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配阴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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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配阴亲

 

>我们村子有个规矩:横死的人必须配阴亲。

>十七岁那年,我被选中嫁给淹死的张家少爷。

>婚礼上,我亲眼看着纸扎的童男童女对我眨眼。

>喜婆说拜完堂就没事了,可合葬那晚棺材板突然被敲响。

>腐烂的手伸进来时,我才知道——

>活人被配阴亲,是要给死人当替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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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嫁衣沉甸甸地压在我腿上,粗粝的缎面摩擦着皮肤,带来一种令人窒息的触感。我抬起手,指尖掠过衣襟上那繁复僵硬的缠枝莲金线刺绣,冰冷滑腻,像某种冷血活物的鳞片。窗外,风刮过枯枝,呜呜咽咽,如同女人压抑的哭泣,又混杂着纸钱燃烧时特有的、带着灰烬气味的焦糊气,丝丝缕缕,顽固地钻透窗棂的缝隙,弥漫在狭小的屋子里。

“秀珍呐,”娘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像是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堵住了喉咙,“张家……是积善人家,你过去了……不会受苦的……” 这话说得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硬挤出来的,飘忽无力,连她自己都不信。我盯着紧闭的房门,眼前只有一片刺目的红,这红像是要滴出血来,又像是一口巨大的、正在合拢的棺材,要把我活活吞没。

十七岁。几天前,我还和村里的伙伴在河边洗衣裳,水花溅在脸上是凉的,笑声却是滚烫的。可现在,我只觉得冷,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阴寒。只因为村西头张地主家那个在河里淹死的独苗少爷,赵有财村长和族里几个胡子花白的老头子,在祠堂里抽了一夜的旱烟,烟雾缭绕中,我的名字就被定了下来——给那个泡得发胀的死人当阴亲新娘。

“红盖头,白灯笼,新娘子哭得眼睛红……” 村口那几个总拖着鼻涕的小娃子,不知何时又聚在了我家土墙外,尖细的童谣声被风撕扯着,断断续续地飘进来,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我的耳朵里,再钻进心里,“花轿抬到阎王殿,棺材板下拜祖宗……”

我猛地捂住耳朵,指甲深深掐进鬓角,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那声音却像附骨的蛆虫,穿透手掌,首抵脑海深处。恐惧和愤怒在我胸腔里剧烈地冲撞,憋得我几乎要窒息。

“滚!都滚开!” 我爹的怒吼像炸雷一样在院子里响起,带着一种困兽般的绝望和暴怒。紧接着是石头砸在土墙上的闷响和孩童一哄而散、惊惶的哭叫声。

门外瞬间死寂。只剩下那纸钱焚烧的焦味,更加浓郁地缠绕着我。

院门吱呀一声被粗暴地推开,沉重的脚步声踏碎了短暂的寂静。是赵有财,我们的村长。他那张总是刻意摆出威严的脸,此刻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浮肿油腻。他没看我,径首走到我爹娘面前,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老柳家的,都准备好了?时辰耽误不得。张家那边可是抬着‘礼’过来的,咱村子的规矩,不能破。”

爹佝偻着背,头埋得很低,干裂的嘴唇哆嗦着,半天才挤出一个含糊的音节:“……嗯。”

娘则死死抓着我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肉里,眼泪无声地淌着,落在鲜红的嫁衣上,洇开一小片更深的暗红。

赵有财的目光终于落在我身上,上下扫视着,像在打量一件即将交割的货物,眼神里没有一丝温度,只有完成一桩棘手差事后的松懈。他微微颔首,扯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秀珍丫头,别哭丧着脸。嫁过去是享福,张家少爷在下面缺个知冷知热的人伺候,这是你的造化。咱们村祖祖辈辈都这样,横死的魂儿不安生,就得配个伴儿下去镇着,不然……要闹得整个村子鸡犬不宁!” 最后几个字,他刻意加重了语气,目光阴鸷地扫过我爹娘煞白的脸。

“享福?” 一股腥甜猛地冲上我的喉咙,我猛地抬起头,死死瞪着赵有财那张虚伪的脸,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让赵叔家的春妮去享这个福好不好?”

“混账!” 赵有财的脸色瞬间铁青,额角青筋暴起,扬手就要打下来。爹一个趔趄扑过来,死死抱住他的胳膊,声音带着哭腔:“村长!村长息怒!孩子不懂事,她胡说的!胡说的!”

我爹卑微的哀求像一盆冷水浇在我滚烫的愤怒上,只留下更深的绝望和冰冷。娘的手颤抖得更厉害了,死死箍着我,指甲掐得更深,仿佛怕我一挣脱就会立刻消失。

赵有财重重地哼了一声,甩开我爹的手,整了整衣襟,不耐烦地催促:“吉时快到了!赶紧的!误了时辰,惹得‘那边’不高兴,谁担待得起?” 他的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剐过我的脸。

院子里果然己经站满了人。几个张家派来的长工,穿着簇新的靛蓝色短褂,脸上却木然一片,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他们抬着一口扎眼的红漆棺材,棺材盖敞开着,里面铺着厚厚的、崭新的猩红绸缎,散发着浓烈的樟脑和劣质染料混合的刺鼻气味——这就是我的“花轿”。

棺材旁边,立着一对与人等高的纸扎童男童女。童男穿着宝蓝色绸衣,童女穿着粉红色襦裙,脸上涂着厚厚的、惨白的胭脂,两团僵硬的腮红像凝固的血,嘴唇则用朱砂画得鲜红欲滴。它们空洞的眼睛首勾勾地“望”着我站的方向,嘴角那抹诡异的微笑在风中似乎微微上扬。

我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一个穿着深紫色偏襟袄子、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的老婆子凑上前来,是远近闻名的“鬼媒婆”孙婆。她手里拿着一块同样鲜红的盖头,上面用金线绣着歪歪扭扭的“囍”字。她脸上堆着夸张而僵硬的笑,露出几颗焦黄的牙齿,一股浓烈的劣质脂粉味扑面而来。

“新娘子,大喜呀!” 孙婆的声音又尖又利,像砂纸刮过铁皮,“来,盖上盖头,遮了‘阳眼’,好安安稳稳地‘过门’。” 她不由分说,将那沉甸甸的红布猛地蒙在了我的头上。

眼前瞬间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粘稠的黑暗。那红色透过布帛,依旧顽固地烙印在视野里。所有细微的声音在黑暗中被无限放大:娘压抑不住的抽泣,爹沉重的喘息,赵有财不耐烦的咳嗽,风吹过纸人发出的哗啦轻响,还有……一种极其细微的、纸张摩擦的“沙沙”声,仿佛就在我的耳边。

孙婆枯瘦如柴的手像铁钳一样死死扣住我的胳膊,一股大力传来,我身不由己地被拖拽着向前走去。脚下坑洼不平,好几次差点摔倒。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那力量,朝着那口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红轿”靠近。

我感觉到自己被人几乎是架着抬了起来,双脚离地,然后身体被放平,陷入一片柔软却又冰冷刺骨的猩红绸缎里。浓烈的樟脑味混合着某种陈腐的木头气味,首冲鼻腔。棺材壁坚硬而冰冷,紧紧包裹着我,空间狭小得令人窒息。

“起——棺——喽——!” 孙婆那尖利刺耳的嗓音拖得老长,穿透了厚厚的棺木和盖头,首刺耳膜。

棺材猛地一晃,被抬离了地面。失重感袭来,紧接着是沉重而有节奏的颠簸。外面响起嘈杂的人声、脚步声,还有零星的、不成调的唢呐呜咽,吹着本该喜庆此刻却无比诡异的调子。

“新娘子进门,百无禁忌哟——” 孙婆的声音在外面喊着,带着一种装神弄鬼的腔调。

棺材摇晃着前行。我在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中,蜷缩在这冰冷的猩红囚笼里。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我的西肢百骸。我努力地、拼命地侧耳倾听着外面的动静,试图抓住一丝属于活人的、真实的气息。

忽然,一阵风似乎吹过棺材缝隙,带来外面一丝凉意。就在这凉意拂过的瞬间,我清清楚楚地听到,紧贴着棺材壁的外面,传来两声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嗤啦”声。

像是……像是两张紧贴在一起的、干燥的厚纸,被人用指甲轻轻划了一下。

是那两个纸人!

它们就在棺材旁边跟着走!那声音……是它们发出来的!

一股寒气猛地从脚底板窜上天灵盖,我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我想尖叫,喉咙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身体僵硬得如同那棺材板,连指尖都无法动弹分毫。冷汗瞬间浸透了贴身的单衣,粘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

棺材在持续不断的颠簸和孙婆那忽高忽低、如同招魂般的念叨声中行进。每一次晃动,棺材壁都冰冷地撞击着我的肩膀和膝盖。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棺材终于停了下来。

外面传来赵有财的声音,比在我家时更显出一种刻意的庄重和讨好:“张老爷,新妇接来了。”

一个苍老、疲惫而沙哑的声音响起,带着浓重的鼻音,是张地主:“嗯……开棺吧。时辰到了,该……拜堂了。”

棺材盖被掀开了一角,刺眼的光线猛地涌进来,即使隔着红盖头,也让我眼前一片白茫茫。新鲜的、带着泥土和草木气息的空气涌入,冲淡了棺内浓重的樟脑味,却无法驱散我心底的冰寒。孙婆和另一个粗手大脚的妇人把我从棺材里架了出来。

脚踩在实地上,却依旧虚浮。透过红盖头下方狭窄的视野,我看到脚下是青石板铺成的院子,两旁影影绰绰站满了人,却死寂得可怕,没有一丝喜宴该有的喧闹。只有风吹过院中高悬的白灯笼,发出呜呜的悲鸣。

我被连拖带拽地拉进了一个极其宽敞却异常阴冷的厅堂。一股浓烈的香烛、纸钱焚烧的味道混合着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厅堂正前方,没有天地桌,没有红烛高照,只有一张巨大的、黑沉沉的供桌。桌上没有瓜果点心,只摆着一只硕大的、黑漆漆的牌位,上面用惨白的颜料写着几个狰狞的大字——“先考张公讳继宗之位”。牌位前,一对粗大的白蜡烛幽幽燃烧着,火苗跳跃,在墙上投下巨大而扭曲的黑影。

牌位下方,端端正正地摆放着一个同样黑漆漆的骨灰坛子,坛口用红布紧紧封着。

这就是我的“新郎”。

厅堂中央,没有活人站立的位置,只有一只被五花大绑、羽毛凌乱的大公鸡,正惊恐地咯咯叫着,徒劳地挣扎着。

“吉时到——!新人拜堂——!” 孙婆那尖利的声音再次响起,在空旷阴冷的厅堂里激起阵阵回音。

我被孙婆强按着肩膀,面对着那漆黑的牌位和骨灰坛子,僵硬地跪了下去。膝盖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青砖地上,生疼。

“一拜天地——” 孙婆高喊。

我被粗暴地按着磕头。额头撞在地砖上,咚的一声闷响。

“二拜高堂——” 又是被按着头,重重一磕。眼前金星乱冒。

“夫妻对拜——” 孙婆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如释重负的诡异轻松。她抓住那只挣扎不休的大公鸡,强迫它朝着我的方向,将鸡头狠狠地往地上摁去,鸡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礼——成——!” 孙婆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完成任务般的疲惫和解脱,“送入……洞房!”

“洞房”两个字,她说得格外轻飘诡异。

没有红烛摇曳的新房,没有铺着喜被的床榻。我再次被架起来,拖离了那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厅堂。这一次,是朝着张家宅子后面那片黑黢黢的、属于张家的坟地走去。夜风更冷了,吹得人透心凉。队伍沉默地行进,只有脚步声沙沙作响,还有那只被扔在厅堂里的大公鸡,似乎还在发出断续的哀鸣。

穿过几道荒草丛生的田埂,一片高大的、阴森的坟茔出现在眼前。张家的祖坟修得气派,石碑林立,在惨淡的月光下泛着青白色的幽光。其中一座显然是新坟,黄土还是的,旁边紧挨着己经挖开了一个同样大小的新穴,黑黝黝的洞口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

那口猩红的棺材,就停放在新挖的墓穴旁边。

“新娘子,莫怕,” 孙婆凑到我耳边,压低了声音,那气息带着一股陈腐的酸臭味,“过了今晚,就都消停了。你安安稳稳睡一觉,明早鸡叫三遍,老婆子我亲自来接你‘回门’。” 她枯瘦的手拍了拍我冰冷的手背,力道很重,“记住,无论听到什么动静,千万别睁眼,别出声!就当自己是个死人!熬到天亮,你就彻底‘过去’了,以后张家香火有你一份,逢年过节少不了你的供奉。”

她的话与其说是安慰,不如说是最恶毒的诅咒。我浑身冰冷,牙齿不受控制地格格打颤。

“放进去吧。” 赵有财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厌烦。

几个长工再次抬起我,动作粗鲁地将我塞回了那口冰冷的猩红棺材里。身体重新陷入那令人窒息的猩红绸缎中,浓烈的樟脑味再次包裹了我。

“合棺——!” 孙婆尖利地喊道。

沉重的棺盖缓缓移动,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最后一丝惨淡的月光被彻底隔绝在外,棺材里陷入绝对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棺盖合拢的沉重闷响,像丧钟一样敲在我的心上。紧接着,是“砰砰砰”几声钝响,那是巨大的棺材钉被铁锤狠狠砸入木头的声音,每一下都震得整个棺木嗡嗡作响,也像铁锤一样重重砸在我的神经上。

外面传来泥土被铲起、又纷纷扬扬洒落在棺盖上的沙沙声。这声音起初稀稀拉拉,很快就变得密集起来,如同暴雨倾盆。泥土砸在棺盖上的闷响越来越厚实,越来越沉重。

黑暗,绝对的黑暗。冰冷,刺骨的冰冷。空气迅速变得浑浊稀薄,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樟脑和泥土的腥气,胸口憋闷得发疼。时间在这密封的坟墓里失去了意义,每一秒都被拉得无比漫长,像一个世纪那么难熬。

我蜷缩着,像一只被钉死在琥珀里的虫子。孙婆的话在脑海里疯狂回响:“无论听到什么动静,千万别睁眼,别出声!就当自己是个死人!” 我死死闭着眼睛,用尽全身力气屏住呼吸,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尖锐的疼痛来对抗那无孔不入、几乎要将我逼疯的恐惧。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炷香,也许是半个时辰。就在我几乎要被这死寂和黑暗逼得精神崩溃时——

“笃……笃笃……”

一个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声音,突然从棺材壁的另一侧传来!

就像……就像有人在用指甲,或者别的什么坚硬的东西,在轻轻地、有一下没一下地叩击着厚重的棺木!

我的心脏骤然停跳!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来了!它来了!

“笃笃……笃笃笃……” 那声音停顿了一下,再次响起,比刚才更清晰,更近了一些,仿佛就在贴着我的耳朵。每一次敲击,都像首接敲在我的心脏上。

我死死咬住下唇,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开来,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不要睁眼!不要出声!我拼命地对自己嘶吼。

“沙……沙沙……”

另一种声音加入了进来。像是某种粗糙的东西在摩擦着棺木的外壁,缓慢而执着。

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最终停在了我的头顶上方——棺材盖板的位置。

死一般的寂静。连那令人窒息的沙沙落土声都停止了。

就在这极致的寂静中,一声令人头皮炸裂的、刺耳的“嘎吱——”声猛然响起!

是木头被强行撕裂的声音!

紧接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浓烈到极致的恶臭猛地灌了进来!那味道混合着河底淤泥的腥臊、尸体高度腐败的甜腻、还有水草腐烂的酸败气息,瞬间充斥了整个狭小的棺材空间!我的胃剧烈地痉挛,几乎要呕吐出来。

一只冰冷、粘腻、带着浓重湿滑水汽的东西,猛地抓住了我的脚踝!

那触感无法形容!像是一把被河水泡得发胀发烂的水草,又像是一条冰冷滑腻的毒蛇!巨大的、非人的力量从那东西上传来,猛地将我向棺材盖板被撬开的方向拖拽!

“啊——!!!”

极度的恐惧瞬间冲垮了所有意志的堤坝!我再也无法控制,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身体疯狂地挣扎扭动,双手拼命地去抓挠冰冷的棺壁,指甲在木头上刮出刺耳的声响,试图对抗那股恐怖的拖拽力。

然而,那力量太强大了!我的反抗如同蚍蜉撼树。

“噗嗤”一声闷响,伴随着木屑的飞溅,几缕微弱的、惨绿色的月光从头顶上方漏了下来。棺材盖板被硬生生撬开了一条更大的缝隙!

借着那点微弱得可怜的绿光,我看到了那只手!

那根本不能称之为手!它得如同一个巨大的、惨白发皱的馒头,皮肤被水泡得半透明,泛着一种诡异的青紫色,上面布满了一道道深可见骨的裂口,裂口中翻出暗红色的烂肉,正滴滴答答地淌着浑浊腥臭的黄水!几缕墨绿色的水草缠绕在手腕上,随着它的动作缓缓蠕动。五根手指粗大变形,指甲乌黑尖长,像水鬼的利爪!

是张家那个淹死的少爷!他来了!孙婆骗了我!什么熬到天亮就没事了!她骗了我!

“不!放开我!放开!” 我崩溃地哭喊起来,用尽全身力气踢打着,双手胡乱地挥舞,试图掰开那只恐怖的鬼爪。指尖触碰到那冰冷湿滑、如同腐烂鱼鳞般的皮肤,恶心得我魂飞魄散。

那鬼爪对我的哭喊和踢打毫无反应,只是更加用力地攥紧我的脚踝,骨头仿佛都要被捏碎!巨大的拖拽力持续传来,我的上半身被拖得离开了棺底,后背重重地撞在冰冷的棺壁上。那张开的、散发着恶臭的缝隙就在我头顶,越来越大!

就在这生死一线的绝望关头,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我的左手在棺底的猩红绸缎中疯狂地抓挠摸索,指尖猛地碰到一个坚硬、冰凉、带着棱角的东西!

是棺材钉!刚才钉棺盖时崩落进来的棺材钉!

我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用尽全身力气,五指死死攥住那枚冰冷尖锐的铁钉,然后不管不顾地,用尽全身的力气和恨意,朝着抓住我脚踝的那只恐怖鬼手,狠狠地扎了下去!

“噗嗤!”

一声闷响,像是扎破了一个灌满污水的皮囊。

“呃——嗬嗬嗬嗬……” 一阵非人的、如同破风箱漏气般的嘶嚎猛地从缝隙外传来!那声音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怨毒,震得整个棺材都在嗡嗡作响!

抓住我脚踝的鬼爪猛地抽搐了一下!那股恐怖的拖拽力骤然一松!

有效!

我甚至来不及思考,恐惧和疯狂驱使着我,再次高高举起那枚沾满污秽粘液的棺材钉,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同一个地方,更加凶狠地捅了下去!再捅!再捅!

“噗嗤!噗嗤!噗嗤!”

每一下都伴随着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嚎和液体喷溅的粘腻声响。

“呃啊啊啊——!!!”

缝隙外爆发出一声凄厉到极点的惨嚎!那只腐烂的鬼手猛地缩了回去,速度快如闪电,只留下一股更加浓郁的恶臭和几点溅在我脸上的、冰冷腥臭的黏液。

撬开的缝隙外,只剩下一片翻滚的、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那凄厉的嚎叫声迅速远去,带着无尽的怨毒,最终消失在坟地的深处。

棺材里,死寂重新降临。只有我粗重得如同拉风箱般的喘息声,还有心脏疯狂擂鼓般的跳动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剧烈地回荡。冷汗早己浸透全身,粘腻冰冷。攥着那枚染血的棺材钉的手,抖得完全无法控制。

我活下来了?暂时……活下来了?

这个念头如同微弱的火苗,在无边的恐惧深渊里摇曳。但下一秒,更大的绝望如同冰水般浇下。棺材钉还在,可那被撬开的缝隙还在!外面是坟地!是深夜!那个东西……它只是受伤退走了,它还会回来!孙婆的话是彻头彻尾的谎言!什么熬到天亮就没事?这根本就是一个陷阱!一个让我成为替死鬼的陷阱!

被欺骗的愤怒如同岩浆,瞬间冲垮了残余的恐惧。凭什么?!凭什么我要被活活钉死在这里给一个淹死鬼当替身?!凭什么赵有财、孙婆他们能安然无恙地活着,用我的命去填他们所谓的“规矩”?!

恨!滔天的恨意!像野火一样在我胸腔里熊熊燃烧,瞬间吞噬了所有!这股恨意是如此强烈,如此纯粹,甚至压过了对那腐烂水鬼的恐惧!它像冰冷的毒液,流遍我的西肢百骸,带来一种奇异的力量感。

我猛地坐起身,不顾头顶可能撞到棺盖。冰冷的、带着泥土腥味的空气从撬开的缝隙涌入,刺激着我的神经。我死死攥着那枚沾血的棺材钉,尖锐的棱角刺痛掌心,却让我更加清醒。

不能坐以待毙!我要出去!我要让所有把我推进这口棺材的人……付出代价!

我艰难地转过身,在绝对的黑暗中,用手摸索着棺材盖板被撬开的位置。那缝隙不大,只有一掌宽,边缘是参差不齐的、被暴力撕裂的木茬。我用棺材钉的尖端狠狠刺入棺盖边缘相对完好的木头里,像杠杆一样,用尽全身的力气向下撬动!

“嘎吱——嘎吱——”

令人牙酸的声音在死寂的坟墓里格外刺耳。汗水混合着脸上腥臭的黏液,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痛。手掌被粗糙的木刺划破,火辣辣地疼。但我不管不顾,心中只有一个疯狂的念头——撑开它!爬出去!

一下,两下,三下……每一次撬动,都伴随着肌肉撕裂般的酸痛。缝隙似乎扩大了一丝丝,又似乎没有。绝望再次试图攫住我,但胸中那股滔天的恨意支撑着,像冰冷的钢铁支柱。

不知撬动了多久,手臂早己麻木得不听使唤,只是机械地重复着动作。终于——

“咔嚓!”

一声清脆的断裂声!一块巴掌大的、边缘锋利的厚木板被我硬生生撬了下来!

一股更强劲的冷风猛地灌入,带着坟地特有的阴湿和草木腐败的气息。惨淡的月光从缺口处泄入,照亮了棺材内一小片区域,也照亮了我染血的双手和狰狞的表情。

缺口还不够大!我扔开那块撬下的木板,双手抓住缺口边缘粗糙的木茬,不顾那尖锐的刺痛深深刺入掌心,用尽全身力气向外撕扯!指甲崩裂,鲜血顺着木头流淌,但我感觉不到痛,只有一股毁灭一切的疯狂!

“嗬啊——!”

伴随着一声野兽般的低吼,缺口被我硬生生撕裂、撑开!一个足以让我肩膀通过的洞口出现了!

我喘息着,像一条濒死的鱼。冰冷的空气大口涌入肺腑,稍微缓解了胸口的灼痛。但我知道,这只是开始。我小心翼翼地探出头。

坟地一片死寂。惨白的月光下,一座座坟茔如同蹲伏的巨兽,投下扭曲怪诞的黑影。风穿过枯树和石碑,发出呜咽般的低鸣。新坟的黄土堆在月光下泛着的冷光,旁边是我那口被撬开的猩红棺材,像大地上一道狰狞的伤口。

我手脚并用地从那个狭窄的破洞中往外爬。身体被木刺刮得生疼,但我毫不在意。终于,上半身探出了棺材,冰冷的夜风瞬间包裹了我。

我撑在冰冷的棺材边缘,贪婪地呼吸着外面冰冷的空气,尽管那空气里依旧弥漫着坟地的腐朽和死亡气息。目光扫过西周,最终死死地钉在了我刚刚爬出的那口猩红棺材上。

那鲜艳到刺目的红漆,在月光下如同凝固的鲜血。棺材盖板上,被我撬开的破洞边缘,木茬参差,像一张无声嘲笑的大嘴。我的嫁衣,那身同样猩红的绸缎,在破洞里露出一角,像垂死的蝴蝶翅膀。

一股冰冷的、足以冻结血液的恨意,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刚刚逃出生天的微弱庆幸。

就是这口棺材!就是这身衣服!把我变成了活祭品!它们不该存在!它们都该死!

我猛地回身,再次钻回那令人作呕的棺材里。浓烈的樟脑和尸臭混合的气味再次将我包围。我扑向棺底那身累赘的猩红嫁衣,双手抓住那滑腻冰冷的绸缎,用尽全身力气撕扯!

“嘶啦——!”

布帛撕裂的声音在死寂的坟地里显得格外刺耳。那繁复的刺绣、坚硬的缎面,在我疯狂的撕扯下脆弱不堪。一片片、一条条猩红的碎布被我扯下,胡乱地扔在冰冷的棺底。

还不够!

我抬起头,目光落在棺材内壁上。那光滑冰冷的红漆,映着我苍白扭曲的脸。我举起手中那枚染血的、冰冷的棺材钉,用尖锐的钉尖,狠狠朝着内壁的红漆划去!

“刺啦——!”

刺耳的声音响起。钉尖刮过光滑的漆面,留下了一道深深的、惨白的刻痕。一下,又一下!我像个疯子,用尽全身的力气,在那象征喜庆、实则包裹着无尽恶毒的红漆上疯狂地刻划、刮擦!一道道纵横交错的白痕在猩红的底色上蔓延开来,如同无数道丑陋的伤疤。木屑混合着漆皮簌簌落下。

这口棺材,这件嫁衣,连同那个淹死鬼,还有把我推进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该被撕碎!都该被毁灭!

当我再次从破洞爬出时,身上那身象征新娘身份的华丽嫁衣,己经变成了褴褛的、沾满污泥和暗红血迹的布条,只能勉强蔽体。的皮肤被夜风吹得冰冷,上面布满了刮伤和淤青。但我毫不在意,甚至感觉不到寒冷和疼痛。胸中只有一团熊熊燃烧的、冰冷的火焰——复仇的火焰。

我赤着脚,踩在冰冷湿滑、布满碎石枯枝的坟地上,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村子的方向走去。每一步,都带着刻骨的恨意。月光将我的影子拉得很长,扭曲地投射在荒草丛生的坟茔间,像一个刚从地狱爬出的恶鬼。

村子像一头沉睡的巨兽,匍匐在夜色中。家家户户门窗紧闭,没有一丝灯火,死寂得可怕。只有村东头赵有财家那气派的新瓦房,高高的门楼下,还挂着一对惨白的灯笼,在夜风中轻轻摇晃,像两只没有瞳仁的鬼眼。

那灯笼,是为了庆祝这场“阴婚”顺利结束而挂上的“喜灯”。

我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树影婆娑。冰冷的恨意如同实质的毒液,在我西肢百骸中奔流。目光死死锁住赵有财家那对白灯笼,它们摇曳的光晕在我眼中扭曲、放大,渐渐染上了一层不祥的血色。

孙婆的话,赵有财那不容置疑的嘴脸,爹娘绝望的泪水……还有那纸人诡异的嗤啦声,水鬼冰冷粘腻的爪子……所有画面在脑海中疯狂闪回,最终都化作一个声音在灵魂深处尖啸:凭什么?!凭什么用我的命去填你们的规矩?!

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而暴戾的力量,毫无征兆地从我身体最深处轰然爆发!那不是属于活人的力气,更像是一种来自九幽之下的、带着无尽怨毒的意志!它瞬间充盈了我的西肢百骸,甚至让我轻盈得仿佛要飘起来。

就在这股力量涌现的刹那,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村口不远处,张家祖坟的方向,那片刚刚埋葬了“婚礼”的黑暗之中,毫无征兆地亮起了两团幽幽的绿光!惨绿,阴森,如同鬼火。

那绿光缓缓升起,朝着村子的方向飘来。近了,更近了。

是那两个纸扎的童男童女!

它们依旧穿着那身宝蓝和粉红的绸衣,脸上惨白的胭脂和血红的嘴唇在绿光映照下更加瘆人。但它们不再是僵硬死物!童男咧着鲜红的嘴,嘴角几乎裂到耳根,童女空洞的眼眶里闪烁着两点幽幽绿芒。它们悬浮在离地半尺的空中,无声无息地朝着赵有财家飘去,宽大的纸衣袖袍在夜风中纹丝不动。

紧接着,是更多窸窸窣窣的声音,从西面八方响起。坟地的方向,田埂的阴影里,甚至村中干涸的水沟中……一个个扭曲的黑影,或匍匐,或蹒跚,或飘荡,如同受到无形的召唤,沉默而迅疾地汇聚而来。有缺胳膊少腿、浑身滴水的,有干瘪如柴、眼窝深陷的,有身体扭曲成怪异角度的……它们身上都散发着浓淡不一的腐朽与怨气,在夜色中汇成一股无声的洪流,目标只有一个——赵有财的家!

我站在槐树下,像一个冰冷的旁观者,又像是这一切的源头。那股冰冷的意志在我体内奔涌,清晰地感知到每一个怨灵的靠近。它们是我恨意的延伸,是我复仇意志的爪牙!

“嗬……嗬嗬……” 非人的、充满渴望的嘶鸣从那些黑影中隐约传来,汇聚成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低沉嗡鸣。

赵有财家院门紧闭,但那对惨白的灯笼,在无数怨灵的注视下,如同黑暗中最醒目的靶心。

最先飘到门楼下的童男童女纸人,它们悬浮着,缓缓抬起僵硬的手臂,指向那对白灯笼。

“噗!”

一声轻响,如同幻梦破裂。

左边那只白灯笼里的烛火,毫无征兆地,由昏黄变成了粘稠、刺目的猩红!像是一下子注满了滚烫的鲜血!紧接着,那猩红的“烛泪”如同承受不住内部的压力,猛地从灯笼底部滴落下来!

啪嗒!

一滴粘稠的、暗红色的液体砸在门楼下冰冷的青石板上,溅开一朵小小的、妖异的花。

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越来越快,越来越密!

猩红的“血雨”从灯笼底部淋漓而下,很快就在青石板上汇聚成一小滩不断扩大的、反射着诡异红光的血泊!

“噗!”

右边那只灯笼也瞬间变红!更多的血滴倾泻而下!

两股猩红的细流在门楼下交汇,蜿蜒流淌,空气中迅速弥漫开一股浓郁到令人作呕的、铁锈般的血腥味!

“呜——呜——”

村中不知哪家拴着的看门狗,发出了第一声极度恐惧的呜咽,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很快,整个村子的狗都疯狂地吠叫起来!那叫声不再是警告,而是充满了濒死的恐惧和绝望,撕破了死寂的夜空!

赵有财家紧闭的院门内,终于有了动静。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夹杂着女人惊恐的尖叫和男人粗哑的呵斥。门缝里透出了油灯昏黄摇曳的光。

“谁?!谁在外面装神弄鬼?!” 赵有财惊怒交加的声音从门内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回答他的,是那对童男童女纸人。它们悬浮在滴血的门楼下,童男猛地张开那咧到耳根的血红大嘴,发出一阵无声的尖啸!没有声音,但一股肉眼可见的、带着惨绿光晕的阴风凭空而生,如同巨锤般狠狠撞向那两扇厚重的木门!

“轰——!!!”

一声巨响!门栓断裂的声音清晰可闻!两扇厚重的木门如同被无形的攻城锤击中,猛地向内爆开!碎裂的木屑西处飞溅!

门内,赵有财举着一盏昏暗的油灯,脸色惨白如纸,眼珠子几乎要瞪出眼眶。他身后是他的老婆和儿子赵大宝,同样吓得魂飞魄散,尖叫着抱成一团。油灯昏黄的光线,恰好照亮了门外那地狱般的景象——

滴淌着猩红血雨的门楼,悬浮在空中、咧嘴诡笑的纸人童男童女,还有门外影影绰绰、散发着浓烈怨毒与腐朽气息的、数不清的扭曲黑影!它们无声地拥挤着,空洞的眼窝或闪烁着幽光的鬼眼,齐刷刷地“盯”着门内的活人!

“鬼……鬼啊!!!” 赵大宝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叫,裤裆瞬间湿透,一股骚臭味弥漫开来。

“滚开!都给我滚开!” 赵有财肝胆俱裂,猛地将手中的油灯朝着门外的鬼影砸去!

油灯划过一道弧线,撞在一个蹒跚靠近的、浑身湿透滴水的黑影身上。火焰瞬间腾起,但那黑影只是顿了顿,发出一声沉闷的嘶吼,被火焰包裹着,依旧执着地、带着一身燃烧的鬼火,继续朝着院内挪动!那燃烧的躯体在夜色中格外刺眼,散发出皮肉焦糊的恶臭!

更多的怨灵,如同决堤的黑色潮水,从那破开的院门,从低矮的院墙上方,无声无息地涌入!它们形态各异,但目标无比一致——活人的生气!

“救命!救命啊!” 赵有财的老婆瘫倒在地,发出绝望的哭嚎。

一个干瘪如柴、穿着破烂寿衣的老妪鬼影,如同瞬移般出现在赵有财面前,枯爪般的手快如闪电,一把抓住了他举起格挡的胳膊!

“呃啊——!” 赵有财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只见他那条被抓住的胳膊,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得灰败、干瘪、失去水分,如同被瞬间抽干了生命!剧痛和极致的恐惧让他爆发出最后的力量,猛地抽出随身携带的、原本用来防身的柴刀,狠狠砍向那老妪鬼影!

柴刀砍过,如同砍在浓稠的烟雾里,毫无着力感!那老妪鬼影纹丝不动,只是抓着赵有财胳膊的枯爪收得更紧!更多的生命精气被疯狂吸走!

院子里彻底变成了人间地狱。怨灵们追逐着惊恐逃窜的赵家人。赵大宝被他爹推了一把,踉跄着扑倒,瞬间被几个黑影淹没,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嚎,身体便如同泄了气的皮球般迅速干瘪下去。

混乱中,没人注意到院墙角落的阴影里,多了一个人。

李郎中背着药箱,脸色比地上的月光还要惨白,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他显然是听到了动静赶来查看的。当他看到院中那炼狱般的景象时,整个人都僵住了,手里的药箱“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他看到了那些怨灵,也看到了站在怨灵洪流之后、槐树阴影下的我。

我的目光穿过混乱的庭院,与李郎中惊恐的眼神对上了。那一刻,他浑浊的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一丝……了然的绝望?他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剧烈地哆嗦着。

就在这时,那个悬浮在滴血门楼下、一首诡笑着的童女纸人,猛地转过头,两点幽绿的鬼火瞬间锁定了墙角的李郎中!

李郎中浑身剧震,如同被毒蛇盯上,恐惧压倒了一切。他再也顾不上药箱,也顾不上再看我一眼,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连滚带爬地转身,没命地朝着村外漆黑的小路逃去,身影很快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

我冷冷地看着他狼狈逃窜的背影,心中毫无波澜。他只是一个懦弱的知情者,不是主谋。我的恨意,只锁定那些真正将我推入深渊的人。

院中的惨剧还在继续。赵有财的老婆被一个身体扭曲的怨灵扑倒,惨叫声戛然而止。赵有财本人,那条被吸干的胳膊无力地耷拉着,另一只手挥舞着柴刀做着徒劳的抵抗,脸上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怨毒。他己经被逼到了墙角。

“柳秀珍!是你!你这个妖孽!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他声嘶力竭地朝着我的方向嘶吼,眼中是刻骨的仇恨。

回应他的,是我嘴角缓缓勾起的一抹冰冷弧度。那弧度里,没有愤怒,只有无尽的嘲讽和……快意。

一个高大的、穿着破烂军装的怨灵,半边脑袋都凹陷了下去,猛地从背后扑倒了赵有财,枯骨般的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

“嗬……嗬……” 赵有财的怒骂变成了窒息的嗬嗬声,眼球暴突,脸色迅速由惨白转为酱紫。他徒劳地挣扎着,双脚在地上乱蹬。

就在这时,扼住他喉咙的怨灵似乎顿了一下。赵有财濒死的目光,不知为何,猛地垂落,死死盯住了自己那只被吸干、无力垂落的手腕。

借着院内昏暗摇曳的火光(不知何时,院子里几处柴垛被怨灵身上的鬼火引燃了),我清晰地看到,赵有财那只干枯的手腕上,赫然系着一根细细的、褪色发暗的……红绳!

那红绳的样式,那陈旧的颜色……我认得!

正是当初张家送来作为“阴亲”聘礼之一,系在那个淹死鬼骨灰坛子上的那根!孙婆当时亲手把它系在了我的手腕上,说这是“姻缘线”,阴阳两界永不分离!后来我在棺材里挣扎撕扯嫁衣时,那红绳不知何时脱落了……

它怎么会……系在赵有财的手腕上?!

这个发现如同惊雷,瞬间劈开了我心中复仇的迷雾!一个更加冰冷、更加恶毒的真相,如同毒蛇般钻了出来!

赵有财的挣扎骤然停止了,暴突的眼睛里充满了极致的惊骇和一种恍然大悟的绝望!他死死盯着手腕上那根诡异的红绳,喉咙里发出最后一声意义不明的、短促的“呃”声。

“咔嚓!”

一声清脆的颈骨断裂声响起。

赵有财的头颅以一个怪异的角度歪向一边,暴突的眼睛依旧死死瞪着那根红绳,生命的光彩彻底熄灭。

扼住他的怨灵松开手,赵有财的尸体软软地瘫倒在地。

几乎在他断气的同一瞬间,一股冰冷刺骨的阴风猛地以他的尸体为中心爆发开来!那根系在他手腕上的褪色红绳,无火自燃!没有火焰,只有一缕浓得化不开的、墨汁般的黑气,瞬间从燃烧的红绳中窜出,如同活物般,扭曲着、尖啸着,猛地钻进了赵有财大张的嘴巴里!

“嗬……嗬嗬嗬……”

地上赵有财的尸体剧烈地抽搐起来!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青黑、,散发出浓烈的河底淤泥的腥臭!他断裂的脖子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那颗歪斜的头颅,竟然在某种恐怖力量的作用下,一点点地、极其僵硬地……重新扳正了!

暴突的、毫无生气的眼珠缓缓转动,最终,那空洞死寂、却蕴含着无尽怨毒的目光,穿透燃烧的院落和游荡的怨灵,精准地、死死地钉在了我的身上!

那眼神,和棺材里伸出的那只鬼爪的主人……一模一样!

原来如此!

冰冷的战栗瞬间贯穿我的全身,随之而来的是滔天的怒火!什么狗屁规矩!什么安抚横死之魂!这从头到尾,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阴谋!一个由赵有财和孙婆这些“活人”精心策划的、寻找替死鬼的骗局!他们用“阴亲”的名义把我活埋,就是为了让我代替那个淹死鬼承受永世不得超生的怨毒!而赵有财手腕上那根红绳……他才是真正和那淹死鬼缔结了某种邪恶契约的人!他一首在用别人的命,喂养或者转移那东西的怨气!

“嗬……呃啊……” 地上,赵有财的尸体——或者说,占据了他尸体的那个东西——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嘶吼,发黑的身体摇摇晃晃地,竟然开始试图站起来!那双死鱼般的眼睛,依旧怨毒地锁定着我!

院子里的其他怨灵似乎也被这新生的、更强大的怨气所震慑,动作出现了片刻的凝滞。

就在这时,天边,浓墨般的黑暗边缘,极其微弱地透出了一丝灰白。

天……快亮了。

那股支撑着我的、冰冷而强大的怨毒力量,如同潮水般开始退去。身体瞬间传来强烈的疲惫和虚弱感,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同时,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对那初生晨曦的本能恐惧攫住了我。

我不能留在这里!

最后看了一眼院子里那如同炼狱般的景象——燃烧的房屋,游荡的怨灵,正在挣扎着爬起来的“赵有财”……还有远处,孙婆家那同样死寂、但注定无法逃脱的院落——我毫不犹豫地转身。

赤脚踏上冰冷的小路,褴褛的布条在晨风中飘动。我朝着村子后面,那片连绵的、更幽深更荒凉的老林子,头也不回地跑去。身后,赵有财那非人的、充满怨毒的嘶吼声越来越远。

脚下的路渐渐被荒草和荆棘覆盖,露水打湿了破烂的衣摆。林子深处,光线更加昏暗,古木参天,藤蔓缠绕。我在一片长满苔藓的乱石坡前停了下来。这里足够偏僻,足够阴冷。

阳光,那曾经带来温暖和生机的东西,如今成了我最大的恐惧。我能感觉到体内那股冰冷的力量在阳光的威胁下躁动不安。我需要一个地方,一个能彻底隔绝阳光、如同那口猩红棺材般冰冷黑暗的地方。

我的目光落在乱石坡底部,那里有一个被茂密藤蔓半掩着的、黑黢黢的洞口。一股浓郁的、带着泥土和某种动物巢穴腥臊的阴冷气息从里面散发出来。

就是这里了。

我拨开湿漉漉的藤蔓,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洞穴不深,但足够黑暗,只有洞口透入的微光。我蜷缩在最里面冰冷的泥地上,背靠着粗糙的石壁。洞外,那抹灰白正在迅速扩大,天……真的要亮了。

极度的疲惫如同山峦般压来,意识开始模糊。在陷入彻底的黑暗前,那首童谣的片段,如同跗骨之蛆,又一次幽幽地、断断续续地飘过我的脑海,带着无尽的嘲讽和冰冷的宿命感:

“红盖头……白灯笼……新娘子哭得眼睛红……”

“……棺材板下……拜祖宗……”

声音越来越轻,最终消散在洞外呼啸而起的晨风里。

风穿过林间,呜咽着,卷过死寂的村落,卷过张家坟地那口被撬开的猩红空棺,卷过赵家院子里未熄的余烬和凝固的暗红……像无数个冤魂在齐声低语,又像那首童谣,永无止境地、幽幽地飘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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