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漏己过三更,长安城的更鼓声裹着寒风撞进巷口。
李青崖缩在高府后巷的阴影里,身上粗麻仆役服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腰间短刃的青灰色刀柄。
"这是后宅杂役的腰牌,"苏九鸾的声音从他身侧传来,带着点习武之人特有的清冽,"刚从醉倒在柴房的老仆身上取的。
高府今夜守夜换班,门房只认腰牌不认人。"她指尖碰了碰他胸前的木牌,"记住,杂役走侧门,卯时前要去前院扫落叶——这是那老仆最后嘀咕的话。"
李青崖摸了摸腰牌上凹凸的刻痕,抬头望了眼高府朱漆后墙。
墙顶的琉璃瓦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像一排淬了毒的刀刃。"你守在东墙第三棵槐树下,"他转身替苏九鸾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角,"若我三刻未出,立刻去翊善坊找陈校尉调人。"
苏九鸾抓住他的手腕,掌心的茧蹭过他手背:"当心暗桩。
高公公从前是金吾卫出身,府里机关比刑部大牢还多。"
李青崖反手握住她的手,感受到她指尖的温度——这是两人自十年前在洛阳城破相遇后,第一次这样相握。"等拿到秘册,"他声音轻得像飘在风里的雪,"我带你去终南山看雪。"
苏九鸾耳尖一红,猛地抽回手,转身隐入黑暗。
李青崖望着她离去时裙摆扫过青石板的影子,喉结动了动,将短刃往腰带里按了按,走向高府侧门。
门房的灯笼在风里摇晃,两个守卫正蹲在门槛边烤火,炭盆里的火星噼啪炸开。
李青崖垂下头,让帽檐遮住半张脸,腰牌在灯笼下晃了晃:"卯时扫落叶的差使,张伯让我来顶班。"
"去去去,"左边守卫挥了挥手,"后园西北角有堆烂菜叶,扫完记得倒到西墙根。"
李青崖低头应了声,跨过门槛的瞬间,后颈的汗毛突然竖起。
他装作被门槛绊了下,余光瞥见右侧守卫的手正按在腰间短刀上——那刀鞘的纹路,和三个月前在太子旧部尸身上发现的一模一样。
高府的庭院比想象中深。
李青崖提着竹扫帚穿过抄手游廊,耳中分辨着各处动静:前院祠堂传来守灵仆役的哈欠,西厢房有女子低声饮泣(该是高公公新收的通房丫头),而最关键的——正房西侧的书房,此刻静得反常。
他在影壁后停住脚步,从怀里摸出半块碎瓷片。
这是苏九鸾用暗器手法淬了的,专破机关。
果不其然,书房门楣下三寸处,一道极细的银线在月光下若隐若现——触发便会响铃的绊马索。
李青崖屏住呼吸,瓷片轻轻挑断银线,反手推开虚掩的门。
霉味混着墨香扑面而来,他借月光扫过满墙的卷轴:左边是《贞观政要》抄本,右边是《大衍历》残卷,最里侧的檀木柜上,锁孔里插着半枚钥匙。
"找到了。"他低咒一声,指尖抚过檀木柜的暗纹——高公公从前替圣人管内库,这锁是内廷特有的"九连环",需用钥匙顺时针转三圈,逆时针转两圈。
当最后一声锁簧轻响传来时,李青崖的脊背渗出冷汗。
柜中整整齐齐放着十二本账册,封皮上分别写着"范阳""平卢""河东"——全是藩镇的名字。
他翻开第一本,墨迹未干的字迹刺得他眼睛生疼:"范阳节度使献金二十万贯,换得盐铁使批文";"平卢军粮二十万石,经高府转运至漠北";"河东牙将李守礼,因泄露高府与太子书信,己于上月沉河"。
"好个'秘册'。"李青崖将账册塞进怀里,转身欲走,忽闻窗外传来靴底碾过青石板的声响。
那脚步声极轻,却带着金吾卫特有的沉稳——是高公公。
他迅速吹灭烛火,闪身躲进书案后的暗格里。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烛火重新亮起,暖黄的光晕中,高公公的影子在墙上投出扭曲的轮廓。
老宦官抚着案头的青瓷笔洗,声音像生锈的刀刃:"小友既然来了,何不现身?"
李青崖心下暗惊——这老东西何时发现的?
他正要冲出去,却见高公公从袖中摸出块羊脂玉佩,正是赵文远临终前攥着的那块。"赵主事的东西,"高公公着玉佩上的云纹,"他死得倒利落,偏把麻烦留给老夫。"
李青崖的指甲掐进掌心。
赵文远是太子旧部,三个月前太子暴毙时,正是他偷出了太子的密信。
原来高公公早就在监视他!
"出来吧。"高公公突然转身,浑浊的眼珠在烛火下泛着冷光,"你身上的杂役服有股松烟墨味,刑部密探的手,也不会磨出扫落叶的茧。"
李青崖知道躲不过,反手抽出短刃扑了过去。
高公公看似枯瘦的身体突然暴起,袖中滑出条乌金软鞭,抽在李青崖手腕上,短刃"当啷"落地。
"好个前朝史官的种,"高公公鞭梢缠住李青崖脖颈,"当年你祖父不肯改《则天实录》,老夫让人烧了他满门;今又来翻旧账,当真是......"
"咳——"李青崖反手扣住鞭梢,用尽力气拽了个踉跄,"你以为...烧得完史书?"
院外突然传来清脆的鸟鸣——是苏九鸾的信号!
高公公脸色骤变,松开软鞭去摸腰间的响箭。
李青崖趁机撞翻书案,檀木柜轰然倒地,账册散了一地。
他抓起两本塞进怀里,撞开后窗跃了出去。
"追!"高公公的嘶吼在身后炸响。
李青崖踩着青瓦狂奔,月光下己能看见东墙第三棵槐树的影子。
苏九鸾从树后掠出,挽弓射落追来的暗卫,反手将他拉上等候的快马。
"走!"她甩给李青崖半块火折子,"去禁军营地!"
马蹄声踏碎长安的夜色,李青崖低头看了眼怀里的账册,封皮上"范阳"二字被血染红。
他摸了摸后颈被软鞭抽中的地方,那里还留着高公公的话:"你祖父的血,该轮到你还了。"
禁军营地的灯笼在前方亮起时,李青崖将账册递给苏九鸾:"明日早朝,我要面圣。"他指腹擦过她脸上的血痕,"但在此之前,得让高公公以为...我们还没拿到最关键的那本。"
苏九鸾勒住马,营门处己传来陈校尉的喝问声。
李青崖望着营内晃动的火把,突然笑了:"高公公不是想引我入局么?
那便如他所愿——我们设个更大的局。"
营门"吱呀"打开的瞬间,李青崖听见陈校尉的声音:"李大人,苏统领,圣人今早下了密旨,要彻查太子旧案......"
风卷着未说完的话扑进李青崖的耳朵,他望着营外渐亮的天色,将手按在腰间的短刃上。
这把刀,是祖父临死前塞给他的;这双手,终要撕开长安十年的迷雾。
而此刻,高府书房内,高公公正跪在满地狼藉中,颤抖着拾起最后一本账册。
封皮上的"太子"二字被踩得皱巴巴的,里面夹着半封未寄出的信——
"若吾死,秘册交于青崖,切记,切记......"
陈校尉听完李青崖的汇报,掌心重重拍在案上,烛火被震得晃了三晃。"圣人密旨说太子旧案要彻查,没想到高公公这老匹夫竟藏着藩镇通联的铁证!"他腰间的虎符撞在桌沿发出脆响,"我这就调西市营三百玄甲军,半个时辰内围住高府!"
李青崖摸了摸怀里那半本染血的账册,指腹触到"范阳"二字的凹痕。
高公公刚才说的"你祖父的血该你还"在耳边嗡嗡作响——原来当年灭门案竟与这老宦官有关。
他抬头时,苏九鸾正将雁翎刀往鞘里送,刀身与铁鞘摩擦的声响像根细针,扎得他后颈发紧:"九鸾,你带二十人从东墙突入,截断暗卫退路。"
"你呢?"苏九鸾反手扯紧护腕的鹿皮绳,月光从营门漏进来,在她眉骨投下冷硬的阴影。
"我去书房。"李青崖的拇指蹭过短刃的血槽,"高公公说过府里机关比大牢多,他既然能发现我,必然留了后手。"
陈校尉的令旗己经挥起,玄甲军的马蹄声在营地里撞出闷雷。
李青崖翻身上马时,瞥见苏九鸾的嘴角抿成一道线——她每次要拼命前都会这样。
他突然伸手拽住她的缰绳:"若遇伏兵,先保自己。"
"啰嗦。"苏九鸾甩了下缰绳,枣红马长嘶着冲了出去。
她的背影被月光拉得很长,像一柄随时要出鞘的剑。
高府的朱漆大门在玄甲军的撞木下裂开时,李青崖正贴着西墙的爬藤往上攀。
墙顶的琉璃瓦割破了他的掌心,血腥味在舌尖漫开——和十年前洛阳城破时一样。
院中的暗卫从西面八方涌来,刀光在夜色里织成网,苏九鸾的雁翎刀却比月光更利,每一次劈砍都带起血珠,在她身周溅出暗红的花。
"李大人!
小心!"陈校尉的吼声响彻庭院。
李青崖旋身避开刺来的短刀,反手用刀背敲在暗卫后颈。
那暗卫倒下时,他的指尖触到对方后颈的刺青——是只衔着锁链的乌鸦,和三个月前太子旧部尸身上的一模一样。
"先知之瞳。"李青崖闭了闭眼。
死者临终前的影像在视网膜上闪回:暗卫站在书房东侧的太湖石前,指尖敲了三下石面,石缝里渗出细不可闻的机括声。
他擦了擦手掌的血,踉跄着冲向太湖石。
三记轻叩后,石底传来"咔嗒"轻响,半人高的石块向一侧滑开,露出仅容一人通过的密道。
霉味混着铁锈味扑面而来,李青崖摸出火折子,火光映出墙上深浅不一的刀痕——这密道不知染过多少人的血。
书房的地板在头顶吱呀作响。
李青崖爬出密道时,正撞上书案下的青铜烛台。
他反手扶住桌沿,目光扫过满地狼藉——昨夜被撞翻的檀木柜还倒在角落,而原本空着的暗格里,此刻整整齐齐码着十几封密信,封泥上印着"范阳节度使"的朱红大印。
最上面那封的墨迹未干,李青崖展开时,指尖在发抖:"太子知我私调军粮,若其不死,来年春狩必露马脚......"后面的字被水渍晕开,却足够让他血液凝固——太子暴毙,竟真是人为!
"好看么?"
阴恻恻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李青崖转身时,高公公的匕首己经抵住他咽喉。
老宦官的蟒纹官服沾着草屑,脸上还留着被苏九鸾雁翎刀划伤的血痕,浑浊的眼珠里燃着绿莹莹的火:"你以为能活着走出这书房?
老夫在密道里埋了炸药,等玄甲军冲进来......"
"等他们冲进来,你也活不成。"李青崖盯着高公公发抖的手腕——那是长期服用寒毒药物的症状,"你根本没打算活着离开,对么?
所以才会在账册里留太子的信,引我来当陪葬。"
高公公的瞳孔骤然收缩,匕首尖刺破李青崖的皮肤,血珠顺着刀刃往下淌:"你祖父毁了老夫的前程,你又来坏老夫的大事......"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指节捏得发白,"圣人年事己高,等新君上位,这些账册就是......咳咳......"
院外传来苏九鸾的清喝:"李青崖!"
李青崖的短刃从袖中滑出,他抓住高公公握匕首的手往自己怀里一带,老宦官的重心顿时不稳。
短刃抵上高公公后腰的瞬间,李青崖听见密道深处传来木料断裂的脆响——是玄甲军追来了。
"把刀放下!"陈校尉的声音撞开书房的门。
玄甲军的火把将高公公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条蜷缩的毒蛇。
李青崖踢开高公公脚边的火折子,那是引爆炸药的。
高公公突然笑了,笑得浑身发颤:"你以为拿到这些就能定我的罪?
圣人最恨藩镇......咳咳......这些信上的字,都是太子亲笔......"
李青崖的手指在密信上收紧。
月光从破碎的窗纸漏进来,照见信末的落款:"隆基亲启"——是当今圣人的名讳。
院外传来更夫的打更声,五更天了。
苏九鸾的手搭在李青崖肩上,带着血的温度:"陈校尉己经封了高府,所有暗卫都押去大牢了。"
李青崖将密信塞进她怀里,目光扫过高公公灰白的鬓角。
老宦官还在笑,只是笑声里多了丝破碎的哭腔:"史书?
史书是赢家写的......"
陈校尉的铁链套上高公公脖颈时,李青崖摸了摸后颈的鞭痕。
那里的皮肤己经结痂,像道暗红的月牙。
他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听见苏九鸾在耳边说:"回营地吧,陈校尉说圣人要召见我们。"
营火在前方跳动,李青崖数着自己的脚步声。
怀里的短刃贴着心口,那是祖父的刀。
而苏九鸾怀里的密信,正在发烫——那是能撕开长安十年迷雾的火种。
高府的更楼传来最后一声梆子响,李青崖突然停住脚步。
他转身望向被玄甲军围住的高府,晨光里,那朱漆大门上的铜钉泛着冷光,像一双双未闭合的眼睛。
"九鸾,"他说,"等见完圣人,我们得去终南山。"
苏九鸾的脚步顿了顿,耳尖在晨光里泛起淡红:"又提这个。"
李青崖笑了,手指轻轻碰了碰她腰间的雁翎刀。
终南山的雪还在下,但有些东西,该在春天到来前,彻底融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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