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筏撞上岸边青石板的震颤透过鞋底传来时,李青崖的指尖还沾着陈校尉铠甲上未凝的血。
他第一个跳上码头,转身时衣摆带起的风卷走几片芦苇叶,正落在苏九鸾染血的肩伤上——她却像没知觉似的,反手扣住他的手腕借力,掌心的温度烫得他心头一跳。
"老胡,去西市药铺取金创散。"李青崖没回头,目光扫过陈校尉肋下翻卷的甲片,那里渗出的血己经洇湿了半幅衣袍。
老胡应了声,竹篙在岸边一撑,木筏便载着他往灯火更密处漂去,只留下水纹在月光里碎成银鳞。
太医院的偏厅飘着浓烈的艾草味。
苏九鸾坐在矮榻上,任由医正用镊子夹出左肩的碎刃,喉间逸出极轻的闷哼。
李青崖站在窗边,看着陈校尉被两个小宦官扶着躺下,那人身子晃了晃,竟还想抱拳:"李大人,末将这伤......"
"闭嘴。"李青崖走过去按住他肩膀,掌心触到铠甲下滚烫的肌肤。
陈校尉的酒囊滚落在地,暗红的血珠顺着囊身滴进砖缝,像极了他方才在密道里咳在酒囊上的血沫。
李青崖摸出怀里的《承天录》,玉珏贴着心口的温度突然灼起来,像母亲当年攥着他的手,在火盆前烧毁最后一卷家史时的热度。
"医正。"他转身时袖角带翻了药碗,褐色药汁溅在青砖上,"多久能好?"
"苏姑娘的伤需得静养七日,陈校尉......"医正擦了擦汗,"怕是要半月。"
"够了。"李青崖把《承天录》往怀里按了按,玉珏隔着布料烙得他生疼。
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咚——"敲得他太阳穴突突跳。
他望向苏九鸾,她正盯着自己染血的佩刀,刀鞘上还粘着密道里的青苔。"换身干净衣裳,随我进宫。"
"现在?"苏九鸾抬头,眉峰挑得像刀,"你伤没好,陈校尉......"
"圣人西更要起早朝。"李青崖摸出块染血的丝帕,擦净她刀鞘上的青苔,"等他用完早膳,《承天录》里的东西,怕是要多几分变数。"
宫门前的鎏金狮子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李青崖递上刑部腰牌时,守夜的金吾卫统领正打着哈欠,可当他说出"面圣"二字,那人的哈欠立刻卡在喉咙里——李青崖注意到他的手指在腰间刀柄上蜷了蜷,目光扫过苏九鸾腰间的横刀,又落在李青崖怀中鼓起的《承天录》上。
"李大人稍等。"统领退进值房,不多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李青崖摸了摸玉珏,温度己缓和些,像母亲在他心口轻轻拍了拍。
含元殿的龙涎香裹着晨雾涌进来时,李青崖正跪在丹墀下。
李隆基的龙袍下摆扫过他额前的碎发,带着经年累月的沉水香:"你说,朕的《起居注》,被改了?"
李青崖抬头,看见皇帝眼角的皱纹里凝着霜。
他展开《承天录》,泛黄的纸页上,"太子暴毙当夜,左神策军副使宋某持假诏入东宫"的字迹刺得人眼睛发疼:"这是臣曾祖作为起居郎时的手录,藏在皇陵密道。
而史馆里的《玄宗实录》,写的是太子染疾而终。"
龙案发出"砰"的闷响。
李隆基的指节抵在案上,骨节泛白:"谁改的?"
"公主的乳母张嬷嬷,掌着史馆钥匙。"李青崖的声音像冰锥,"左神策军宋统领,替她送过密信去范阳。
还有......"他顿了顿,看见苏九鸾站在殿门处,刀把上的红绸被风掀起一角,"己故的崔刺史,苏姑娘的父亲,发现了端倪,所以去年冬月,他的马车坠了悬崖。"
殿外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
李青崖不用看也知道,是皇帝摔了茶盏。"传张嬷嬷、宋统领。"李隆基的声音发颤,"还有,宣御史台、大理寺,朕要亲审。"
大理寺的地牢泛着霉味。
李青崖站在张嬷嬷面前,看着这个头发花白的老妇缩在草席里,手里攥着半块桂花糖——那是公主小时候最爱的零嘴。
"老奴不识字。"张嬷嬷把糖块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笑,"什么《承天录》,老奴听都没听说过。"
李青崖摸出块染血的绢帕,是从皇陵密道里那具女尸怀里掏的。
帕子展开,上面用金线绣着"长乐"二字——长乐宫,公主的寝宫。"上月十五,你在长乐宫给公主梳头,她问你'那事可稳妥',你说'宋统领的人守着密道,万无一失'。"他盯着张嬷嬷骤然瞪大的眼睛,"这是你和公主的对话,被密道里的守陵人听见了。"
张嬷嬷的糖块"啪"地掉在地上。
她突然扑过来,指甲刮过李青崖的手背:"你怎么知道?
你怎么知道!"
"因为有人想让真相大白。"李青崖反手扣住她手腕,玉珏的温度在怀中翻涌。
他想起陈校尉在木筏上咳血的模样,想起苏九鸾擦刀时说"赌的从来不是运气",喉间突然发紧,"去地下问崔刺史吧,他等这一天,等了整整一年。"
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苏九鸾掀开门帘,刀上还沾着新鲜的血:"宋统领想逃,被陈校尉截在玄武门。"她的左肩还渗着血,却笑得像把出鞘的刀,"那老匹夫说,只要杀了我们,公主就能封他做节度使。"
李青崖摸了摸怀里的《承天录》,玉珏的温度与心跳同频。
他望向殿外渐亮的天色,看见陈校尉被两个金吾卫扶着,铠甲上的血痕在晨光里泛着暗紫。
皇帝的诏书应该快到了,他想,等会大理寺的差役会去长乐宫,去范阳,去所有藏着秘密的地方。
而苏九鸾的刀,陈校尉的横刀,会替他守住那些出口。
大理寺地牢的砖缝里渗出的潮气裹着血腥气往鼻腔里钻。
李青崖松开张嬷嬷手腕时,老妇的指甲在他手背上划开三道血痕,像三条扭曲的红蚯蚓。
苏九鸾的刀尖还滴着宋统领的血,一滴落在张嬷嬷脚边的草席上,惊得那老妇突然瘫坐在地,喉咙里发出咯咯的笑:"李大人不是要真相么?
那老奴就再送个礼——洛阳的崔长史,上个月差人送了三箱密信到长乐宫。"
李青崖的瞳孔骤缩。
玉珏在怀中发烫,烫得他想起苏九鸾父亲崔刺史坠崖前,马车轮子碾过冰面的脆响——崔刺史正是洛阳人。
他蹲下身,指节叩了叩张嬷嬷攥紧的袖口:"崔长史?
洛阳现任刺史是韦方,崔长史是他左膀右臂。"
"韦方那老狐狸......"张嬷嬷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嘴角溢出黑血,"他早和范阳勾着,崔长史不过是......"话音未落,她的头重重砸在地上,后颈插着半截细如牛毛的毒针。
"毒杀!"苏九鸾横刀挡在李青崖身前,刀锋扫过地牢窗口——那里的蜘蛛网被划破了一道,晨风卷着几片碎叶飘进来。
李青崖摸向张嬷嬷后颈,指尖沾到的毒汁泛着幽蓝,正是范阳军常用的鹤顶红混乌头碱。
他抬头时,正撞进苏九鸾发红的眼尾:"是长乐宫的暗桩,我去追!"
"等等。"李青崖扯住她染血的衣袖,目光扫过张嬷嬷袖口露出的半片绢角——那是方才她咳嗽时从袖中滑出的,绣着"洛"字的墨竹纹。
他快速展开,上面密密麻麻写着:"韦方献银十万两,换《实录》隐去范阳私造甲胄事",落款是"崔"。
殿外传来金吾卫的呼喝。
陈校尉扶着门框走进来,铠甲上的血己经凝结成深褐色,额角的汗滴顺着刀疤往下淌:"宋统领招了,说长乐宫每月十五有密使去洛阳。"他盯着李青崖手中的绢帕,喉结动了动,"李大人,这崔长史......"
"是苏姑娘父亲的旧部。"李青崖将绢帕收进怀中,玉珏的热度透过布料灼着心口,"崔刺史坠崖前,曾写信给崔长史询问洛阳军备,结果信没送到——有人截了。"他转向苏九鸾,看见她攥刀的手背上青筋凸起,"你父亲的死,韦方脱不了干系。"
苏九鸾突然拔脚往外走,皮靴碾过张嬷嬷脚边的桂花糖,碎糖渣粘在鞋底:"去含元殿。"她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刀,"圣人要亲审,我当面奏韦方通敌。"
含元殿的龙涎香里混进了血腥味。
李隆基正捏着宋统领的供状,案上的茶盏己经换了第三轮,茶梗沉在盏底,像具具浮尸。
李青崖跪呈绢帕时,皇帝的手指抖得几乎拿不住:"韦方?
朕去年还赏了他丹书铁券......"
"丹书铁券保的是忠良。"苏九鸾单膝跪地,左肩的血渗进素色襦裙,"臣女愿领三百金吾卫,今夜围了韦府。"
陈校尉突然咳了起来,手撑在地上,指缝里渗出的血滴在金砖上:"末将带左神策军配合,韦府后墙有狗洞,老胡那贼头熟。"他扯出个笑,"当年他盗韦家祖坟,还在墙根撒过尿。"
李青崖摸了摸怀中的《承天录》,书页间夹着的洛阳舆图被体温焐得发软。
他想起昨夜在皇陵密道里,老胡指着墙上的刻痕说"韦家世代在洛阳修水利,地下暗渠能通到刺史府"——那暗渠,或许正是藏密信的地方。
"子时三刻。"他突然开口,目光扫过殿外渐沉的夕阳,"韦方今夜要宴请范阳来使,府里守卫会调去前院。"玉珏的温度突然飙升,像母亲临终前攥着他的手,在火盆前烧家史时的灼热。
他想起张嬷嬷咽气前扭曲的脸,想起崔刺史坠崖时马车上碎裂的玉佩,喉间泛起腥甜,"苏姑娘带二十人走暗渠,陈校尉率神策军堵前门。"
苏九鸾的刀尖在地上划出火星:"我要亲手砍了韦方的狗头。"
"留活口。"李青崖按住她的刀背,指腹触到刀身的凉意,"他嘴里还有范阳的密信,还有......"他顿了顿,望向窗外渐起的晚风,"篡改《实录》的同党名单。"
陈校尉突然扯下铠甲,露出缠满血布的胸膛:"末将这把老骨头还撑得住。"他弯腰捡起地上的刀,刀鞘磕在砖上发出闷响,"李大人,您说怎么干,咱就怎么干。"
李青崖站起身,玉珏的热度顺着血脉漫到指尖。
他望着殿外翻涌的晚霞,看见韦府的飞檐在暮色里投下狰狞的影子,想起老胡白天说的话:"韦家祠堂地下有口枯井,当年埋过见不得光的东西。"
子时的更鼓声从远处传来时,李青崖站在韦府后巷的槐树下,看着苏九鸾的身影消失在墙根的狗洞里。
陈校尉的神策军己经在前街布好,火把的光映得他铠甲上的血痕发亮。
老胡蹲在他脚边,往怀里塞了把洛阳铲,嘟囔着"这破洞比当年小了",也猫腰钻了进去。
风卷着槐叶掠过李青崖的靴面。
他摸出怀里的《承天录》,书页间夹着的洛阳舆图被风吹得哗哗响,露出背面用朱砂标红的两个字——"枯井"。
墙内传来瓦片碎裂的轻响。
李青崖抬头望向韦府的飞檐,月光正爬上屋脊的走兽,将它们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无数双举着刀的手。
(http://www.aixiasw.com/book/dcegde-105.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aixias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