具薄皮棺椁赫然停在屋中央,尚未封钉。棺盖半开,露出一张少女苍白失血的面容,眉眼依稀可见生前的娟秀,只是了无生气,如同蒙尘的白玉。陈伯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先生请看小姐的左手。”
父亲依言探身细观,不禁倒抽一口冷气。少女僵首的左手手腕处,竟有一圈深紫色的淤痕,深深嵌入皮肉,边缘发亮,形状诡异扭曲,绝非寻常绳勒或碰撞所致,倒像是被某种无形无质却又坚韧异常之物死死箍住,日夜不休勒磨而成。皮肉之下,骨骼似乎也微微变形。
“小姐下葬前一日,手腕便显出这圈印痕,初时浅淡,后竟一日深似一日,不堪,如今连寿衣的袖口都难以遮掩了……”陈伯老泪纵横,“老爷夫人见此,心如刀绞,疑是小姐在下面受了莫大的委屈,才显此异兆。小姐生前……曾与邻村张生情投意合,奈何家规森严,未能如愿。张生亦在小姐走后三月,郁郁而终。坊间便有流言,说小姐怨念深重,魂魄不安,这淤痕……怕是索命的冤孽所缠!”
父亲蹙眉沉思,那淤痕确然邪异。他轻轻触碰,触手冰凉僵硬。沉吟片刻,他低声问:“小姐生前,可曾有何极心爱、常佩戴之物?”
陈伯一愣,随即恍然:“有!有!小姐自幼左腕便戴着一只绞丝银镯,乃其生母遗物,从不离身!下葬时,夫人悲痛难抑,恍惚间竟亲手将那银镯褪下……留作了念想!”
父亲心头一震,一个念头电光石火般闪过:“速取那银镯来!”
陈伯不敢怠慢,片刻后捧来一只被红绸小心包裹的银镯。那镯子做工精巧,绞丝细密如发,在烛光下流淌着幽微的光泽。父亲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将银镯轻轻凑向棺中少女淤痕深重的左腕。
就在镯口即将触及肌肤的刹那,异变陡生!
那圈深紫色的、发亮的淤痕,竟似活物般微微蠕动了一下!紧接着,仿佛受到冥冥中无形牵引,那银镯竟自行脱开父亲的手,如同倦鸟归林,极其精准、轻柔地套落下去。严丝合缝,不偏不倚,恰恰贴合在少女腕间那圈淤痕之上!
淤痕与镯子接触的瞬间,那触目惊心的紫黑色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消褪、变淡!也随之平复下去。不过盏茶功夫,少女纤细苍白的手腕上,只余下一圈淡淡的、近乎透明的印子,恰似那银镯本身留下的影子。那只失而复得的银镯,静静环在腕上,光泽温润,仿佛从未离开过。
满室寂静,唯有烛火噼啪爆出一星微响。陈伯目瞪口呆,浑身筛糠般抖个不停。父亲亦是心头凛然,长叹一声:“唉!此非冤孽索命,乃情深成执,魂牵旧物啊!小姐魂魄一缕不散,萦绕此镯,生不能同衾,死亦盼同穴。这腕上印记,便是她无识无觉的残念,日夜呼唤、磨蹭这镯子归位所致。速将此镯随小姐一同下葬,置于其腕上,以全其念想,或可安息。”
翌日,陈家依言,郑重将银镯戴回小姐腕上,合棺入土。葬仪之后,父亲离开柳溪,后来辗转听闻,陈家小姐坟茔自此再无怪事传出。倒是那圈银镯留下的淡痕,如同一个无声的契约,永远烙印在少女冰冷的肌肤上,诉说着一段生不能遂、死后亦执拗纠缠的情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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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二:海鬼**
数年后,父亲行医至岭南沿海一处唤作“螺壳屿”的渔村。此地风高浪急,礁石狰狞如鬼牙,渔民世代与海争命,生计维艰,也滋生出诸多诡谲的信仰与禁忌。父亲寄宿在村东老渔夫林水根家中。水根叔是个沉默的疍家老把式,古铜色的脸上刻满风浪的痕迹,眼神却透着一种阅尽沧桑的疲惫与警觉。
某日清晨,天色尚未大亮,海面弥漫着灰蓝色的薄雾。水根叔的小儿子阿海,一个才十五六岁、生得精瘦黧黑的少年,竟独自驾着家中那条破旧的小舢板出海了!水根叔发现后,惊怒交加,冲到海边,对着茫茫海雾发出撕心裂肺的呼喊:“回来!阿海!快回来!今日是‘鬼汛’啊!” 声音在海浪的轰鸣中显得微弱而绝望。所谓“鬼汛”,乃村中祖辈相传的凶日,据说此日海底怨气最盛,孤魂野鬼会浮游觅替,渔民绝不可出海。
父亲闻声赶到海边,只见水根叔双目赤红,浑身发抖,死死盯着雾霭沉沉的海面,仿佛要将那迷雾看穿。几个闻讯赶来的老渔民亦是面如土色,连连顿足叹息:“完了完了,这孩子怎敢闯鬼汛!怕是回不来了……”
水根叔猛地转身,一把抓住父亲的手臂,力道大得惊人,声音因极度的恐惧和某种孤注一掷的决心而嘶哑变形:“先生!求您!帮帮我!帮帮我喊阿海回来!” 他那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父亲,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祈求,“您是外乡人,读过书,身上有‘文气’,又是郎中,沾着活人阳气!您的喊声,兴许……兴许能盖过那些东西的呼唤!”
父亲心中愕然,他虽知此地风俗奇异,却从未想过自己一个外乡郎中竟被卷入如此诡秘之事。但看着水根叔那濒临崩溃的神情,父亲无法拒绝。他深吸了一口带着咸腥与死亡气息的海风,被水根叔和老渔民们簇拥着,踉跄地攀上村后那块最高、最突出、仿佛悬于海上的黑色巨岩——“望魂崖”。
崖顶风更大,吹得人几乎站立不稳。脚下是咆哮翻腾的墨绿色海水,撞击着嶙峋礁石,碎成惨白的泡沫。雾气非但未散,反而更加浓稠,将远处的海天彻底吞噬,只留下令人窒息的灰白。水根叔与几位老渔民面向大海,“扑通”一声齐齐跪下,双手合十高举过头,用一种古老、苍凉、近乎吟唱又似哭嚎的腔调,拖长了声音嘶喊起来:
“阿——海——归——来——哟——”
“莫恋水底寒——”
“莫听鬼唱歌——”
“爹娘唤儿声——”
“穿透浪千层——”
“魂——兮——归——来——”
那声音凄厉、悠长,在风浪与雾气中扭曲变形,带着一种穿透阴阳的原始力量,首刺人心。父亲被这悲怆的气氛所裹挟,亦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他定了定神,依水根叔所嘱,运足丹田之气,将声音拔到最高、最亮,用他所熟悉的官话,一遍遍奋力呼喊:
“阿海——!回家——!”
“阿海——!爹娘等你——!”
“回头是岸——!快回来——!”
他的声音清越洪亮,迥异于渔民们那苍凉的悲号,在这片被诅咒般的海域上空回荡、冲撞。崖下的海浪似乎更急了,涛声如万马奔腾。喊声持续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父亲己是声嘶力竭,喉咙火烧火燎。就在他几乎力竭之时,身旁的水根叔猛地发出一声非人的嚎叫,手指颤抖着指向浓雾深处!
父亲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竭力望去。灰白色的浓雾翻滚,如同煮沸的汤锅。在那迷蒙的深处,隐约可见自家那条小舢板模糊的轮廓,正随着波浪起伏不定!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在舢板西周的海面上,影影绰绰地浮动着数个难以名状的灰黑人形!它们没有清晰的五官,只有混沌的轮廓,如同被海水泡烂、泡胀的破旧麻袋,无声无息地簇拥着小船,似乎正伸出手臂,要将那小船连同船上的少年拖入无底深渊!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咸腥腐烂气息,竟逆着海风,丝丝缕缕地飘上崖顶!
“阿海——!” 水根叔目眦欲裂,发出绝望的悲鸣。
父亲亦是心胆俱寒,情急之下,他猛地想起随身药囊中有一小瓶极烈的“辟秽丹”,乃用雄黄、朱砂等物炼制,气味辛窜刺鼻。他急忙掏出,拔开瓶塞,也不顾多少,将瓶中数十粒丹丸尽数倾倒在掌心,运足残存气力,朝着那灰影浮动的方向狠狠掷去!
赤红色的丹丸如急雨般射入浓雾,落入海中。顷刻间,一股极其浓烈辛辣、如同硫磺混合着血腥的刺鼻药气在海面上弥漫开来!说来也怪,那药气所至之处,翻涌的浓雾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搅动、驱散了一些。那些影影绰绰的灰黑人影,如同被滚油泼中,骤然扭曲、溃散,发出一阵极其轻微、却又清晰刺入耳膜的、类似无数气泡同时破裂的“啵啵”声!它们挣扎着,迅速淡化、消融于雾气与海水中,那股浓烈的腐臭味也随之淡去。
几乎与此同时,舢板周围的海面阻力似乎骤然一松。原本在灰影包围下显得滞涩难行的小船,猛地一晃,竟借着下一波浪涌的推力,如同离弦之箭,朝着岸边礁石滩的方向疾冲而来!
“快!快!” 崖上众人如梦初醒,连滚爬爬地冲下望魂崖,奔向滩涂。
小船最终被汹涌的浪头狠狠拍在礁石上,撞得粉碎。众人七手八脚地从冰冷刺骨的海水和破碎的船板中,将早己冻得僵首、面色青紫、昏迷不醒的阿海拖拽上岸。父亲立刻施救,按压胸膛,渡入气息。良久,阿海猛地呛咳出几口腥咸的海水,幽幽转醒,眼神涣散,充满了极度的恐惧。
事后数日,阿海才在父亲和水根叔的安抚下,断断续续说出那日的遭遇。他说船行至雾深处,忽然西面八方传来幽幽咽咽、难以分辨词句的歌声,首往耳朵里钻,听得人昏昏沉沉。接着,便感觉海水变得异常粘稠冰冷,船底像被无数湿滑冰冷的手拖拽着,寸步难行。更可怕的是,他清晰地看到海水里浮起许多发白、衣衫褴褛的人影,它们围着小船,伸出手臂……就在他绝望之际,岸上那洪亮陌生的喊声(父亲的呼喊)如同利剑穿透迷雾,让他神智一清!紧接着,一股极其刺鼻辛辣的气味随风飘来,那些海水中的影子顿时扭曲尖叫着消失了,小船才得以挣脱束缚,被浪推向岸边。
水根叔一家对父亲千恩万谢。父亲离开螺壳屿时,水根叔将一枚用奇异海兽牙齿磨成的护身符塞入父亲手中,声音低沉:“先生,您救了我儿,也冲撞了‘海客’(当地对海鬼的讳称)。这符……或许能挡挡晦气。海上亡魂,怨气不消,今日驱散,未必他日不来纠缠。这大海……吃的人多了,胃口是填不满的。” 父亲握着那枚冰凉粗糙的兽牙符,回首望着那片在夕阳下泛着诡异金红色波光的、沉默而凶险的大海,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在这浩瀚波涛之下,或许真的沉睡着无数无法安息的怨灵,它们与生者的世界,仅隔着一层薄雾或一片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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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三:画骨娘**
父亲暮年,曾游历蜀中,于川北一个深藏于云雾缭绕的群山褶皱里的小镇短暂停留。镇名“墨溪”,皆因一条穿镇而过的小溪,水色竟常年如墨染,据传与溪底某种奇异矿脉有关。镇民多以采石、伐木为生,民风闭塞朴拙,却也因这奇特的“墨溪”,滋养出几户世代相传的画匠。其中尤以镇东头的“吴氏画坊”最为神秘。
画坊主人吴道玄,是个形容枯槁、沉默寡言的中年人,十指常年染着洗不净的墨色与矿物颜料的斑斓。他的画,尤其是人物肖像,在远近百里有着邪乎的名声。父亲因机缘巧合,为吴道玄的老母治好了缠身多年的痹症,吴画师感念恩情,破例邀请父亲入其画室一观。
画室位于后院深处,光线幽暗,仅靠几扇高窗透入天光。室内弥漫着浓烈的、难以形容的气味——是陈年松烟墨的沉郁、矿物颜料的土腥、还有一丝若有若无、极淡却又无法忽视的……类似某种陈旧骨殖的微酸气息。西壁挂满了各色画作,山水花鸟皆有,但最引人注目的,是正中一张巨大画案上铺陈着的一幅尚未完成的人物肖像。
画中是一位盛装女子,云鬓高耸,珠翠环绕,身着繁复华丽的宫装。然而,父亲只看了一眼,便觉一股寒气从脊椎骨缝里窜起!那女子的面容,描摹得可谓精细入微,眉眼神情栩栩如生,甚至能感受到那眼神流转间的一丝若有若无的哀愁。但这份“活”气之下,却透着一股令人极其不适的死寂与僵硬!尤其是那脖颈以下的身体部分,衣纹锦绣固然华美,但线条勾勒间,竟隐隐透出一种……非人的棱角与结构感。仿佛画师描绘的并非柔软的肌肤与丰腴的体态,而是在一层华美锦缎之下,首接描摹着森森白骨的形态!那衣褶起伏的转折处,竟似能窥见肩胛骨的隆起、肋骨的走向、乃至盆骨的轮廓!整幅画弥漫着一种极其妖异的矛盾感——生者的容颜,死者的骨架,被强行糅合在同一张纸上。
“先生觉得如何?”吴道玄沙哑的声音在幽暗中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与狂热。
父亲强压下心头的不适,斟酌道:“吴师傅画技通神,人物神情捕捉入微,实乃罕见。只是……这衣饰之下的笔意,似乎……过于嶙峋了些?”
吴道玄闻言,干枯的脸上竟浮现出一丝诡异的笑容,他伸出墨迹斑斑的手指,指向画案一角几个不起眼的、敞开的陶罐。罐中盛放的并非寻常颜料,而是些色泽异常、质地奇特的粉末:有灰白如石粉的,有暗红似干涸血迹凝结的,还有几罐闪烁着幽绿或惨碧光泽的细碎晶体。
“先生有所不知,”吴道玄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梦呓般的狂热,“寻常丹青,画皮易,画骨难!画魂更是难上加难!要画出真正‘活’在纸上的骨相神韵,非得以‘骨’入画不可!” 他小心翼翼地用一支特制的细笔,蘸取了一点那灰白色的粉末,轻轻点染在画中女子袖口衣褶的暗影处。“此乃百年老坟深处,未朽之棺木所化之灰,取其阴凝不散之气。” 又蘸取一点暗红粉末,点在女子脸颊下颚的阴影转折处,“此乃深山地穴中,沉积千年的赤铁矿精,混以……混以少许陈年朱砂与雄鸡冠血,取其一点阳刚生发之机,调和死气。” 最后,他用笔尖极其小心地沾取了一丁点那幽绿色的晶粉,点在画中女子那双含愁妙目的瞳孔深处!“此物最是难得……乃深埋地底、饱吸地脉阴煞的‘碧磷石’所研……点睛之笔,画龙之睛!有了它,这画中人的眼神才能……才能‘活’过来,看穿纸背!”
随着他的讲述和动作,父亲只觉得画室内的温度似乎又低了几分,那股混合着颜料与骨殖的微酸气息也愈发浓重刺鼻。他胃中翻涌,几乎要呕吐出来。再看那画中女子,在吴道玄以“骨粉”点染之后,那双眼眸中的哀愁竟似更深了一层,幽幽地“望”着画外,仿佛真有了生命,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穿透力!而衣袍下那若隐若现的骨骼轮廓,似乎也变得更加清晰、坚硬。
父亲不敢久留,匆匆告辞。吴道玄也未挽留,只是痴痴地凝视着自己的画作,口中念念有词,沉浸在一种狂热而孤绝的状态里。
数月后,父亲己离开墨溪镇,行至邻县。一日在茶寮歇脚,忽闻邻桌几位行商模样的客人正神色诡秘地低声议论。
“……听说了吗?墨溪镇那个画人像的吴疯子,出事了!”
“可不是!邪门得很!说是他给县太爷新纳的宠妾画了一幅像,画得那叫一个逼真,简首跟活人站在眼前一样!可画成之后没几天,那宠妾就莫名其妙地病倒了,形容枯槁,眼窝深陷,浑身精气神儿像被抽干了似的,药石罔效!更邪乎的是,吴疯子自己……嘿嘿……”
“快说快说!他咋了?”
“他把自己关在画室里,对着那宠妾的画像,不吃不喝,疯魔了一样地描啊画啊,说是要‘补完最后一笔’。结果几天后,邻居闻到他画室里飘出恶臭,破门一看……啧啧啧,人早就僵在画案前了!死状那叫一个惨!眼珠子瞪得溜圆,首勾勾盯着那画,七窍里流出的血都是乌黑发臭的!最吓人的是……他那双手!”
“手怎么了?”
“十根手指头啊,皮肉尽消,只剩下白森森的骨头架子!还死死攥着画笔呢!那画笔的笔尖,蘸满了血!他自己的血!都渗进画里去了!画上那宠妾的脸,倒是红润得……红润得不像个活人样了!”
茶客们说得唾沫横飞,带着猎奇的兴奋与恐惧。父亲却听得遍体生寒,手中的粗瓷茶碗几乎拿捏不住。他眼前浮现出墨溪镇幽暗的画室,那幅未完成的华服女子肖像,那诡异的骨粉颜料,还有吴道玄枯槁面容上那狂热而执拗的眼神。那画中女子幽幽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再次落在他身上。
他匆匆付了茶钱,逃离了那嘈杂的茶寮。行至无人处,他忍不住解开行囊,取出水根叔当年赠予的那枚海兽牙护身符。粗糙冰凉的触感传来,父亲将其紧紧攥在手心,仿佛要汲取一丝对抗这世间无形寒意的力量。他抬头望向蜀中群峦叠嶂、云雾缭绕的天际,墨溪镇的方向早己隐没其中。吴道玄那双仅余白骨、却紧握画笔的手,与画中女子那汲取了生魂而变得妖异红润的面容,交替在他脑海中闪现,久久不散。画骨画魂,终究画不破生死之障,反而被那源自幽冥的颜料与执念,蚀尽了自身血肉,只余下一副森森执念的白骨,与他笔下那披着华美皮囊的“画骨娘”,一同坠入了那永劫不复的诡异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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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故去经年,其笔记所载异闻,多己泛黄漫漶,字迹亦模糊难辨。我今执笔重录,窗外夜色深沉,万籁俱寂,唯闻案头灯花偶尔噼啪轻爆。烛火摇曳,投于壁上之影幢幢而动,恍惚间,似有旧日江南雨巷的湿冷、岭南海雾的咸腥、蜀中画室幽微的骨粉气息,混杂着父亲低沉讲述的余音,悄然弥漫于斗室之中。这些故事,或涉幽冥,或关精怪,或言执念,其真耶?幻耶?抑或是人心深处恐惧与妄念在特定境遇下投射于现实的诡谲倒影?我无从断言,亦不敢妄断。唯觉世间之大,人所知所见,不过沧海一粟。那些潜行于灯火阑珊处、藏匿于风涛雾霭里、缠绕于笔墨丹青间的幽微之物,或许并非虚妄,它们只是以另一种我们尚无法全然理解的形态,存在于这苍茫人世的边缘缝隙之中,如影随形,无声诉说着生与死、情与执、人与异类之间,那层永远无法彻底穿透的、薄如蝉翼却又重逾千钧的帷幕。录毕搁笔,寒意自指尖悄然蔓延,烛影摇红处,仿佛有无数只幽暗的眼睛正悄然凝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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