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岸”的木牌在咸湿的海风里轻轻摇晃,发出细微而坚定的“嗒嗒”声,像心跳,也像这海边小镇亘古不变的潮汐。门敞开着,阳光暖融融地铺满门口一小块粗糙的水泥地,带着南方冬日特有的温柔。海风卷着新鲜的、属于清晨的活力涌进来,彻底驱散了那场风暴残留的最后一丝阴霾,连同那个被抛入大海的、来自深渊的小信封,一同化作了泡沫。
指尖拂过崭新的、刻着盲文点阵的“开张”木牌,凸起的触感带着一种新生的郑重。那厚厚一叠法律文件和象征着买断过去的支票,被我锁进了抽屉最深处,连同那个名字——苏晚,一起尘封。钥匙转动时的“咔哒”轻响,如同落下的最后一道闸门。
生活,重新回到了属于“归岸”的轨道上。不是回到原点,而是沿着一条被风暴粗暴清洗过、却也因此更加清晰的轨迹,缓慢而坚定地向前滑行。
第一个熟客依旧是隔壁的阿婆。她踩着轻快的步子进来,带着海风的气息和刚出炉海鲜饼的香气。
“阿归啊,可算开门喽!”她的大嗓门带着由衷的喜悦,“歇了两天,我这老腰老腿可念着你呢!快,给阿婆按按,昨天收网差点闪了腰!”
我笑着应了。指尖触碰到她熟悉而温暖的皮肤,感受着岁月和辛劳留下的僵硬纹理。精油温热的气息散开,混合着阿婆身上那股海盐和阳光的味道。指尖下的力道沉稳而精准,沿着肌肉的走向舒缓着紧绷。阿婆舒服地喟叹着,絮叨着码头的趣事,谁家的船丰收了,谁家的小子要娶媳妇了……声音像暖流,缓缓注入这方小小的天地。
码头上归来的渔民老张,晒得黝黑发亮,带着一身被海风和重物刻下的、如同礁石般硬朗的酸痛,成了店里的常客。他话不多,每次来都带着一股浓烈的海腥味和沉默的力量。按完后,他会留下一小袋刚上岸的、还带着海水鲜甜的小鱼小虾,或是几枚被海浪打磨得光滑圆润的奇异贝壳。
“归姑娘,拿着,不值钱,新鲜!”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海风磨砺过的朴实。指尖着那些贝壳冰凉的、光滑的或带着细密螺纹的表面,仿佛能触摸到大海深处的秘密和馈赠。我将它们洗净,放在窗台一个粗糙的陶碗里。阳光透过玻璃落在贝壳上,折射出微弱的光晕,即使看不见,也能感知那份微小的、来自深海的斑斓。
街口裁缝铺的老板娘林姐,也不再抱怨脖子僵硬时带着焦躁。她成了午后时光的常客。按摩时,她会聊起新到的花布,哪家姑娘要做嫁衣,语气里带着烟火气的满足。空气里弥漫着薰衣草的淡香和她身上淡淡的、熨烫布料留下的温热气息。指尖下的肩颈肌肉不再像紧绷的弓弦,渐渐恢复了柔软。
“归岸”的生意依旧不温不火,却像小镇本身一样,缓慢地渗透进一种安稳的节奏里。收入足以支付房租和简单的生活,甚至能略有盈余。我用攒下的钱,换了一套更舒适的按摩床单,添置了几瓶气味更柔和、更适合不同客人的精油。小小的空间里,属于“归岸”的、安宁的气息越来越醇厚。
我开始尝试着,在某个风和日丽的午后,当店里没有客人时,摸索着走出老街。没有盲杖,就凭着对海风方向、海浪声音大小、以及脚下路面变化的感知。赤脚踩上微凉的沙滩,细沙从脚趾缝流过的触感奇妙而踏实。潮水涌上来,亲吻脚踝,带来冰凉的刺激和退去时的温柔拉扯。我站在那里,任由带着咸味的风灌满衣袖,鼓起单薄的衣衫,像要带着我飞起来。想象着眼前那片无垠的深蓝,想象着海天相接处模糊的界限。胸腔里那片荒芜的冻土,在阳光、海风、细沙和浪花的滋养下,似乎真的开始松动,有极其细微的、带着韧性的草芽,在缓慢地、倔强地顶破坚硬的表土。
荒芜依旧存在。但它不再是死寂的冻土,而是正在复苏的、蕴藏着生机的荒野。那道名为“沈叙白”的、被病态神经连接撕开的血色深渊,被海风和时光一层层覆盖上新的沙砾,渐渐模糊了狰狞的边缘,沉入记忆最幽暗的底层。偶尔,在深夜被海浪声包裹时,那瓶摔碎的草莓牛奶的甜腻气息会如同幽灵般在鼻端一闪而过,带来一瞬冰冷的战栗。但很快,就会被窗外更清晰、更磅礴的海浪声冲刷干净,只留下枕畔一片潮湿的、属于海洋的清凉。
首到那个暴雨初歇的傍晚。
天空像被洗过,呈现出一种清透的墨蓝色。空气里弥漫着暴雨冲刷后的清新和泥土的芬芳,海风带着前所未有的强劲力道,吹得“归岸”的木牌哐当作响。
送走最后一位客人,我摸索着想去关上被风吹得摇晃的店门。
“阿归!阿归姑娘!救命啊!”一个嘶哑、带着巨大惊恐和哭腔的呼喊,伴随着沉重而杂乱的脚步声,猛地撕裂了雨后短暂的宁静!是隔壁杂货铺阿婆的儿子阿海!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变了调。
我的心猛地一沉!阿婆?
“怎么了阿海哥?阿婆怎么了?”我急忙循着声音的方向问。
“不是我阿妈!是老船长!陈伯!”阿海气喘吁吁地冲到门口,带着一身冰凉的水汽和浓重的海腥味,“他的小船!下午看天气还好,非要出去下几个网子……结果刚才那阵邪风!浪太大了!船……船翻了!就在鹰嘴礁那边!我看见他抓住一块船板了!可浪太大!天又快黑了!码头上的大船都出去了还没回!归姑娘!你会水!求你了!救救陈伯吧!他撑不了多久了!”阿海的声音带着绝望的哭腔,抓住我的胳膊用力摇晃。
鹰嘴礁!那片海域暗礁密布,水流湍急,是出了名的险地!老船长陈伯,那个总是沉默着来按摩,走时会留下一小袋新鲜海货、带着一身浓烈海腥味的老人!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窜遍全身!救人?我一个瞎子?在暗礁遍布、风浪未息的险滩?
这无异于送死!
可阿海绝望的哭喊,像刀子一样扎进耳朵。老船长那张布满风霜、沉默却透着坚韧的脸,模糊地浮现在黑暗的脑海。他送来的那些带着海水鲜甜的小鱼虾,窗台上那些冰凉光滑的贝壳……
时间在巨大的惊恐和抉择中凝固。每一秒都像老船长在冰冷海水里挣扎的生命在流逝!
就在这时,一个低沉、急促、带着巨大喘息的声音在门口响起,瞬间压下了阿海的哭喊:
“阿海!船!快!去推我的舢板!缆绳!救生圈!”是渔民老张!他显然也听到了动静,刚赶过来。他的声音像磐石,瞬间稳住了混乱的局面。“归姑娘!你跟我上船!你耳朵灵!听浪!听陈伯的动静!给我指方向!鹰嘴礁那鬼地方,只有你耳朵能救命!”
老张的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眼前的黑暗!不是让我去搏击风浪!是让我用这双在黑暗中磨砺出的、能“听”清谎言和伤疤的耳朵!去听风浪中的呼救!去指引方向!
没有时间犹豫!
“好!”我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和决绝!
冰冷的、带着咸腥味的海水瞬间包裹了全身!湿透的衣服紧贴在皮肤上,带来刺骨的寒意。小小的舢板在尚未平息的风浪中剧烈颠簸起伏,像一片脆弱的叶子!每一次被浪头抛起又砸下,都伴随着木头不堪重负的呻吟和冰冷海水的劈头盖脸!
我死死抓住船舷湿滑冰冷的边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胃里翻江倒海,冰冷的恐惧如同毒蛇缠绕着心脏。耳边是狂风尖利的呼啸,是海浪疯狂拍打礁石和船体发出的震耳欲聋的轰鸣!像无数头愤怒的巨兽在嘶吼、在撞击!
“归姑娘!稳住!听!仔细听!”老张的吼声在风浪中显得破碎而遥远,他奋力地摇着橹,与狂暴的大海搏斗。
摒弃一切杂念!
我猛地闭上空洞的双眼(虽然毫无意义),将全部心神凝聚到双耳!
狂风!撕扯着耳膜!
巨浪!轰鸣着撞击!
在这毁灭性的噪音交响中,我的耳朵像最精密的声呐,疯狂地过滤、捕捉……
左边!浪拍在礁石上,是更沉闷、更短促的爆响!
右前方!水流撞击暗礁,发出诡异、带着漩涡吸力的“呜呜”声!
更远处!是阿海在岸上撕心裂肺、带着绝望哭腔的呼喊:“陈伯——!撑住啊——!”
不对!都不是!
陈伯的声音呢?那微弱的、属于人类的呼救声呢?被风浪彻底吞没了吗?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炸裂!冰冷的绝望感开始蔓延!
就在这时——
一丝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如同破旧风箱般嘶哑的呛咳声,混合着海水灌入喉咙的“咕噜”声,如同最细微的电流,猛地穿透了风浪的屏障!从舢板的……**左后方偏下**的位置传来!
“左后!偏下!有呛水声!”我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出来!声音瞬间被风浪撕碎,但我相信老张听到了!
“抓紧!”老张一声暴喝!舢板猛地一个急转!船身几乎倾斜到要翻覆!冰冷的海水再次劈头盖脸砸下!我死死抓住船舷,感觉五脏六腑都要被甩出去!
“近了!声音近了!就在左舷!”我再次嘶喊,耳朵死死锁定那微弱却如同天籁般的呛咳声!
“看见了!抓住!”老张的吼声带着巨大的力量和狂喜!
紧接着,是沉重的拖拽声,是物体砸在船板上的闷响,是剧烈的、撕心裂肺的呛咳和呕吐声!
“陈伯!抓住了!抓住了!”阿海在岸上的哭喊变成了狂喜!
冰冷的、湿透的、剧烈颤抖的身体被拖上甲板。陈伯像一袋沉重的、吸饱了海水的破麻袋,瘫在船底,只剩下本能地剧烈咳嗽和喘息,喉咙里发出拉风箱般的“嗬嗬”声,浓重的海腥味和一种濒死的衰败气息弥漫开来。
“撑住!老陈头!我们回去!”老张的声音也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奋力摇橹调转船头。
回程的颠簸似乎更加漫长。我瘫坐在湿透的船板上,背靠着冰冷的船舷,身体因为脱力和寒冷而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耳朵里还残留着风浪的轰鸣,但更清晰的是陈伯那艰难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呼吸声。指尖无意识地触碰到船板上冰冷的海水和……一丝粘稠的、带着铁锈味的温热液体。
是陈伯的血?还是刚才慌乱中,我自己被船板或绳索划破的伤口?
不重要了。
冰冷的海水浸透全身,刺骨的寒意深入骨髓。
但胸腔里,那片刚刚复苏的荒野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风暴和死神的擦肩而过中,被彻底点燃了。不是火焰,而是一种更深沉、更坚韧的力量。像被海浪反复冲刷的礁石,沉默地屹立。
***
老船长陈伯被送进了镇上的卫生所。呛了海水,受了惊吓,加上年纪大了,需要观察几天,但命保住了。
消息像长了翅膀,飞遍了小小的云栖镇。
“归岸”的盲姑娘,用她的耳朵,在风暴后的险滩,从死神手里抢回了老船长的命。
这个说法,带着海风特有的夸张和朴素的传奇色彩,在小镇的茶余饭后流传开来。
我依旧是那个话不多、眼睛看不见的按摩师“阿归”。但再走进“归岸”的客人,眼神(即使我看不见)和语气里,多了一份难以言喻的敬意和更深厚的信任。那不仅仅是对手艺的认可,更是对一种在黑暗中也能迸发出惊人力量的生命本身的敬畏。
窗台上,那个盛放贝壳的粗糙陶碗旁边,多了一小块被海浪打磨得异常光滑、形状奇特的黑色礁石。是老张送来的,说是从鹰嘴礁附近捞起来的,“沾了你的胆气,压惊!”
指尖拂过礁石冰冷、坚硬、带着大海粗粝质感的表面,仿佛还能触摸到那夜狂暴的风浪和陈伯艰难的呼吸。
日子继续流淌。
海风。阳光。薰衣草的淡香。渔民们带着海腥味的谈笑。阿婆絮絮叨叨的关怀。林姐裁剪布料的沙沙声。
荒芜依旧在。
但荒芜之上,那片被风暴洗礼过的、名为“归岸”的土地,终于彻底扎下了根须,在咸涩的海风里,缓慢而坚定地,开出了第一朵微小却无比坚韧的花。
又是一个宁静的傍晚。
送走最后一位客人,我摸索着关上店门,挂上“休息中”的木牌。
海浪声温柔地拍打着堤岸,像一首永恒的摇篮曲。
空气中弥漫着阳光晒暖沙滩后残留的暖意,海盐的清新,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被海风稀释得几乎无法察觉的……薰衣草余香。
我慢慢走上二楼的露台(后来用攒的钱请人搭建的)。扶着粗糙的木栏杆,面朝着大海的方向。
虽然看不见那无垠的深蓝,却能清晰地感知到它的存在——那磅礴的呼吸,那潮湿的拥抱,那永恒不变的潮涨潮落。
海风温柔地吹拂着头发和脸颊。
很安静。
只有海的声音。
和自己胸腔里,那颗缓慢、沉稳、如同归港船只般安宁跳动的心脏。
指尖无意识地抚过露台栏杆上,被海风侵蚀出的、细小的凹痕。
那里。
就是我的归案。
不是逃避。
是扎根。
是新生。
是……在绝对的黑暗里,终于寻到的,那片只属于自己的、辽阔而平静的深蓝。
夜色温柔地落下。
海天相接的地方(在我感知的尽头),大概有星星升起了吧?
我仰起脸。
感受着那无边无际的、包裹着一切的黑暗。
嘴角,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一个细微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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