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黑暗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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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黑暗过后

 

日子在寂静的黑暗里缓慢爬行,像一条无声的河。出租屋的墙壁熟悉地包裹着我,每一处棱角,每一寸温度,都成了这片无边墨色中唯一的坐标。陈警官的电话成了唯一的、规律的外部声响,汇报着案情的尘埃落定,也像用一把钝刀,缓慢地切割着与那个名字的最后联系。

“梁薇的案子,证据确凿,移交检察院了。”

“买凶的司机抓到了,对五年前受梁薇指使制造车祸的事实供认不讳。”

“沈叙白先生那边……认知复健有进展,情绪稳定多了。他……似乎接受了记忆缺失的事实。”

每次提到“沈叙白”,陈警官的语调会有一丝几不可察的停顿。我沉默地听着,指尖无意识地着床头柜上那份病历复印件粗糙冰冷的边缘。苏晚。指尖下的笔画早己烙入神经末梢。它像一个冰冷的锚,将那个被偷走、被埋葬的过去,牢牢钉在现实的岸边,提醒着它的存在,却也宣告着它的终结。

他接受了记忆的缺失。

像接受一场手术,切除了那段充满谎言与背叛的、名为“梁薇”的恶性肿瘤。连同那五年里,与我相关的、黑暗的、痛苦的部分,也一并被遗忘在了手术台上。

也好。

真的很好。

窗外的声音是感知世界的唯一媒介。楼下小贩的叫卖声由远及近,又渐渐飘远;傍晚时分,隔壁锅铲碰撞的声响和饭菜的香气弥漫开来;夜深时,偶尔有醉汉含糊不清的歌声划破寂静。这些声音构成了我荒芜世界里唯一的生机,是黑暗土壤里倔强冒出的、无关紧要的杂草。

警方安排的“安全屋”提议被我再次婉拒。陈警官最终送来了一根新的、更轻便坚韧的盲杖。它倚在门边,像一个沉默的哨兵,也像一个通往外部世界、却并非必要的桥梁。我很少用它。这个小小的蜗壳,暂时足够容纳我和我的荒芜。

身体的疲惫感像退潮般缓慢散去,但精神的废墟上,依旧寸草不生。噩梦的频率降低了,惊醒后不再是灭顶的恐慌,而是一种更深沉、更粘稠的虚无。像沉在冰冷的海底,看着头顶微弱的光线变幻,却失去了上浮的力气和欲望。

有时,指尖会长时间停留在那份病历的签名上。不是追忆,更像是一种确认。确认那段颠沛流离、最终坠入深渊的旅程,并非虚幻。确认那个叫苏晚的女孩,曾经那样真实地、炽热地存在过、付出过、破碎过。

然后,指尖会缓缓移开,落在旁边冰凉的桌面上。

空无一物。

***

深秋的寒意日渐浓重。一个难得的、阳光似乎还算慷慨的午后,窗外的风带着干燥的树叶摩擦声,不再那么刺骨。一种莫名的、久违的冲动,如同地底微弱的泉涌,轻轻叩击着沉寂的心门。

出去。

不是必须,只是想……出去。去感受一下阳光落在皮肤上的暖意,去听听公园里孩童奔跑嬉闹的声音,去嗅一嗅空气里属于季节变换的、清冽自由的味道。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同藤蔓般缠绕上来。

我摸索着走到门边,拿起那根崭新的盲杖。冰冷的金属握柄入手,带着陌生的触感。深吸一口气,推开那扇隔绝内外世界的门。

楼道里熟悉的霉味和邻居家隐约的饭菜香扑面而来。盲杖点在熟悉的地砖上,发出清脆的“笃、笃”声。每一步都带着试探,也带着一丝微弱的、重新连接世界的生涩感。

走出单元门,深秋午后带着凉意的阳光瞬间包裹了全身。暖意透过薄薄的外套渗入皮肤,驱散了屋内的阴冷。风拂过脸颊,带着城市特有的、混合着尘土和远处食物香气的复杂味道。耳朵瞬间被放大了无数倍——车流声、人语声、远处工地的机械轰鸣、枝头麻雀短促的啁啾……所有声音交织成一张巨大的、嘈杂却无比鲜活的网。

凭着记忆,盲杖点向小区外那个小型街心公园的方向。那里有粗糙的石子路,有长椅,有孩童玩耍的沙坑,空气里通常飘浮着糖炒栗子的甜香和老人收音机里咿咿呀呀的戏曲声。

公园入口处,声音明显丰富起来。盲杖小心地探着路面的变化。不远处,似乎有孩童在争抢玩具,清脆的童音带着哭腔和兴奋的尖叫;长椅方向传来老人慢悠悠的闲聊,话题琐碎而家常;还有……一种规律的、轻微的“沙沙”声,像鞋底摩擦着干燥的落叶。

我选了一条相对僻静的小径,石子路在盲杖下发出特有的、细碎的声响。阳光透过稀疏的树枝,在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带来温暖的触感。我放慢脚步,深深呼吸着这带着草木气息和自由味道的空气,试图让胸腔里那片荒芜的冻土,汲取一丝微弱的生机。

就在这时,一种极其微妙的、被注视的感觉,如同羽毛般轻轻拂过我的神经末梢。

很微弱,几乎被周围的嘈杂淹没。但五年黑暗磨砺出的警觉,让我的脚步下意识地顿住。握着盲杖的手微微收紧。是谁?是警方安排的、暗中保护的便衣?还是……那个消失的幕后黑手,阴魂不散?

我保持着“行走”的姿态,耳朵却像雷达般全力开启,捕捉着西周每一个细微的声响。那规律的“沙沙”声……似乎也停住了?

空气里弥漫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几秒钟后,那“沙沙”声重新响起,带着一种迟疑的、缓慢的节奏,朝着我的方向靠近了。

一步。两步。

距离在拉近。脚步声很轻,却异常清晰地落在我的听觉地图上。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

我没有动。只是微微侧过脸,“空洞”的目光投向声音的来源方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属于黑暗的漠然。心脏却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沉重地撞击了一下。

脚步声在我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远处孩童的嬉闹和风吹树叶的沙沙声作为背景。

一个呼吸声。很轻,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努力压抑后的平稳。那气息……隐约透着一丝熟悉感,却又被一种大病初愈后的虚弱和某种陌生的茫然所覆盖。

是他。

不需要看见。不需要任何言语。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近乎本能的确认,如同冰层下的暗流,汹涌地撞击着理智的堤坝。

沈叙白。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的康复师允许他独自外出?还是……他刻意找到了这里?

巨大的疑问和一种冰冷的抗拒瞬间攫住了我。身体微微绷紧,握着盲杖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我不想见他。不想面对这团被强行剪断、却又被命运之手硬生生扯回眼前的乱麻。尤其是在这片刚刚开始尝试接纳我的、脆弱的阳光下。

时间在沉默的对峙中流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一个声音打破了死寂。低沉的,带着大病初愈后特有的沙哑和虚弱,还有一丝……努力想要平稳、却依旧泄露着巨大不确定性的茫然。

“你……” 他顿住了,似乎在寻找合适的措辞,声音干涩,“……需要帮忙吗?”

很平常的一句问话。像一个路人,看到一个拿着盲杖踟蹰的人,出于最普通的善意。

帮忙?

我心中那根紧绷的弦,因为这无比寻常、甚至带着距离感的三个字,骤然松弛,却又在下一秒被一种更深的、冰冷的荒谬感攫住。帮忙?沈叙白,你忘了你曾经是我唯一的“光”,也亲手将我推入永恒的黑暗吗?你忘了在肮脏的巷道里,你嘶吼着我的名字,用身体护住那份证明你错得离谱的证据吗?你忘了在生死边缘,你用血写下我的名字,让我签下决定你生死的手术同意书吗?

那些惊心动魄、沾满血泪的过往,在他这声平淡的、如同对待陌生人的“需要帮忙吗?”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如此……不堪一击。

我的沉默显然让他更加无措。空气里的紧绷感再次弥漫开来。我能感觉到他目光的停留,那目光里没有了之前的混乱和绝望,只剩下一种大病初愈后的空洞和……一片巨大的、关于“苏晚”的空白。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几乎要将人压垮时,我听到一阵轻微的、塑料包装摩擦的窸窣声。他似乎在手忙脚乱地翻找着什么。

接着,一个带着凉意和轻微重量的东西,被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试探,递到了我握着盲杖的手边。

指尖触碰到了。

熟悉的、光滑的塑料瓶身。圆润的弧度。瓶壁上凝结的细小水珠带来的冰凉湿意。

不需要再触碰,那独特的形状和重量,早己刻入记忆深处。

草莓牛奶。

他递过来的,是一瓶草莓牛奶。

动作生疏,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一个刚刚学会表达善意的孩子,笨拙地捧出自己仅有的、认为对方可能喜欢的糖果。

冰凉的瓶身贴着我的指尖,那温度却像滚烫的烙铁,瞬间灼穿了所有冰冷的壁垒,狠狠烫进灵魂深处!

草莓牛奶……

便利店昏黄的灯光下,他诧异的声音:“你怎么知道?”

按摩床上,他带着慵懒笑意的试探:“你手法真好,和我前女友很像……”

肮脏巷道的血泊中,他混乱绝望的嘶吼:“草莓牛奶!除了她……除了苏晚,没人知道!”

所有的画面,所有的声音,所有的爱恨情仇,所有的欺骗与保护,所有的遗忘与铭记……在这一瞬间,被这瓶冰凉、带着水汽的草莓牛奶,彻底引爆!如同沉寂的火山,在漫长的压抑后,轰然喷发出滚烫的熔岩!

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不是恐惧,不是愤怒。是一种被命运反复戏弄、被最深沉的遗忘和最本能的铭记同时撕裂的、巨大的、无法言喻的悲怆!

他忘了。

忘了我。

忘了我们的过去。

忘了那些惊心动魄的纠缠和血色的真相。

可他的身体……他失忆后一片空白的大脑深处……却依旧顽固地、本能地……记得这个。

记得“苏晚”喜欢草莓牛奶。

这迟来的、来自身体记忆的“记得”,比任何控诉、任何指责、任何迟来的道歉,都更锋利!更残忍!

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地冲出干涸己久的眼眶!滚烫的液体瞬间模糊了本就黑暗的“视野”,顺着冰冷的脸颊滑落,砸在握着盲杖的手背上,也砸在那瓶冰凉的草莓牛奶瓶身上。

没有声音。只有身体无法抑制的颤抖和汹涌而出的泪水。

他显然被我的反应吓到了。我感觉到他递着牛奶瓶的手猛地缩了回去,带着一丝惊慌和不知所措。空气里弥漫着他沉重而混乱的呼吸声。

“对……对不起……”他沙哑的声音充满了茫然和慌乱,“我……我只是……觉得你可能……对不起……”他语无伦次,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完全不明白自己触碰到了怎样一个毁灭性的开关。

我猛地转过身!

用尽全身力气,死死地压制住喉咙里即将冲出的呜咽。背对着他,背对着那瓶如同酷刑道具般的草莓牛奶,也背对着那片刚刚试图接纳我的、温暖的阳光。

盲杖重重地点在脚下的石子路上,发出沉闷而急促的声响。

一步。

两步。

我朝着来时的方向,几乎是落荒而逃。

没有回头。

一次也没有。

泪水在脸上肆意流淌,冰冷的风吹过,带来刺骨的寒意。

身后,那片阳光笼罩的小径上,只留下一个捧着草莓牛奶、茫然无措地站在原地的高大身影,和他眼中一片巨大而空洞的、名为“遗忘”的荒原。

而我,带着被这瓶牛奶彻底灼穿的灵魂,重新逃回了我的黑暗。

那片荒芜,似乎更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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