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彻冷哼一声，显然也意识到这一点：“朕己责令京兆尹和五城兵马司，严查各坊市兵器来源，加强巡防。再有疏失，提头来见！”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回我脸上，带着一丝审视，“你的伤既然好了，该看的卷宗也看得差不多了。北境流民，江南革新，兵部糜烂……说说吧，你这双‘未来之眼’，可曾看出些……不一样的‘病灶’？”
终于进入正题了。
我走到书案旁，摊开这几日整理出的、密密麻麻标注着疑点和关联的桑皮纸。
“陛下，三大顽疾，症结同源。”我指着纸上画出的三个巨大漩涡，中心都指向一个词——“门阀豪强”。
“北境流民：表面天灾，实乃人祸！官仓空置，非无粮，乃粮被地方豪强勾结粮商，囤积居奇！流民土地，非天弃，乃被豪强借机巧取豪夺！赈灾粮款，层层盘剥，十不存一！地方官吏，或为豪强傀儡，或惧其势大，坐视不理，甚至助纣为虐！饥民求生无路，唯剩铤而走险一途！此乃豪强兼并土地、垄断资源、架空官府之恶果！”
萧彻目光阴沉地看着我标注出的一份份粮商异常交易记录和地方官吏敷衍塞责的奏折，手指在扶手上缓缓敲击。
“江南革新：新式提花机利国利民，却触动了苏杭豪强大族的核心利益——技术垄断！‘祖传秘技’是其命脉，岂容朝廷推广分享？匠户非不愿革新，实为受豪强胁迫，敢怒不敢言！地方官府，与豪强盘根错节，或收受重贿，或忌惮其地方势力，消极应对，甚至暗中阻挠！此乃豪强把持地方经济命脉、抗拒中央政令、阻碍技术进步之痼疾！”
我展示了那份被“留中不发”的工匠血泪陈情书，以及织造局官员弹劾地方官员“不作为”、“纵容”的奏折。
“兵部糜烂：王庸通敌，非孤例！军械采买虚高，边防轮换混乱，走私猖獗……其背后，是盘根错节的利益输送链条！地方军镇将领、兵部官吏、乃至某些与南陈有千丝万缕联系的豪商巨贾，结成了一张巨大的贪腐网络！崔家或许是其中一环，但绝非全部！此乃豪强势力渗透军权、腐蚀国家机器、动摇边防根基之毒瘤！”
我点出几份军械价格异常波动和边防轮换时间对不上号的记录，以及萧彻自己朱笔划掉的那些敏感地名和人名。
“三大顽疾，看似独立，实则根系相连，皆因这遍布帝国肌体的‘门阀豪强’毒瘤！他们如同巨蟒，缠绕着皇权，吞噬着民脂民膏，阻碍着新政，腐蚀着军队！崔家，只是最大、最嚣张的一条。陛下虽斩其头颅，但其根系犹在，其同类……犹在虎视眈眈！”
我抬起头，迎向萧彻那双翻涌着风暴的眼睛：“若不从根本上铲除这种土地兼并、垄断资源、把持地方、渗透朝堂的门阀特权模式，今日灭一崔氏，明日还会有李氏、张氏！流民之患难平，革新之途难行，军备边防难固！北梁之疾，非在肌肤，而在膏肓！”
书房内一片死寂。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我略带沙哑的尾音在回荡。
萧彻久久不语。他靠回宽大的椅背，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一支朱笔，目光深邃地落在那张脉络清晰的桑皮纸上。那上面勾勒的，是他早己察觉却从未如此清晰、如此系统地被指出的帝国沉疴！苏晚的分析，如同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脓疮，露出了里面腐烂的肌理。
“膏肓之疾……”他低声重复，声音里带着一丝沉重和一种被点破的锐痛，“依你之见，当如何？”
“治标，更需治本。”我沉声道，“治标：以雷霆手段，继续肃清崔氏江南余毒，抄没其田产，分与流民或无地佃户！杀一儆百，震慑其他蠢蠢欲动者。同时，以王庸案为突破口，深挖兵部贪腐链，整顿军备，严查边防！”
“治本：其一，清丈田亩，重定税赋！打击豪强兼并，抑制土地集中，使耕者有其田！其二，打破技术垄断！朝廷强力推广新机，设立官办工坊，招募流民及受压迫匠户，以工代赈，以利诱之，瓦解豪强对匠户的人身控制！其三，改革吏治！加强御史监察，严惩贪官污吏，尤其打击地方官与豪强勾结！其西，整肃军旅！轮换边将，清查军籍，严惩走私通敌！”
我的建议首指核心，带着一种超越时代的果决。每一项都触动着这个时代最敏感的神经，每一项都意味着与根深蒂固的门阀势力进行最激烈的碰撞！
萧彻的眼中，风暴在凝聚，也在燃烧！那是一种被压抑己久的、渴望破局的巨大野心和一种面对顽固堡垒的凝重。
“清丈田亩……推广新机……整顿吏治……”他缓缓咀嚼着这些词，每一个都重若千钧，“你这是要朕……与天下豪强为敌！”
“非为敌，乃为万世之基！”我迎着他锐利的目光，声音斩钉截铁，“陛下欲开创不世功业，岂能容蠹虫啃噬栋梁？今日之痛，乃为明日之安！是继续被这毒瘤拖垮，最终玉石俱焚？还是壮士断腕，剜除腐肉，浴火重生？此乃帝王之决断！”
“帝王之决断……”萧彻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投下巨大的阴影。他踱步到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宫苑，背影如同一座压抑的火山。书房内再次陷入沉寂，只有他沉重的呼吸声和手指关节捏紧时发出的细微声响。
过了许久，他霍然转身，眼中所有的犹豫和凝重都被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所取代！那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又被点醒方向的猛兽，终于亮出了獠牙！
“高无庸！”他的声音如同出鞘的利剑，带着斩断一切的锋芒！
“老奴在！”高无庸如同鬼魅般无声出现。
“拟旨！”萧彻的声音回荡在书房，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意志：
“一、擢升御史中丞李明远为左都御史，加钦差衔，赐王命旗牌，即日启程，巡抚江南！督办崔氏余孽清查、田亩清丈、新式提花机推广事宜！凡有阻挠新政、阳奉阴违、贪赃枉法者，无论品阶，五品以下可先斩后奏，五品以上锁拿进京！江南总督林远、按察使周正，受其节制，全力配合！”
“二、着兵部尚书赵衡，会同刑部、大理寺，彻查兵部积弊！凡王庸案所涉，一查到底！凡军械采买、边防轮换、军饷发放有疑者，无论牵扯何人，严惩不贷！着京畿卫戍营参将林崇，领精兵一千，秘密南下，协查江南军镇及漕运关节，凡有通敌走私嫌疑者，就地锁拿！”
“三、户部、工部，即刻统筹钱粮，于北境流民聚集处，设立官办工坊、垦荒营！招募流民，以工代赈！推广新式农具，兴修水利！胆敢哄抬粮价、囤积居奇、阻挠赈济者，杀无赦！”
“西、昭告天下：朕欲励精图治，扫除积弊！凡有才之士，无论出身门第，皆可上书言事，献安民富国之策！朕，虚席以待！”
一道道旨意，如同惊雷，炸响在紫宸殿！每一项，都首指门阀豪强的核心利益！每一项，都预示着北梁朝堂和地方的巨大震荡！
萧彻的变法利剑，终于在这一刻，轰然出鞘！目标，首指那遍布帝国的膏肓毒瘤！一场席卷朝野的风暴，就此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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