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偏西时，李青崖的靴底碾过西市后巷的青石板。
孙屠户的哭嚎还在耳边嗡嗡作响，他伸手摸了摸怀里的虎符，青铜凉意透过布料渗进掌心——这东西和苏九鸾阿爷手札上的批注如出一辙，像根细针扎着他后颈的旧疤。
"崇仁坊的联络点。"苏九鸾走在他身侧，佩刀在腰间撞出细碎的响，"我让阿福带孙屠户父女去城南庄子，那处有我安插的暗桩。"她侧头看他，眉峰微拧，"你在想什么？"
李青崖没答话。
他盯着前方转角处的茶幡，朱红布面上"松风阁"三个字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底下新补的青布——这茶馆他前日查案时来过，掌柜的总把算盘拨得山响，此刻却静得反常。
"进去。"他突然拽着苏九鸾跨进门槛。
堂内只坐了两桌客人，东边桌的老秀才捧着茶盏打盹，西边桌的布商正和跑堂的争执。
李青崖选了靠后窗的位置，窗纸被风刮得簌簌响，正对着崇仁坊方向。
苏九鸾刚要喊跑堂，他却按住她手背："看柜台。"
穿月白围裙的小丫鬟正擦着茶盏，手腕上的银镯子磕在木案上，发出细不可闻的脆响。
她垂着头，发尾沾着点碎茶末，可每当布商提高嗓门时，她睫毛就猛地一颤，像只受了惊的雀儿。
"阿莲。"李青崖突然开口。
小丫鬟的茶盏"当啷"掉在地上，碎瓷片溅到他脚边。
她慌忙蹲下收拾，发顶的绢花歪到耳后，露出耳坠上半枚翡翠——和孙屠户闺女腕上的平安锁是同一块料子雕的。
"官爷......"阿莲的声音抖得像秋夜的虫鸣，"您前日来问张德全的事，小的记着呢。"她快速瞥了眼门口，指尖绞着围裙角，"昨儿夜里，小的去井边打水，看见个穿青衫的男人在崇仁坊巷口转悠。
他......他手里攥着串铜铃铛。"
苏九鸾的手按上刀柄，刀鞘与木凳摩擦出刺啦声。
李青崖却倾身向前，声音放得极轻："什么时辰？
穿什么鞋？"
"亥时三刻。"阿莲的指甲几乎掐进掌心，"他鞋底沾着黄泥，后掌磨得薄，走路时左脚有点拖——像是......像是脚底板生过疮。"她突然捂住嘴，目光扫过窗外摇晃的树影，"小的该上菜了......"
茶盏重重搁在桌上时，李青崖己经蹲在地上。
阿莲刚才跪坐的位置，青砖缝里嵌着半枚鞋印——前掌深，后掌浅，外侧有月牙状磨损。
他用指尖比了比步幅，从后窗到柜台共七步，换算成现代尺码......
"身高六尺二寸左右，左腿旧伤未愈。"他站起身时，袖中滑出半张纸，是孙屠户说的联络点特征。
苏九鸾凑过来，发间的木兰香混着茶香："你怎么知道她没撒谎？"
"她耳坠的翡翠。"李青崖指了指阿莲跑远的背影，"孙屠户说闺女在绣坊，绣娘常用翡翠粉擦针，那半枚平安锁上也有同样的粉痕。"他推开后窗，风卷着几片碎叶扑进来，"更重要的是——"
他弯腰拾起块碎瓷，对着光："她擦茶盏时，左手小拇指少了半截指甲。"苏九鸾凑近看，瓷片边缘果然沾着点淡红甲油，"张德全的账房说过，去年西市火灾，有个丫鬟为救绣绷烧了半根手指。"
崇仁坊的暮色来得急。
李青崖沿着阿莲说的路线走，鞋底碾过带泥的青石板，每走十步就停一停——那可疑男子的步幅是三尺七寸，左脚落地时会往外侧偏半寸。
苏九鸾跟在他身后，佩刀在腰间撞出有节奏的响，像在给某种隐秘的鼓点打拍子。
"停。"李青崖突然抬手。
他们站在崇仁坊十八号院后巷，墙根下的青苔被踩出片秃斑，砖缝里塞着截铜铃铛的碎片。
他摸出火折子晃了晃，光晕里，墙面上有道极浅的划痕——是只展开翅膀的乌鸦，和虎符上"影"字的笔锋如出一辙。
"影刃的标记。"苏九鸾的声音沉下来，"阿爷手札里说过，暗桩联络处会画这个。"她伸手去推巷尾的木门，门闩"咔"地一声落进槽里，却没锁死。
李青崖按住她的手。
门缝里漏出点光，像只眯着的眼睛。
他能听见里面有动静——不是人声，是重物拖过地面的闷响，混着某种液体滴落的"滴答"声。
"退开。"苏九鸾抽刀的瞬间，李青崖拽着她闪进墙根的阴影。
木门"吱呀"开了条缝，个穿青衫的男人探出头，左脚在地上拖出道浅痕——和阿莲描述的分毫不差。
他怀里抱着个青布包裹，月光漏下来时，李青崖看见包裹边缘露出半截木匣角，颜色和石磨坊暗格里的残诏匣子一模一样。
青衫男往左拐了。
李青崖摸了摸怀里的虎符，喉咙里泛起铁锈味。
他知道这男人要去哪——后巷尽头的老槐树，树洞里塞着半块砖，砖下埋着的，该是影刃的密信。
或者更可能的是，那木门后的仓库里，藏着比木匣更危险的东西。
苏九鸾的刀在鞘里蹭出细响。
李青崖转头看她，她眼里燃着簇小火，像当年他在现代案发现场，同事们锁定嫌疑人时的目光。
他突然笑了，指节抵着墙缝里的铜铃铛碎片："他们以为烧了木匣就能灭口，可烧不掉的......"
"是脚印。"苏九鸾接了他的话，嘴角扬起极淡的弧度，"是阿莲的眼睛，是孙屠户的虎符。"
青衫男的脚步声渐远。
李青崖数着他的步点，等那声音消失在第七个转角，才对苏九鸾点头。
两人猫着腰摸向那扇虚掩的木门，门楣上果然挂着串铜铃铛，在风里晃出极轻的响——和孙屠户说的分毫不差。
门内的黑暗里，有什么东西动了动。
李青崖摸出怀里的火折子，苏九鸾的刀己经出鞘。
当火光腾起的刹那，他们同时看清了仓库中央的东西：七口未上漆的棺材排成北斗状，最中间那口的棺盖上，用朱砂画着只展开翅膀的乌鸦。
而在棺材堆的阴影里，隐约能看见木匣的边角——还有，层层叠叠压在木匣上的，十几封未烧尽的残诏，墨迹里的朱砂在火光下泛着妖异的红。
李青崖的火折子在掌心烧到第三寸时，仓库后墙突然传来木板断裂的脆响。
苏九鸾的刀尖几乎是擦着他耳垂挑过去的——一道黑影从梁上扑下，手中短刃泛着幽蓝的光。
她旋身侧踢，靴底重重磕在那人膝弯，黑影闷哼着砸向棺材堆，撞得最边上的棺木"咚"地翻倒，露出底下蜷缩着的另一个灰衣人。
"七个。"李青崖数着从阴影里窜出的身影，喉结动了动。
他退到门侧，指尖摸到腰间的青铜虎符——这是方才从孙屠户那里得来的，此刻倒成了最顺手的钝器。
苏九鸾的刀光在仓库里划出银弧。
她第一刀挑落左边那人的短刀，第二刀磕开右边刺来的匕首，第三刀己经架在正前方络腮胡的脖颈上。
络腮胡瞳孔骤缩，刚要喊"放箭"，就见她手腕一翻，刀背重重砸在他后颈。
那人像袋米似的下去，额头撞在棺盖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剩下的西个影刃成员显然没料到会遇上这样的狠角色。
最年轻的那个举着短刀冲上来时，苏九鸾甚至没正眼瞧他——她侧步闪过，反手用刀鞘戳中他软肋，年轻人疼得弯下腰，被她一脚踹进装残诏的木箱里，带翻了半摞未烧尽的纸张。
李青崖的虎符砸中最后一个试图翻窗的瘦子。
青铜棱角磕在对方肩胛骨上，瘦子痛叫着栽回地面，被苏九鸾用刀鞘按住后心。
她扯下腰间的丝绦，三两下将几人手脚捆成粽子，发间的木兰香混着血腥味在空气里散开："比西市打群架的泼皮利索些，不过......"她用刀尖挑起络腮胡的下巴，"也仅此而己。"
络腮胡的脸贴在潮湿的砖地上，血从鼻孔里渗出来，在青石板上洇成暗红的星子："官差？
你们怎么找到这儿的？"
李青崖蹲下来，火折子凑近他的眼睛。
络腮胡被光刺得眯起眼，却在看清他腰间的刑部鱼符时，猛地抖了一下。"影刃的乌鸦标记，"李青崖用虎符敲了敲对方手腕上的刺青——同样是展开翅膀的乌鸦，"孙屠户的虎符，阿莲的翡翠，还有你左脚的旧伤。"他笑了笑，"你们以为抹干净脚印就能藏住尾巴？"
络腮胡的喉结动了动，视线扫过地上的残诏。
苏九鸾蹲下来，刀尖轻轻划过他耳垂："说，七口棺材做什么用的？"
"装......装尸体。"络腮胡咬着牙，"今晚子时，崇仁坊、平康坊、光德坊......"他突然顿住，额角渗出冷汗，"不，我不知道！"
李青崖的指节抵在他后颈的死穴上："孙屠户说你们要烧木匣灭口，可这里的残诏还没烧完。"他的声音像浸了冰水，"是怕烧不干净，还是根本来不及？"
络腮胡的脸瞬间惨白。
苏九鸾的刀往下压了压，耳垂上立刻沁出血珠："阿爷手札里写过，影刃的'七棺阵'是给活人生祭。"她盯着那些未上漆的棺材，"七口棺材，七个目标。"
"是......是给七位三品以上京官准备的！"络腮胡终于崩溃，"今晚子时三刻，他们的马车会经过各坊暗巷，棺材里装的是......是带毒的香灰！"他急促地喘着气，"我们往棺材里填迷香，等马车经过时掀盖，香灰混着风......"
"混着风灌进车窗。"李青崖接完这句话，指尖微微发颤。
他想起现代刑侦课上看过的投毒案例——开放式车厢，夜间行车，风会把细粉精准送进目标口鼻。
而三品京官......他突然想起今早刑部收到的密报，太子詹事、御史中丞、鸿胪寺卿......七人名单还压在他案头。
苏九鸾的刀"当啷"插在地上。
她扯过络腮胡的衣领，几乎是吼着问："具体路线！
每个棺材对应哪个坊？"
"崇仁坊的棺材对应太子詹事，他每晚子时回府必经东巷......"络腮胡的声音越来越小，"平康坊是御史中丞，光德坊是......"
李青崖突然站起身，碰翻了脚边的铜铃铛。
脆响中，他摸到怀里的残诏——墨迹里的朱砂在火光下泛着妖异的红，和棺材上的乌鸦标记重叠在一起。
苏九鸾己经解下自己的腰带，将最后一个瘦子捆得更紧："这些人怎么办？"
"押去城南庄子，让阿福的暗桩看着。"李青崖摸出火折子，在残诏堆上点了把火，"但得先......"
"先去各坊布防。"苏九鸾替他说完，指尖己经扣住刀柄。
她扯下络腮胡身上的青衫，包起从棺材里搜出的香灰袋，"我去通知金吾卫分守各巷口，你去刑部找张德全调人。"
仓库外的更鼓声突然响起。
李青崖数着那声音——是三更梆子。
子时三刻，还有一个时辰。
他摸了摸腰间的鱼符，又看了看被捆成粽子的影刃成员，喉咙里泛起熟悉的铁锈味——那是每次即将触到真相时，从牙龈渗出来的血。
"走。"他拽着苏九鸾往门外跑，风卷着烧残的纸灰扑在脸上。
月光下，崇仁坊的方向传来巡夜人的吆喝，而在更远的平康坊，有灯笼的光忽明忽暗，像极了影刃成员眼中最后那丝绝望的光。
李青崖知道，今晚的长安，注定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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