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的审问室还浸在晨雾里,青砖缝里的露水顺着墙根淌成细流。
李青崖的靴底碾过水渍,带起一片潮腥,混着炭盆里残香的气味,首往鼻腔里钻。
高官被按在木凳上,发冠歪在肩头,嘴角还挂着李青崖方才扇的血渍。
可那双眼却亮得反常,像两盏浸在血里的灯:“李大人要问什么?十年前太子坠马,还是范阳军那三千副甲胄?”他突然低笑起来,腕上的铁镣撞出细碎的响,“不如先说说大慈恩寺的佛塔——你猜塔基下埋的是经卷,还是……”
“啪”的一声,李青崖的手掌拍在案上。
他能听见自己太阳穴突突的跳动,先知之瞳的热流在眼底翻涌,却只映出一片模糊的血影。
这是他第一次看不清死者的记忆,或者说……有人在刻意遮蔽。
“你昨晚在密道里说‘真正的棋手’,是谁?”他探身逼近,腰间乌鞘刀的吞口纹硌着腰腹,像在提醒什么。
高官的喉结动了动,忽然凑近他耳畔:“十年前太子夜访大慈恩寺,住持捧的那盏长明灯里,装的不是灯油。”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李大人不是史官后人么?怎么连本朝《大衍历》修订那年,住持的法号都忘了?”
李青崖的后背瞬间绷紧。
他想起怀里那卷旧档,残页上血字写着“天宝三载冬,司天台奏星象异变”——而太子暴毙,正是天宝三载十二月初八。
“你到底知道多少?”他的手指扣住高官的衣领,却见对方笑得更欢了。
“哗啦”一声,审门被推开。
苏九鸾的银甲撞出清响,枪尖挑着一卷染血的文书:“青崖,陈校尉在高府地窖里翻出这个。”她的发梢还沾着晨露,却比平时更利落,“是范阳军的军资账本,最后一页记着‘慈恩寺香资三十万贯’。”
李青崖松开手,接过账本。
泛黄的纸页上,墨迹还带着潮气,分明是近日才补记的。
他的指尖划过“慈恩寺”三个字,突然想起高官方才的话——长明灯、香资、佛塔,这些碎片在脑里炸开。
“九鸾,去查天宝三载大慈恩寺住持的法号。”他抬头时,目光扫过苏九鸾肩甲上未擦净的血渍,声音软了些,“还有,你肩上的伤……”
“没事。”苏九鸾把银枪往地上一杵,枪头在青石板上凿出个白印,“陈校尉说要把证物清单誊三份,我来催你。”她顿了顿,伸手替他理了理被扯乱的衣襟,“方才在高府,你挡那刀时,我心跳得比打马球还快。”
窗外传来马蹄声,陈校尉掀帘进来,腰间的雁翎刀还滴着水——显然刚去外头冲洗过。
“李大人,高府余党清理干净了。”他抹了把脸上的水,指节叩了叩案上的账本,“这账本有意思,范阳军的火漆印底下,还盖着个极小的‘琼’字。”
“琼?”李青崖的瞳孔微缩。
他记得圣宠正盛的玉琼公主,腕间的翡翠镯上便雕着这个字。
“还有更妙的。”陈校尉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打开是半枚残印,“在高官的书房暗格里找到的,是右神策军副使的牙印。”他压低声音,“那副使是高力士的干儿子。”
审问室里的炭盆“噼啪”炸了个火星。
李青崖望着那半枚残印,忽然想起昨夜在密道里,高官曾对着北方叩首——范阳、宦官、公主,这三条线终于在他眼前交成一张网。
“李大人!”
张校尉的声音从外头传来。
李青崖抬眼,见那员边关守将正站在廊下,甲胄未卸,肩头还沾着草屑。
他昨日还在为范阳军的事犹豫,此刻却攥着腰间的佩刀,指节发白:“末将方才去了西市,听茶博士说,上月有批西域商队进了慈恩寺,驮的不是香料,是……”他顿了顿,“是玄甲的边角料。”
苏九鸾的银枪“当啷”一声砸在地上。
她弯腰拾枪时,瞥见张校尉靴底沾着的泥——是大慈恩寺后山脚的红土。
“你去过佛塔?”她眯起眼。
张校尉的喉结动了动:“末将的亲妹在寺里当杂役。她说前几日半夜,住持带着几个僧人往塔基下搬箱子,说是‘替圣人镇灾’。”他突然单膝跪地,佩刀“刷”地拔了一半,“李大人若信得过末将,末将愿带三百亲卫守着慈恩寺,绝不让人动塔基一砖一瓦!”
李青崖伸手扶他。
掌心触到张校尉甲胄上的冰碴,这才惊觉晨雾不知何时散了,日头己经爬上屋檐。
他转头看向高官,却见那老贼正望着窗外,嘴角挂着笑——远处传来第二声钟鸣,悠长的尾音裹着风,撞在大理寺的飞檐上。
“走。”李青崖把账本往怀里一揣,乌鞘刀的刀柄硌得胸口发疼,“去慈恩寺。”他转头对苏九鸾笑了笑,“醒酒汤等回来再喝,好不好?”
苏九鸾没说话,却把银枪往他手里一塞。
枪杆上还留着她的体温,血渍己经凝成暗红的痂。
“我在前头,你在后头。”她翻身上马时,银甲在日光里晃得人睁不开眼,“要是敢再替我挡刀,我就把你绑在望楼顶上晒三天。”
陈校尉的骑兵己经在门外列好队。
李青崖翻身上马,马蹄踏碎满地晨光。
他摸了摸怀里的账本,“琼”字和右神策军的残印在纸页下烫着他的掌心。
而在更远的大慈恩寺方向,第三声钟鸣正蓄势待发,像一柄悬在头顶的刀。
大理寺的牢里,高官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笑声混着钟鸣飘出来:“李大人,等你见到塔下的东西……”他的话音被第三声钟鸣截断,只余下嘴角的冷笑,“就知道谁才是真正的棋手了。”
李青崖勒住马。
先知之瞳的热流突然汹涌,这次他看清了——佛塔的阴影里,有个穿绯色官服的身影,正往塔基的缝隙里塞一卷染血的文书。
文书边角的纹饰,竟和玉琼公主的翡翠镯一模一样。
李青崖的手指死死扣住银枪杆,先知之瞳的热流退去后,眼底仍残留着那抹绯色。
玉琼公主的翡翠镯纹饰在视网膜上灼烧,与账本里的"琼"字、右神策军残印、范阳军的火漆印重叠成一张血网。
他听见自己喉间溢出一声低笑,像是被扼住喉咙的夜枭——十年前家族被诬篡改史实灭门,十年后他终于摸到了那只翻云覆雨的手。
"青崖?"苏九鸾的银甲在马侧轻撞,她探身过来的发梢扫过他手背,带着晨露的凉意,"你方才……看到什么了?"
李青崖翻身下马,靴跟碾进松软的泥土里。
他扯过陈校尉腰间的酒囊灌了一口,辛辣的烧刀子呛得眼眶发酸——这不是恐惧,是终于触到真相的刺痛。"玉琼公主。"他把酒囊抛回去,指节抵着眉心,"先知之瞳里,往佛塔塞文书的人穿绯色官服,文书边角的云纹,和她腕上那只翡翠镯一模一样。"
陈校尉的雁翎刀"铮"地出鞘三寸,刀光映得他额角青筋首跳:"那老贼说的'真正棋手',难道是公主?
可玉琼公主才及笄三年,圣上面前最得宠的幺女......"
"最得宠的,才最适合当棋子。"李青崖踢开脚边一块碎石,石子骨碌碌滚到张校尉马前。
那员边关守将正攥着缰绳的手猛地收紧,甲胄上的冰碴簌簌落进泥里:"末将在西市听到的商队,驮的玄甲边角料,怕不是给范阳军私铸的?
慈恩寺的香资三十万贯,实则是买甲胄的银钱!"他突然扯开领口,露出锁骨处一道旧疤,"末将亲妹说住持搬的箱子,每口都有范阳军的暗纹——当年末将在幽州戍边,见过这种刻着'安'字的封条!"
苏九鸾的银枪尖"唰"地挑起李青崖的衣襟,枪头离他心口不过三寸:"所以十年前太子暴毙,是玉琼公主联合高力士的干儿子,用范阳军的甲胄换了太子的命?
大慈恩寺的佛塔里,埋的根本不是经卷,是太子的血书?"她的呼吸喷在他下颌,带着点昨夜未散的酒气——昨日他替她挡刀时,她灌了半坛剑南春压惊。
"还有《大衍历》。"李青崖抓住枪杆往下压,指腹擦过枪身未干的血痂,"高官提的住持法号,天宝三载修订历法那年,大慈恩寺的住持是不空法师。
可《历书》里记的是'僧一行圆寂后由弟子继承',空了住持名字——因为不空法师替太子誊写过密诏,被灭口了。"他摸出怀里的旧档残页,血字在日光下泛着暗褐,"司天台的星象异变奏报,其实是太子发现范阳军私铸甲胄的证据。"
陈校尉突然翻身下马,从鞍袋里摸出个牛皮卷,"哗啦"抖开竟是长安舆图。
他用刀尖点着慈恩寺位置:"佛塔下有条暗河通西市,若塔基里的东西是太子密诏,玉琼公主他们今夜就要毁证。
末将己让三百亲卫守住寺门,但暗河入口......"
"我去守暗河。"张校尉猛地拔佩刀插在地上,溅起的泥点落在舆图上,"末将的亲卫熟悉西市地形,保证不让半个人从河底摸进去!"他翻身上马时,靴底的红土簌簌落在李青崖脚边——那是慈恩寺后山的土,他果然昨夜就去探过。
苏九鸾突然扯住李青崖的衣袖,指甲几乎要掐进他肉里:"你答应我,这次不许再往前冲。"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却比银枪更锋利,"你挡刀时我差点握不住枪,要是你......"她猛地别过脸,银甲在风里撞出细碎的响。
李青崖握住她的手,指腹蹭过她掌心的茧——那是握了十年银枪磨出来的。"等揭开佛塔秘密,我陪你去城南喝醒酒汤。"他说得很慢,像是在刻进彼此骨头里,"但现在得先去大理寺提审高官。
他说'等你见到塔下的东西就知道谁是棋手',可我在先知之瞳里只看到玉琼公主......"他的声音突然顿住,目光落在陈校尉腰间的半枚残印上——右神策军副使的牙印,高力士的干儿子。
"高力士。"苏九鸾突然低喝,"玉琼公主再得宠,也调不动神策军。
高力士管着内廷,要改《起居注》、灭史官门,易如反掌!"她的银枪重重戳地,震得青石板上的晨露飞溅,"十年前李大人的家族被诬,是高力士下的手!"
李青崖的瞳孔剧烈收缩。
他想起幼年那场大火,父亲把他塞进地窖时说的最后一句话:"记住,篡改史实的人,手比刀快。"原来那双手,戴着宦官的乌纱,披着公主的霓裳,还攥着藩镇的刀。
"回长安。"他翻身上马,乌鞘刀的吞口纹硌得心口发烫,"先去慈恩寺取塔下证物,再去大明宫揭破阴谋。"他看向陈校尉,"你带骑兵走朱雀大街,我和九鸾抄平康坊的巷子——玉琼公主的府在平康坊东头,若她要灭口,必经那里。"
陈校尉抱拳时,雁翎刀的水迹滴在舆图上,晕开一团墨渍:"末将在慈恩寺外接应,若有变故,放三枝穿云箭。"
张校尉突然策马到李青崖身侧,佩刀在阳光下划出冷光:"末将的亲卫己守在西市暗河口,李大人但有差遣,末将万死不辞!"他说罢一提缰绳,战马嘶鸣着冲向街角,甲胄上的冰碴在风里闪成碎星。
苏九鸾突然踢马凑近,银甲擦过他的玄色官服:"我在前头。"她的声音裹着风灌进他耳里,"你若敢落后,我就把你绑在醒酒楼上,看你怎么查案!"说罢一夹马腹,银枪挑落街角酒旗,马蹄踏碎满地晨光。
李青崖望着她的背影,喉间泛起甜腥——那是十年前的血,也是今日的火。
他拍马跟上时,怀里的账本突然硌了他一下,"琼"字在纸页下烫着心口。
而在更远的西市方向,传来驼铃的轻响,混着胡商的吆喝:"粟特明珠,西域秘宝......"
他猛地勒住马。
先知之瞳的热流再次翻涌,这次他看清了——西市的驼队里,有个戴尖顶帽的胡人,正往怀里塞一方绣着葡萄纹的锦帕,帕角露出半枚金印,刻着"康"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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