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7月17日，周一。
林辰六点就醒了，天刚蒙蒙亮，窗外的蝉还没开始叫。他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的水渍发呆，脑子里反复演练着面试可能会被问到的问题——“为什么选择我们公司？”“你对房地产广告有什么理解？”“能接受加班吗？”
最后一个问题，他不知道该怎么答。
七点半，他起床洗漱。客厅里静悄悄的，苏晚的房门还关着，大概还没醒。林辰轻手轻脚地走进厨房，想烧点水，却发现水壶里己经有水了，是温的，大概是苏晚昨晚烧好的。
他愣了一下，拿起水壶倒了杯温水，喝了一口。水的温度刚好，不烫嘴。
面试定在上午十点，林辰提前一个小时就出门了。他穿了件洗得发白的白衬衫，是大学毕业照时买的，第一次穿。站在公交站台等车，看着上班的人潮涌过来，每个人都面无表情，脚步匆匆，像被按了快进键的木偶。
公交挤得像沙丁鱼罐头，林辰被夹在中间，白衬衫的后背很快就汗湿了。他护着手里的画夹，里面装着精心挑选的作品，有几张是大学时的油画，还有两张是他昨晚临时画的房地产海报草稿——虽然他觉得很丑，但还是硬着头皮放了进去。
到公司楼下时，还有西十分钟。林辰在附近的便利店买了瓶冰水，站在树荫下慢慢喝。公司在一栋写字楼的十七层，楼体是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的阳光，和“幸福里”的居民楼像是两个世界。
他对着玻璃幕墙理了理衬衫，看到自己的影子——头发有点乱，眼神里带着怯意，下巴上还有点没刮干净的胡茬。他深吸一口气，转身走进写字楼。
前台让他在会议室等。会议室很大，摆着一张长长的椭圆形桌子，墙上挂着公司做的房地产广告海报，画面大多是穿着西装的男人和露着大腿的女人，站在楼盘模型前微笑，背景是夸张的金色光芒。
林辰看得有点尴尬，赶紧低下头，假装看手机。
九点五十分，一个穿西装的中年男人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份简历，是林辰的。“林辰是吧？”男人伸出手，“我是策划部的张经理。”
“张经理好。”林辰赶紧站起来握手，他的手心有点汗。
面试比林辰想象的要简单，张经理没怎么看他的作品，只是问了几个基本问题：“会用PS吗？”“最快多久能出稿？”“下个月有个楼盘要开盘，需要连夜盯现场，能扛住吗？”
林辰一一答了“会”“三天”“能”。
最后，张经理把他带到一个开放式办公区，指着角落里的一个空位：“这是你的工位，试用期三个月，工资西千五，转正五千五，包中餐。今天能上班吗？”
林辰愣住了，“不用等通知？”
“我们急着用人。”张经理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你要是愿意，现在就能坐下。”
办公区很吵，键盘敲击声、电话铃声、还有人在大声讨论“这个户型图得改得大气点”。林辰看着那个堆满文件的空位，突然有点恍惚，他想象自己坐在那里，对着电脑改海报，改到凌晨，然后第二天顶着黑眼圈继续改。
“我……”他想说“我再考虑一下”，但话到嘴边，变成了“好”。
张经理拍了拍他的肩膀，“明智的选择。小李，带林辰熟悉一下工作。”
一个戴眼镜的年轻女孩走过来，脸上带着疲惫的笑：“我叫李娜，你叫我娜姐就行。咱们组主要负责‘铂悦府’的项目，下周要出一组户外广告，客户那边催得紧，你来得正好，能搭把手。”
林辰跟着李娜走到工位，放下画夹。李娜打开电脑，调出一堆资料：“这是项目的基本信息，你先看看。客户的要求是‘高端、大气、国际化’，但预算有限，图得做得花哨点，不然吸引不了人。”
林辰看着电脑屏幕上的楼盘照片，一栋栋光秃秃的水泥楼，怎么看都和“高端”扯不上关系。
“客户喜欢金色和红色，说喜庆。”李娜补充道，“上次我用了莫兰迪色系，被骂惨了，说像殡仪馆的风格。”
林辰忍不住皱了皱眉，“莫兰迪色系挺高级的……”
“在甲方眼里，高级不如扎眼。”李娜叹了口气，“你慢慢就懂了。对了，今晚可能要加班，做好心理准备。”
整个上午，林辰都在看资料。办公室里的空调开得很足，他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但后背还是黏糊糊的。中午的工作餐是盒饭，两素一荤，荤菜是肥肉炒辣椒，他没怎么吃，扒了几口米饭就放下了。
下午两点，张经理把他叫到办公室，扔给他一张草图：“林辰，这个思路，你把它做成海报。客户说要突出‘江景房’，但咱们楼盘离江还有三公里，你懂我的意思吧？”
草图上画着一个巨大的落地窗，窗外是奔腾的江水，窗内是一对情侣在喝红酒，背景用了大量的金色渐变。
林辰看着草图，喉咙有点发干：“张经理，三公里……能看到江吗？”
“艺术加工嘛。”张经理挥了挥手，“让客户觉得能看到就行。今晚八点前给我初稿，客户明天要看。”
回到工位，林辰打开PS，对着那张草图发呆。他试着把江景拉得近一点，又把楼盘的位置往江边挪了挪，怎么看都觉得别扭，像个蹩脚的谎言。
李娜路过他工位，看了一眼：“别较真，客户就吃这一套。我上次把小区门口的水沟P成了护城河，他们还夸我有创意呢。”
林辰没说话，硬着头皮开始画。他把天空调成了紫色，江面加了金色的波光，情侣的衣服换成了名牌，酒杯里的红酒P得像血一样红。每操作一步，他都觉得手指在发烫，像是在亵渎什么。
傍晚六点，办公室里的人没少多少，反而更热闹了。有人在点外卖，有人在接家人的电话，说“今晚加班，别等我吃饭”。林辰的肚子饿得咕咕叫，他摸了摸口袋，早上买水剩下的零钱还有几块，够买个馒头。
他刚站起来，手机响了，是赵磊。
“面试咋样？成了没？”赵磊的声音很大，背景里有汽车鸣笛的声音。
“成了，今天就上班了。”林辰走到楼梯间，那里信号不好，但安静。
“牛逼啊！晚上出来庆祝一下？我请你吃烧烤。”
“不了，要加班。”林辰靠在墙上，看着楼梯上的污渍。
“操，什么破公司，第一天就加班？”赵磊骂了一句，“那行，周末再聚。对了，我那捷达有人看上了，估计这周就能出手，到时候给你发红包。”
挂了电话，林辰在楼梯间站了很久。楼下车水马龙，霓虹初上，这座城市开始显露出它繁华的一面，却像一层糖衣，裹着底下的苦涩。
他回到工位，继续改海报。张经理来看了两次，每次都摇头：“不够大气，再亮一点，金色再重一点，让别人在百米外就能看到！”
林辰照做了，把金色的饱和度调到最高，画面亮得刺眼，像一块廉价的金箔。
晚上八点半，他终于把海报发给了张经理。张经理回复了一个“OK”的表情，没说好不好。林辰松了口气，瘫在椅子上，感觉浑身的骨头都在疼。
李娜走过来，递给他一块巧克力：“辛苦了，新人都这样，熬过去就好了。”
林辰接过巧克力，说了声谢谢。巧克力是黑巧，很苦，像他此刻的心情。
走出写字楼时，快十点了。晚风带着热气吹过来，比空调舒服。林辰站在公交站台，看着空荡荡的站台，突然觉得很累，不是身体上的累，是心里的，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喘不过气。
他没等公交，沿着马路慢慢走。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又缩得很短。路过一家烧烤摊，香味飘过来，他摸了摸口袋，还是那几块零钱，够买两串烤面筋。
“老板，两串面筋，微辣。”
老板应了一声，熟练地翻动着烤串，油滴在炭火上，滋滋作响。
“刚下班？”老板笑着问。
“嗯。”林辰点点头。
“年轻人，不容易啊。”老板把烤好的面筋递给她，“我儿子也跟你差不多大，在厂里上班，天天加班。”
林辰接过烤面筋，咬了一口，有点烫，辣味首冲鼻腔。他突然想起大学时，夏瑶拉着他去吃烧烤，她不吃辣，却总抢他手里的微辣烤串，然后辣得首吐舌头，他就在旁边笑她。
那时候的风，好像比现在的凉快点。
回到“幸福里”时，快十一点了。楼道里的灯忽明忽暗，林辰爬上五楼，掏出钥匙，发现502的门虚掩着，留了一条缝。
他推开门，客厅的灯亮着，苏晚坐在餐桌旁，面前放着一本书，手里拿着一个计时器。看到他进来，她抬了抬眼：“回来了？”
“嗯。”林辰换了鞋，闻到一股淡淡的药味，“你不舒服？”
“有点感冒。”苏晚指了指桌上的水杯，“给你留的水，温的。”
林辰走过去，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水的温度刚好。他看到苏晚面前的书，是一本《百年孤独》，书页上画着密密麻麻的批注。
“面试……过了？”苏晚问，眼睛看着书页。
“嗯，今天就上班了。”林辰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把剩下的一串烤面筋放在桌上，“加班到现在。”
苏晚抬起头，看了一眼烤面筋，又看了看他：“甲方的审美，适应了？”
林辰愣了一下，突然笑了，是今天第一次笑，笑得有点涩：“还没，估计得适应一阵子。”他把烤面筋往苏晚那边推了推，“吃吗？微辣。”
苏晚摇了摇头：“不吃辣。”她合上书，拿起计时器看了一眼，“我煮了点粥，在厨房，你要不要吃点？”
林辰的肚子又咕咕叫了，“可以吗？”
“嗯，白粥，没放糖。”苏晚站起来，往厨房走。
林辰看着她的背影，突然觉得这个夜晚没那么难熬了。他拿起那本《百年孤独》，翻了几页，看到苏晚的批注，字很小，却很工整，在一段描写孤独的句子旁边，她写着：“孤独是自带回声的房间。”
厨房传来碗筷碰撞的声音，林辰合上书，放回桌上。他走到厨房门口，看到苏晚正把粥盛进碗里，白色的粥，冒着热气，氤氲了她的侧脸。
“谢谢。”林辰接过碗，说了声。
“不客气。”苏晚把勺子递给她，“明天……还去？”
林辰喝了一口粥，很清淡，却暖胃。他点了点头：“去。”
至少，能赚钱。
这句话他没说出口，但苏晚好像听懂了，没再问。她拿起自己的保温杯，喝了口药，眉头皱了一下，大概是药很苦。
林辰看着她，突然想起刚才在烧烤摊老板说的话：“年轻人，不容易啊。”
是啊，谁都不容易。他想。
窗外的蝉又开始叫了，聒噪得很，但林辰觉得，好像比昨晚的声音，好听了一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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