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街的晨雾裹着马蹄声漫进禁军营地时,李青崖正蹲在篝火旁擦短刃。
刀刃映出他紧绷的下颌线——高公公那句"史书是赢家写的"还在耳边嗡嗡作响,像根细针扎进他后颈那道暗红的鞭痕里。
那是十二岁那年,宦官抄家时留下的,当时祖父把半块玉珏塞进他手里,血浸透了"史官"二字的刻痕。
"发什么呆?"苏九鸾的雁翎刀鞘轻磕他后背,带着股淡而清冽的梅香。
她卸了锁子甲,月白中衣下摆还沾着高府暗卫的血,发绳却系得整整齐齐——这是她紧张时的习惯,总把所有细节都绷成弦。
李青崖反手握住她手腕,指腹蹭过她虎口的老茧。
这双手能在十步外射落飞雁,此刻却微微发颤:"九鸾,高公公说那些信是太子亲笔。
可圣人最恨藩镇勾结,太子怎会......"他顿住,喉结滚动,"更要紧的是,他说'史书是赢家写的'。
十年前我家被抄,就是因为祖父要记下节度使屠城的真相。"
苏九鸾蹲下来,与他平视。
晨光穿过她眼尾的小痣,那是去年替他挡刀时留下的疤:"所以你要去文书库。"不是疑问。
李青崖从怀里掏出半块玉珏,在火上烤了烤——玉面浮现出极小的"秘阁"二字。
这是祖父临终前用血画的暗号,他藏了十五年:"文书库是宦官的笔杆子,所有要烧的、改的、埋的,都在那儿。
程公公管着长安十二坊,可真正的刀子,在那些发霉的竹简里。"
苏九鸾突然攥住他手腕,指甲几乎掐进肉里:"太冒险。
程公公的暗桩比玄甲军的箭还密,你就算扮成抄书吏......"
"张书办。"李青崖打断她,"陈校尉说,文书库的张书办每月十五都要去西市买治母病的药。
他娘是我祖母的绣娘,当年我家被抄时,她往我怀里塞过烙饼。"他指腹玉珏,"昨夜审高府暗卫,说张书办上个月偷偷往义庄送了箱旧账本。"
苏九鸾的手慢慢松开。
她盯着篝火里爆开的火星,忽然笑了:"你啊,连十年前的人情都算好了。"她解下腰间的银香囊,塞进他手里,"里面有我调的迷香,三息迷倒人。
文书库的守卫每更换班,戌时三刻最松。"
李青崖把香囊贴在胸口,那里还揣着祖父的短刃。
他望着苏九鸾耳尖的淡红,突然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碎发:"等我拿到证据,就去终南山。"
苏九鸾别过脸,却没躲开他的手:"先活着回来再说。"
文书库的木门比李青崖想象中更破。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衫,袖中藏着拓印用的蝉翼纸,站在斑驳的"秘书省"匾额下,能闻到潮湿的霉味混着墨香。
张书办的脚步声从门里传来时,他摸了摸后颈——先知之瞳开始发烫,这是要触发的前兆。
门开了条缝,露出张书办泛青的脸。
西十来岁的人,两鬓全白,右手食指内侧有常年握笔的茧。
他看见李青崖,喉结动了动,声音发颤:"您......您是?"
李青崖没说话,摸出半块玉珏。
张书办的瞳孔猛地收缩,手扶住门框才没栽倒。
他往左右看了看,迅速把人拉进去,反手闩上门。
李青崖的先知之瞳在接触他手腕的瞬间启动——眼前闪过碎片:一个老妇人咳着血,抓着张书办的手:"莫要同他们一起脏了手......";
程公公捏着张书办的手按手印,刀尖抵在他后颈:"你娘的药,可全在我这儿......"
"当年......当年小公子。"张书办突然跪下来,肩头剧烈起伏,"您家被抄那晚,我娘让我给您送过烙饼,用蓝布包的,里面塞了三颗蜜枣......"他抬起头,眼角挂着泪,"我对不起您,这些年我帮他们改了二十三本起居注,烧了三十七箱藩镇罪证......"
"你娘的病。"李青崖蹲下来,按住他颤抖的肩膀,"程公公拿她要挟你。"
张书办像被踩中尾巴的猫,猛地抬头:"您怎么知道?"
"我能看见将死之人最后十秒的记忆。"李青崖掀开他袖口——内侧有新鞭痕,"昨夜高府暗卫被审时,我见过这鞭刑。
程公公的人打的?"
张书办突然捂住嘴,眼泪大颗大颗砸在青石板上。
他从怀里掏出串铜钥匙,塞给李青崖:"东墙第三块砖是空的,里面有机关图。
文书库分三层,第一层是明档,第二层是要改的,第三层......"他喉结滚动,"第三层锁着圣人的密旨,还有......还有您祖父的《天宝实录》残卷。"
外面传来巡更的梆子声。
张书办猛地站起来,抹了把脸:"戌时三刻,守卫会去后巷喝酒。
您只有半柱香时间。
我......我去前院引开值夜的。"他转身要走,又回头,"小公子,您拿了东西赶紧走。
程公公今天下午派了五拨人出去,穿青衫,戴斗笠,鬼鬼祟祟的......"
李青崖的手指在袖中收紧。
他望着张书办踉跄着走出门,听见他故意提高声音和守卫搭话,声音里带着股豁出去的狠劲。
第三块砖下的机关图是用米汤画的,对着月光显出纹路。
李青崖按照图上标记,避开了地砖下的铜铃,绕过了梁上的绊马索,在第二层最里侧的檀木柜前停住。
锁是七重连环,他摸出苏九鸾给的细铁丝,三两下挑开——里面整整齐齐码着竹简,每卷封皮都写着"修改"二字,墨迹还新。
当他展开一卷《范阳军报》时,后颈的先知之瞳突然发烫。
他触到竹简的瞬间,眼前闪过血光:一个史官被按在案上,程公公的声音阴恻恻的:"把'屠村'改成'剿匪',否则你全家......"
李青崖的呼吸陡然急促。
他摸出蝉翼纸覆在竹简上,用炭笔快速拓印。
外面传来脚步声,他手一顿——是张书办的声音,比刚才更响:"王大哥,我新得的女儿红,咱哥俩喝两盅?"
拓印到第三卷时,他听见院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不是张书办的。
那声音很轻,像猫爪挠过青瓦,却带着股冷硬的刀气——是程公公的暗卫。
李青崖迅速收了拓本,把竹简原样摆好。
他刚要退出去,第三层的锁突然在月光下闪了下——那是块和他怀里玉珏严丝合缝的凹槽。
他鬼使神差地把玉珏按上去,锁"咔"地开了。
最里面的羊皮卷上,赫然写着"天宝十年十一月,范阳节度使屠清河县,死者三万"——正是祖父当年要记的真相。
李青崖的手指在卷首的"李守正"三个字上抚过,那是祖父的名字。
他刚要拓印,院外突然传来苏九鸾的暗号:两声夜莺啼鸣,比平时快了半拍。
那是危险的信号。
李青崖迅速卷起羊皮卷,塞进怀里。
他跳出窗户时,看见苏九鸾站在对面屋顶,月光下她的雁翎刀泛着冷光,视线死死锁着街角——那里有三个戴斗笠的人,正往文书库方向移动,腰间的佩刀撞出细碎的响。
苏九鸾的雁翎刀在月光下划出半道银弧。
她单膝点着青瓦,目光紧追那三个戴斗笠的身影——他们行进时足尖点瓦的节奏,正是程公公暗卫特有的"踏云步"。
左首那人抬手比了个"三"的手势,另外两人立刻散成扇形,朝文书库后窗包抄过来。
"青崖!"她咬着牙又吹了声夜莺啼鸣,尾音比寻常更急半拍。
风掀起她额前碎发,露出耳后新结的血痂——那是前日替李青崖挡弩箭时擦破的。
此刻她指尖深深掐进瓦缝,指节发白:"再慢半刻,就要被围死在院里了。"
李青崖刚把羊皮卷塞进怀里,后颈的先知之瞳突然灼痛。
这不是触发回忆的烫,而是危险逼近的灼烧感。
他抄起拓好的蝉翼纸往袖中一塞,转身撞开后窗的瞬间,正看见苏九鸾在对面屋顶冲他挥手,雁翎刀刀尖指向东北方——那是禁军营地的方向。
"跳!"苏九鸾的喝声混着风声灌进他耳里。
李青崖足尖点上窗沿,借着月光看清了院角的动静:三个斗笠下的阴影正贴着墙根移动,腰间淬毒的柳叶刀在砖缝里刮出细碎的火星。
他心下骤紧——程公公的暗卫从不用普通佩刀,这是要灭口的架势。
落地时他踉跄了半步,靴底碾到片碎瓷。
最左边的暗卫突然转头,斗笠下露出半张青灰色的脸,嘴角勾起冷笑。
李青崖没等对方出声,反手摸出苏九鸾给的迷香囊甩过去。
迷香炸开的瞬间,他拽住院墙边的老藤条,借力翻上墙头。
"追!"青灰脸暗卫抹了把被迷香熏得刺痛的眼睛,抽出柳叶刀。
另外两人同时甩袖,三枚透骨钉破空而来,擦着李青崖后颈飞过,钉进墙里发出"噗噗"闷响。
他后背渗出冷汗——这钉头泛着幽蓝,分明淬了见血封喉的毒。
"接着!"头顶传来破风声。
苏九鸾从屋顶跃下,雁翎刀劈落两枚透骨钉,第三枚擦过她左臂,在月白中衣上划开道血口。
她却像没知觉似的,反手揪住李青崖衣领往巷口拖:"程公公调了西市的暗桩过来,前面巷子有我埋的绊马索!"
李青崖能感觉到她掌心的血正渗进自己衣领,黏腻得像团火。
他摸出祖父的短刃护在她身侧,听着身后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喉结滚动:"九鸾,你伤了......"
"闭嘴!"苏九鸾猛地将他推进拐角,自己旋身挥刀。
刀光掠过暗卫面门时,她瞥见对方腰间的铜鱼符——正是程公公亲卫的标记。"果然是老匹夫的死士。"她咬碎银牙,刀势更狠,"青崖,往南跑!
陈校尉的人在南巷口接应!"
李青崖没动。
他反手扣住她手腕,短刃与雁翎刀相击出火星:"要走一起走。"先知之瞳突然发烫,他眼前闪过碎片——苏九鸾倒在血泊里,手里攥着半块染血的玉珏。
他心脏骤缩,拽着她往巷深处狂奔,"前面有个排水渠,我小时候躲宦官追时爬过!"
暗卫的呼喝声近在咫尺。
李青崖踢开挡路的破酒坛,带着苏九鸾钻进两丈高的夹墙。
排水渠的石板被他用短刃撬开时,霉味混着腐水味扑面而来。
苏九鸾皱了皱眉,突然拽住他后领:"等等!"她解下外袍塞给他,"裹住羊皮卷,别沾了水。"
"你呢?"李青崖的声音发哑。
"我有刀。"她拍了拍腰间的雁翎刀,血顺着指缝滴在青石板上,"快!
他们到巷口了!"
两人刚挤进排水渠,头顶就传来暗卫的跺脚声。
李青崖护着苏九鸾往前爬,腐水漫过他小腿,冷得刺骨。
苏九鸾的呼吸喷在他后颈,带着淡淡的血腥气:"青崖,你怀里的东西......"
"在。"他反手摸了摸她手背,"祖父的字,我摸到了。"
排水渠的出口在城隍庙后墙。
李青崖先探出头,确认没有暗卫后,伸手拉苏九鸾上来。
她的中衣己经被血水浸透,却还笑着拍他肩膀:"比小时候爬狗洞快多了。"
禁军营地的灯笼在前方亮起时,李青崖听见苏九鸾的呼吸突然急促。
他转头,正看见她踉跄着栽进自己怀里,左袖的血己经洇成了深褐。"九鸾?"他指尖颤抖着去探她颈侧,脉搏虽弱却稳,"撑住,陈校尉的军医就在营里......"
"先......先交证据。"她扯了扯他衣襟,声音轻得像片叶,"程公公的人......可能己经......"
话音未落,营门处传来梆子响。
陈校尉举着火把迎出来,身后跟着五个持矛的亲卫。
他看见苏九鸾的血,瞳孔骤缩:"快抬进偏厅!
军医!"又转头对李青崖,"文书库的事程公公己经闹到金吾卫了,说丢了圣人的密档。
你们......"
李青崖从怀里掏出裹着外袍的羊皮卷,展开半角。
陈校尉借着火光看清"范阳节度使屠清河县"几个字,喉结滚动:"好,好......"他突然提高声音,"把苏统领抬去后帐,用最好的金创药!"又对李青崖使眼色,"你跟我来,先把东西锁进铁箱。"
两人刚走进议事厅,营外突然传来马蹄声。
李青崖扒着窗缝望去,二十几个戴斗笠的人正勒住马,为首的青灰脸暗卫跳下马,对营门守卫亮出铜鱼符。
"程公公的手伸到禁军营地了。"陈校尉的手按在腰间剑柄上,"你且在这儿躲着,我去应付。"他走到门口又回头,"那卷东西......比命还金贵。"
李青崖摸着怀里还带着苏九鸾体温的外袍,听见外面传来陈校尉的喝问:"金吾卫半夜闯营,可有圣人手谕?"青灰脸暗卫的声音阴恻恻的:"找丢失的密档,陈校尉该不会藏了反贼吧?"
他低头看向桌上的羊皮卷,祖父的字迹在火光下泛着暖黄。
窗外,程公公的暗卫己经开始撞营门;后帐里,苏九鸾的呻吟声若有若无。
李青崖摸出短刃,在桌角刻下道深痕——这是给陈校尉的暗号,也是给程公公的战书。
"史书,该由活人写。"他对着火光喃喃,"而活人,还没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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