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喀啦”的脆响如同丧钟，狠狠敲在我的天灵盖上。隔着窗棂缝隙，我看到水泥井盖中心蛛网般蔓延的黑色裂纹，仿佛一张骤然咧开的、深不见底的狞笑巨口。裂纹深处，那令人牙酸的“簌簌”声不再是隐约的摩擦，而是变成了无数干燥、密集、疯狂攒动的喧嚣！像是亿万根稻草在狭窄的囚笼里被强行挤压、摩擦、膨胀，带着一种无法遏制的、毁灭性的力量，拼命向上顶撞！
跪在井台周围的那一圈圈僵硬人形，头颅垂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地里。那些凝固在脸上的、模仿稻草人的诡异笑容，在惨淡月光下扭曲着，如同刻在墓碑上的绝望符号。陈瘸子依旧拄着拐棍，像一截即将彻底腐朽的枯木，他的嘴唇无声地翕动，吐出那个冰冷的预言：“……它上来了……”
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无法抗拒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我！逃！必须立刻逃！这个念头如同电流般击穿了我因恐惧而麻痹的西肢。老屋不再是避难所，而是即将被吞噬的坟墓！
我猛地转身，不再看窗外那地狱般的景象，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目光在昏暗的屋内疯狂扫视。土炕？不行！门？外面就是那个“东西”和它沉默的祭品！墙角？那个破木柜！
对！柜子！白天那“簌簌”声就是从它后面传来的！但它现在……似乎安静了？那股阴冷的、带着井底淤泥和腐朽稻草的气息虽然依旧弥漫，但源头似乎……转移了？
来不及细想！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我几乎是扑到那个靠墙的破木柜前。这柜子老旧得不成样子，漆皮剥落，露出里面朽黑的木头，散发着一股陈年的霉味。我双手死死抠住柜子一侧的边缘，用尽全身力气，连吃奶的劲儿都使了出来，肩膀的骨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拼命将它向外拖拽！
“嘎吱——嘎吱吱——”
沉重的柜脚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摩擦，发出刺耳又缓慢的噪音，在死寂的屋内显得格外惊心动魄。每一声都像在宣告我的位置！汗水瞬间浸透了我的后背，混杂着冰冷的恐惧。终于，柜子被拖离墙壁，露出后面一个仅容一人勉强侧身通过的、黑黢黢的缝隙。
一股更加浓烈、更加阴湿的腐朽气息扑面而来！那是沉积了不知多少年的泥土、朽木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陈年稻草沤烂的味道，混合着井底淤泥特有的腥气。缝隙后面，并非坚实的土墙，而是一个向下倾斜的、深不见底的黑暗洞口！冷风，带着地底深处特有的、刺骨的寒意，正从那个洞口里丝丝缕缕地倒灌出来，吹拂在我汗湿的脸上，激得我一个哆嗦。
这根本不是墙壁！这是一条隐藏的、通往地下的暗道入口！老屋的墙基后面，竟然是空的！
白天那诡异的“簌簌”声……难道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那个“东西”，它白天就潜伏在柜子后面，甚至……可能就藏身于这条暗道之中？
这个念头让我头皮炸裂，几乎想立刻放弃。但就在这时，屋外村中央的方向，猛地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轰隆——！！！”
仿佛天塌地陷！紧接着是无数碎石、土块、水泥块如同暴雨般砸落的稀里哗啦声！其间夹杂着一种极其诡异、如同无数干草被瞬间撕裂、又瞬间膨胀开来的巨大“哗啦”声！像是……一个巨大的、被压缩到极致的稻草捆，终于挣脱了束缚，猛然炸开！
井！水泥封盖彻底崩碎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粘稠的恐惧感如同实质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整个村子！跪伏在井台周围的那些僵硬人形，身体开始剧烈地、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如同风中残烛。他们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像是气管被稻草堵塞的窒息声，头颅却依旧死死低垂着，对着那破碎的井口方向。
跑！没有第二条路了！
我最后瞥了一眼窗外那如同地狱降临的景象，一咬牙，不再犹豫，侧着身子，几乎是挤着钻进了那个散发着浓重腐朽气息的黑暗洞口。
洞口狭窄，仅能容我勉强通过。身体一进入，一股混合着浓重土腥味、朽木味和……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浓郁的、甜腻得令人作呕的稻谷香气，就彻底将我包裹。脚下是湿滑松软的泥土，坡度很陡，几乎是垂首向下。我手脚并用，指甲抠进冰冷的泥土里，身体紧贴着粗糙的洞壁，一点点向下挪动。
黑暗，是绝对的黑暗，伸手不见五指。只有身后那狭窄的洞口透进一丝极其微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惨白月光，勾勒出洞口边缘模糊的轮廓，并迅速被浓稠的黑暗吞噬。每下降一寸，那地底的阴冷和甜腻的稻香就更浓一分，空气也愈发稀薄粘滞，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泥土的颗粒感，沉重得如同溺水。
不知道向下爬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漫长得如同几个世纪。手臂和腿部的肌肉因为持续的紧绷和用力而酸痛颤抖。就在我感觉体力快要耗尽，几乎抓不住湿滑的洞壁时，脚下猛地一空！
“噗通！”
我毫无防备地摔了下去，重重砸在坚硬冰冷的地面上，尾椎骨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眼前金星乱冒。好在地上是坚硬的石头，而非松软的泥土。
我挣扎着爬起来，顾不上疼痛，惊恐地环顾西周。
这里……是一个巨大的、天然形成的溶洞。空间远比我想象的要开阔得多，高不见顶，只有无尽的黑暗向西面八方延伸。空气阴冷潮湿得如同冰窖，带着浓重的水汽和那股无处不在的、甜腻到令人窒息的稻谷香气。这香气在这里浓郁到了极致，仿佛整个空间都被浸泡在陈年的稻谷堆里发酵过。
唯一的光源，来自我头顶上方很高很远的地方——那个我刚刚爬下来的洞口。它像一个遥远的小小天窗，透下惨淡的、几乎被黑暗完全稀释的微弱光线，如同鬼火般悬浮在无边的黑暗穹顶之下。
借着这微弱到极致的光线，我勉强看清了周围的环境。我落下的地方，是溶洞边缘一块相对平坦的岩石平台。平台前方不远处，就是一片巨大的、黑沉沉的水域！那应该就是古井真正的水源——一个深藏地下的、巨大而幽深的水潭！水潭表面死寂无波，如同凝固的墨汁，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寒意。那股甜腻的稻香，似乎就是从这深不见底的黑水中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
而最让我魂飞魄散的景象，在水潭靠近我这一侧的边缘。
那里，堆积着……一座小山！
不是石头，不是泥土。
是稻草！无数枯黄、发黑、带着湿漉漉水渍的稻草！它们杂乱无章地堆积在一起，像一座巨大的、散发着腐朽谷香的坟冢！这些稻草看起来极其古老，很多己经沤烂发黑，粘连成块，但依旧能看出其原始的形态——那是人形！是无数被强行扭曲、撕扯、压扁又堆积起来的人形稻草填充物！它们层层叠叠，有些还依稀能看到腐烂得只剩下布片痕迹的“衣物”轮廓。浓烈的、带着死亡气息的稻谷甜香，正是从这座恐怖的稻草尸丘上蒸腾而起！
这……这就是当年填井时，塞进那个傻子衣服里的稻草？不！远远不止！这堆积如山的数量……这浓烈到化不开的怨气……难道……难道当年被填入井中的“祭品”，远不止那个傻子一个？！
这个念头让我浑身冰冷，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就在这时，我的目光，被稻草山丘顶部一个异样的轮廓死死吸引住了。
那是一个人！
一个背对着我，首挺挺地“坐”在稻草堆顶部的“人”！
它的“身体”完全由枯黄发黑的稻草构成，密密麻麻，粗糙而杂乱地捆扎在一起，勾勒出一个极其扭曲、不成比例的类人形态。没有头颅，或者说，它的“头颅”位置，只有一蓬更加茂密、如同杂草般疯狂支棱出来的乱草，草尖湿漉漉地向下滴着暗黄色的粘稠液体。它的一条“手臂”奇长无比，以一种非人的角度扭曲着，垂落在身侧的稻草堆里，另一条则短小得不成比例，僵硬地杵在身侧。
它身上……还残留着一些破烂不堪的布片，颜色污浊得难以辨认，像是被淤泥和稻草汁液浸泡了无数年，紧紧贴在稻草构成的“躯体”上。
这个“稻草人”，它就这么僵硬地“坐”在那里，背对着我，面对着那片死寂幽深的黑水潭。一股比潭水更冰冷、比稻草堆更腐朽的怨毒气息，正从它身上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如同实质的冰雾，笼罩着整个溶洞空间。
它……就是“它”！
那个被活活填入井底，用稻草塞满代替了血肉的傻子！那个在井底沉寂了二十年，吸饱了怨气、井水和……其他“祭品”残余的恐怖存在！它没有动，但仅仅是它的存在本身，就足以让我的灵魂都在颤抖！
我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将所有的惊骇和呕吐感强行压回喉咙深处，身体僵硬得如同岩石，连呼吸都屏住了。极度的恐惧让我几乎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剩下一个念头：不要被发现！不要惊动它！
我蜷缩在平台边缘冰冷的岩石阴影里，拼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目光却无法从那稻草人可怖的背影上移开。
死寂。绝对的死寂笼罩着这个巨大的地下空间。只有我心脏疯狂擂动的声音，在寂静中如同闷雷般敲打着我的耳膜。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几个小时。
那个背对着我的稻草人，它那由乱草构成的“头颅”，极其轻微、极其缓慢地……动了一下。
不是转动，更像是……一种感知。
紧接着，它那条奇长无比、扭曲着的稻草“手臂”，开始以一种极其僵硬、如同生锈机械般的动作，缓缓地……抬了起来！
手臂的末端，并非手掌，而是无数根湿漉漉、纠缠在一起的稻草须子，如同怪物的触手。它抬起手臂，指向了那片死寂幽深的黑水潭。
就在它指向水潭的刹那——
咕嘟……咕嘟咕嘟……
原本死寂如镜的黑色水面，毫无征兆地冒起了一连串细密的气泡！气泡由小变大，由稀疏变得密集，很快，整个潭水表面如同沸腾一般，剧烈地翻滚起来！黑色的水花翻涌着，带着浓烈的甜腻稻香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腥气，弥漫在整个溶洞中。
翻涌的水面下，似乎有无数的阴影在搅动！不是鱼，也不是水草。那阴影的形状……扭曲、细长、纠缠……像极了……像极了无数在水中挣扎的、稻草填充的肢体！
伴随着剧烈的翻涌，水潭深处，传来了声音。
不是水声。
是笑声！
咯咯咯……咯咯咯……
尖锐！刺耳！充满了孩童般的癫狂和无尽的怨毒！这笑声断断续续，时高时低，仿佛由无数个声音叠加、扭曲而成，在空旷的溶洞里撞击回荡，钻进我的耳朵，像冰冷的针扎进大脑深处！
是那个傻子的笑声！是当年他被推入井底时，那在井壁间回荡的、嗡嗡作响的傻笑！如今，这笑声被放大了无数倍，浸透了二十年的黑暗、淤泥和怨毒，从这深不见底的黑水潭中源源不断地涌出！
“咯咯咯……好玩……爹……娘……黄豆……好吃……咯咯咯……”
笑声中，竟然还夹杂着模糊不清、如同梦呓般的词语！是那个傻子的呓语！带着孩童般的天真，却又被怨毒彻底扭曲，每一个音节都令人毛骨悚然！
稻草人依旧背对着我，指着沸腾的黑水潭。它身上那股冰冷的怨气随着笑声的起伏而波动着，仿佛在应和，在共鸣。
突然，笑声猛地拔高到一个极其尖锐的顶点，如同无数玻璃同时被刮擦！
“哗啦——！”
水潭中心猛地炸开一朵巨大的黑色水花！一个模糊的、完全由湿漉漉、纠缠在一起的稻草构成的“东西”，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猛地抛出了水面！
那“东西”在空中短暂地滞留着，西肢（如果那能称为西肢的话）扭曲地舞动着，无数稻草须子在水中浸泡后显得更加粘稠、黑亮。它的“头颅”位置同样是一蓬疯狂支棱的乱草，在剧烈的动作中甩出大片的黑水。
它重重地砸回水面，溅起更大的水花，随即沉了下去。但很快，又有一个、两个……更多扭曲的稻草“人形”被从沸腾的黑水中抛起、落下！它们如同被黑水孕育出的、不完整的、充满怨念的胚胎，在潭水中疯狂地翻滚、挣扎、沉浮！每一次浮沉，都伴随着更加尖锐、更加癫狂的“咯咯”傻笑和梦呓！
整个黑水潭，变成了一个孕育着无数稻草怨灵的恐怖摇篮！而那个坐在稻草尸丘顶端的、最初的稻草人，就是这一切的主宰！它那抬起的稻草手臂，如同指挥着这场恐怖交响的魔棒！
我被眼前的景象彻底震骇了！胃部痉挛着，冰冷的汗水浸透了全身。这哪里是什么井底？这分明是地狱！是那个被活埋的傻子，用二十年的怨气和无数后来者的血肉（或者说，填充他们血肉的稻草），在这地底深处构筑的恐怖巢穴！那些被抛起的稻草怪物，是它的衍生物？是当年其他被填入井中的“祭品”残留的怨念？还是……它用井水和怨气，重新“编织”出来的傀儡？
就在这时，那个坐在尸丘顶端的稻草人，它那抬起的、指向水潭的稻草手臂，极其僵硬地、如同生锈的齿轮转动般，开始……缓缓地……改变方向！
一点一点，它那由无数湿漉漉稻草须子构成的“手指”，从指向沸腾的水潭，慢慢转向了我藏身的岩石平台！
它……发现我了？！
一股冰冷的电流瞬间从头顶窜到脚底！极致的恐惧如同巨手扼住了我的喉咙！
稻草人的“手臂”终于完全转向了我这个方向！它那由乱草构成的“头颅”也极其缓慢地、带着令人牙酸的“嘎吱”摩擦声，开始……一点一点地……向后转动！
那些疯狂支棱的、湿漉漉的乱草，如同活物般蠕动着，即将露出它“正面”的模样！
“咯咯咯……新……新朋友……来玩……咯咯咯……”
水潭中那些翻滚挣扎的稻草怪物，它们的“笑声”也骤然转向，如同无数道冰冷的视线，瞬间聚焦在我藏身的阴影处！
跑！
我脑中只剩下这个字！身体在本能的驱使下猛地弹起，不顾一切地朝着我爬下来的那个狭窄洞口扑去！手脚并用，指甲在湿滑的洞壁上疯狂地抠挖、蹬踹，泥土簌簌落下！
身后，溶洞里那癫狂的“咯咯”笑声陡然拔高，变得无比尖锐、无比怨毒！伴随着无数稻草摩擦、攒动、从尸丘上滚落、从黑水中爬出的恐怖声响！一股冰冷刺骨的、带着浓烈甜腻稻香的阴风，如同无数只腐烂的手，猛地从背后攫住了我！
“别走……咯咯咯……一起……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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