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走廊的消毒水味里,总混着点若有若无的烟味。不是赵磊抽的红梅,也不是林辰揣的红塔山,更像种清淡的女士烟,飘在空气里,像谁没说出口的叹息。林辰靠在墙上,看着赵磊蹲在病房门口抽烟,打火机“咔嗒”响了三次才打着,火苗窜起来时,照亮他下巴上的胡茬——三天没刮了,扎得像片荒草。
“医生说靶向药对晓雯不太管用。”赵磊把烟蒂摁在鞋底,烟丝粘在磨破的胶底上,“副作用太大,吐得厉害,刚才喂了点小米粥,全吐在枕头上了。”他往病房里瞥了眼,门虚掩着,能看见晓雯露在被子外的手腕,细得像段被水泡透的芦苇,手背上的针孔青得发黑。
林辰的指尖在口袋里蹭着那支红塔山,烟盒边角被体温焐得发软。“孟晓冉那边有信吗?”
“凌晨发了条微信,”赵磊摸出手机,屏幕裂了道缝,是上次扛货时摔的,“说电子厂的宿舍漏雨,她床底下的箱子泡了,里面有件给晓雯织了一半的毛衣,蓝颜色的,跟苏晚那件旧裙子一个色。”他顿了顿,声音压得像蚊子哼,“她还说,表哥在徐州杂货铺看到的那个女人,上周又去了,买了张去上海的火车票,说要去‘了结点事’。”
“了结事”三个字像根针,扎得林辰喉咙发紧。他想起苏晚那件藏蓝色的裙子,领口绣的玉兰花被洗得发白,去年秋天在画室,晓雯还穿着它给孩子们讲故事,裙摆扫过画架,带起片蜡笔屑,像撒了把碎星星。现在那裙子大概还在苏晚的帆布包里,跟着她在不同的城市辗转,包角磨破的地方,露出里面的蓝布,像道没愈合的伤。
病房里传来晓雯的咳嗽声,很轻,却像重锤敲在赵磊的背上。他猛地站起来,腰“咔”地响了声,手撑着墙才没晃倒。“我进去看看。”他的工装裤膝盖处磨出的洞更大了,露出里面的秋裤,沾着块暗红的铁锈,是昨晚扛钢管时蹭的。
林辰没进去,只是走到窗边。楼下的梧桐树落了大半叶子,光秃秃的枝桠戳在灰蒙蒙的天上,像幅没画完的素描。窗台上的绿萝被赵磊移到了暖气边,新叶展开了小半,叶尖却有点焦,大概是离暖气太近。花盆的裂缝里塞了团棉花,是从晓雯的旧毛衣上拆的,白花花的,像块没化的雪。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卖小米的老太太打来的。她的声音裹着菜市场的嘈杂,听着发急:“小林,快来!我刚收摊时捡了个包,里面有本画册,画的全是你们画室的孩子,最后一页画着个穿婚纱的女人,旁边写着‘苏晚’!”
林辰的心猛地一跳,像被蜡笔戳了下。“包在哪?”
“我给你放杂货铺柜台上了,”老太太的声音突然低了,“包里面还有盒红塔山,没拆封的,烟盒上沾着点红糖渣,跟晓雯她妈卖的一个味。”
他往楼下跑时,后腰的旧伤被扯得生疼,每跑一步都像有根针在扎。医院门口的出租车司机正趴在方向盘上打盹,被他拍醒时一脸不耐烦,首到林辰把身上所有的零钱都拍在仪表盘上——三张皱巴巴的十块,五张一元的钢镚,加起来三十五块五。
“去菜市场,快点。”林辰的声音发颤,指尖碰着车门把,冰凉的金属让他稍微冷静了点。
车窗外的街景往后退,像快进的电影。路过“幸福里”时,林辰瞥见三楼的窗户开着,新租客的牛仔裤晾在外面,蓝得刺眼,像苏晚那件裙子的颜色。楼道里的声控灯还是坏的,黑黢黢的,他突然想起苏晚以前总说,这灯像个装睡的人,喊不醒。
菜市场的杂货铺己经关了半扇门,卖小米的老太太正踮着脚,把个帆布包往柜台上放。包角磨得发亮,上面绣着朵小小的梅花,针脚歪歪扭扭的——林辰认得,是苏晚奶奶留的那个包,她以前总用来装画具。
“你看这画册。”老太太把包推过来,帆布包的提手断了根,用红绳系着,绳结是苏晚常打的那种,像只没展翅的蝴蝶。
画册是素描本,纸页泛黄,第一页画的是扎羊角辫的小女孩,正举着蜡笔往墙上画太阳,旁边写着“2023年冬”。林辰一页页翻过去,赵磊扛画架的背影,孟晓冉缝画框的侧脸,晓雯坐在绿萝旁织毛衣的样子……最后一页是幅未完的画:穿婚纱的女人站在画室中央,裙摆拖过孩子们的画,婚纱的白被涂得很厚,几乎要透纸而出,旁边用铅笔写着行小字:“该醒了。”
画册里夹着张火车票,上海到本地的,日期是昨天。票根上沾着点烟灰,是红塔山的。
“这包是在卖红糖的摊子前捡的,”老太太往街对面指了指,“摊主说今早有个穿蓝裙子的女人在那站了很久,手里捏着这包,后来接了个电话就匆匆走了,包忘在摊子上。”她顿了顿,“那女人手腕上有块疤,像被什么东西勒的,跟晓雯手背上输液留下的印子差不多。”
林辰的手指抚过画册上“该醒了”三个字,笔尖的划痕很深,把纸都戳毛了。他能想象苏晚写这三个字时的样子,咬着嘴唇,铅笔握得很紧,指节泛白,像在跟自己较劲。就像她当年画孩子们时,总说“要把光画进去,再暗的日子也得有点亮”。
手机又响了,是赵磊打来的。他的声音带着哭腔,背景音里有护士的喊声:“晓雯……晓雯她生了!是个女孩,早产,才三斤二两,得进保温箱!”
林辰的手抖得厉害,画册差点掉在地上。“大人呢?”
“还在抢救,”赵磊的声音突然拔高,又猛地压低,“医生说……说情况不好,让我签病危通知书。”
林辰抓起帆布包往医院跑,包带勒得掌心生疼。路过街角时,撞见个穿蓝裙子的女人,正往公交站台跑,裙摆扫过他的裤腿,带起片风,像苏晚以前从画室跑出去追孩子时的样子。他想喊住她,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只能看着她上了公交车,车身上的广告画着上海的外滩,亮得晃眼。
医院走廊比刚才更挤了,护士推着保温箱往新生儿监护室走,箱子里的小婴儿闭着眼睛,像只皱巴巴的小猫。赵磊蹲在抢救室门口,手里攥着张纸,是病危通知书,签名处的“赵磊”两个字写得歪歪扭扭,墨团晕开了,像滴没干的泪。
“给她起名字了吗?”林辰把帆布包放在他身边,包上的梅花绣纹蹭着他的手背,有点扎。
赵磊抬起头,眼白里的红血丝像张网。“叫赵念苏,”他的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晓雯之前就想好的,说不管男女,都得念着苏晚的好。”
抢救室的灯突然灭了,护士推着平车出来,白被单盖得严严实实。赵磊猛地站起来,又“咚”地跪下去,膝盖砸在地砖上,发出闷响。“晓雯——”
林辰别过脸,看着走廊尽头的窗户。夕阳正从云层里钻出来,给光秃秃的梧桐枝镀上层金,像谁撒了把碎金子。他从帆布包里掏出那本画册,翻到最后一页,穿婚纱的苏晚旁边,被人用红蜡笔添了个小小的婴儿,躺在片绿萝叶上,叶尖还顶着颗星星。
是那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画的,蜡笔的痕迹新鲜得像刚干。
林辰的眼泪突然掉下来,砸在画册上,晕开了“该醒了”三个字的墨痕。他想起苏晚织的粉毛衣,想起孟晓冉泡在水里的蓝毛衣,想起晓雯没喝完的小米粥,想起赵磊磨破的膝盖,想起保温箱里那个叫赵念苏的小生命——原来这世上的告别,从来都不是结束,是换种方式留在彼此的生命里,像绿萝的藤蔓,缠缠绕绕,爬满整个岁月。
晚风吹进走廊,带着远处码头的汽笛声,像谁在轻轻哼着首没结尾的歌。林辰把画册抱在怀里,帆布包上的梅花绣纹硌着胸口,有点疼,却让人踏实。他知道,日子还得接着熬,保温箱的费用还得想办法,苏晚或许还在某个街角徘徊,但只要这画册还在,这名字还在,这绿萝还在长,就总有熬出头的那天。
就像此刻,夕阳正一点点往下沉,却把最后点光,牢牢地,钉在了那片刚展开的绿萝新叶上。
(http://www.aixiasw.com/book/gi0djj-43.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aixias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