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崖的后颈沁出冷汗,首到东厢房的门闩重新扣上,他才敢松了松攥紧短刀的手。
指腹被刀柄硌出红痕,苏九鸾留下的温度早被夜风吹散,只余刀柄上的鱼鳞纹扎得掌心生疼。
方才宦官那句"替人跑腿的哪有善终"还在耳边打转,他想起三日前在平康坊茶肆,赵怀远拍着胸脯说"张记粮行的账本我都能翻"时的得意模样。
原来那股子底气,不过是替人当刀的虚妄。
他贴着墙根往院外挪,青砖缝里的青苔滑得脚底板发颤。
经过影壁时,檐角铜铃突然叮咚作响——不是风,是有人踩断了廊下的枯枝。
李青崖瞬间屏息,短刀出鞘三寸。
月光里,一道黑影从院墙上翻落,玄色劲装在夜色里像团化不开的墨,腰间银鱼符却闪着冷光。
"是我。"苏九鸾的声音压得很低,发间的银簪擦过他的耳垂,"在巷口等了你半柱香,见你没出来......"
她的话被李青崖攥住手腕打断。
他能感觉到她腕骨上的薄茧,和半月前在城西擂台替他挡刀时一样硌手。"东厢房有宦官,"他凑近她耳畔,沉水香混着她身上的松烟墨味钻进鼻腔,"他们动了我给张德全的木匣。"
苏九鸾的瞳孔骤然缩紧,左手己按上腰间的横刀。"走。"她拽着他往院外跑,靴底碾过的碎石子簌簌作响,"我阿爷手札里提过,宦官替公主管着暗桩,若木匣里的残诏被他们......"
"所以得赶在他们烧干净前。"李青崖的声音比夜色还沉。
他想起方才窗纸后晃动的人影,想起石磨坊暗格里那半页被墨汁浸透的残诏——所谓"处理干净",从来不是烧纸,是烧活人。
两人绕到宅院后墙,苏九鸾先翻上去,反手拽他。
他踩着她的肩借力时,听见她闷哼一声——定是旧伤又犯了,前日追逃犯时被竹矛扎的。
"蠢女人。"他低骂一句,却在跃上墙头时,悄悄用身体替她挡了吹过来的穿堂风。
废弃宅院的门虚掩着,月光从破门板的裂缝漏进来,照见满地碎瓷。
李青崖蹲下身,捡起块带青釉的碎片——是西市老陶记的茶盏,三日前他亲手交给张德全的。
"木匣不见了。"苏九鸾踢开脚边的断烛台,铜盘里还粘着半块蜜蜡,"但有人走得急。"她蹲下来,指尖划过砖缝里的暗红痕迹,凑到鼻端闻了闻,"血,还没完全干。"
李青崖顺着她的指尖看过去,砖缝里嵌着半片染血的碎布,粗麻质地,边缘有焦痕。
他拈起来对着月光,布角隐约绣着个"孙"字——是西市孙屠户铺子里的货,那老屠户总爱在肉票上绣自家姓氏。
"孙屠户?"苏九鸾皱眉,"上月他替左骁卫送过五十斤羊肉,我查过账......"
"不止。"李青崖的拇指着碎布上的焦痕,想起三日前在城西破庙,那个浑身酒气的乞丐塞给他的纸条。
当时他只当是疯话,现在看来——"孙屠户的屠刀,能剁羊肉,也能剁人。"
风突然大了,吹得破门板吱呀作响。
苏九鸾的横刀"噌"地出鞘,刀尖指向墙角的阴影。
但那里只有一堆被踩乱的草屑,混着股若有若无的腥气,像极了生肉铺里久置的下水味。
李青崖把碎布收进怀里,指腹蹭过心口的位置——那里还揣着苏九鸾阿爷的手札,墨迹未干的"暗桩"二字刺得他心口发疼。
他望着满地狼藉的碎瓷,突然笑了一声,笑得苏九鸾都转过脸看他。
"怎么?"她刀尖垂了垂。
"他们越急,尾巴露得越多。"李青崖的眼睛在月光下亮得吓人,"孙屠户的肉铺,明早该去查查。"
苏九鸾没接话,却把横刀往他手里塞了塞。
刀柄上还留着她掌心的温度,和三日前在石磨坊替他挡刀时一样。"我阿爷说过,查案要顺着血找源头。"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这次,我替你守后背。"
李青崖没说话,只是攥紧了刀。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咚——"的一声,惊起几宿乌鸦。
他望着东厢房方向,那里的灯不知何时灭了,只剩窗纸被风掀起一角,像只睁大的眼睛。
是那根,勒住织网人脖子的绳。
长安城的晨雾还未散尽,李青崖己站在西市入口。
他仰头望着"利人"二字的木牌被风掀起一角,檐下悬着的牛骨风铃撞出闷响——和昨夜废弃宅院里的铜铃,竟是同一种调子。
"孙记肉铺在第三排。"苏九鸾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换了身月白襕衫,横刀裹在粗布包袱里,却仍掩不住腰间那抹冷光,"我昨日让阿福查过,孙屠户西更天就开了门,比往日早半个时辰。"
李青崖摸了摸怀里的碎布,粗麻上的焦痕蹭得他心口发痒。
他记得昨夜在破庙,老乞丐塞给他的纸条上也有这种焦味,当时他以为是灶灰,现在想来,该是火折子烧过的痕迹。
转过卖胡饼的摊位,肉铺的腥气突然浓重起来。
孙屠户正弯腰剁骨,案板上的牛腿骨被砍得飞溅,他腕上的刀疤随着动作起伏,像条爬动的蜈蚣。
听见脚步声,他猛抬头,屠刀"当啷"掉在地上——刀背磕在青石板上,惊得隔壁卖鱼的老妇尖叫。
"官爷。"孙屠户的喉结上下滚动,额角的汗顺着刀疤往下淌,"小的...小的今日还没上税..."
"税钱不急。"李青崖蹲下身捡起屠刀,刀刃上还粘着半片碎布,和昨夜在宅院砖缝里捡到的纹路一模一样,"三日前张德全死的那晚,你也在平康坊。"
孙屠户的膝盖"扑通"砸在地上,溅起的血污沾了苏九鸾半只鞋。"官爷饶命!"他抓住李青崖的裤脚,指甲缝里的黑泥蹭得青布发皱,"是他们逼小的!
说小的要是不把木匣送过去,就把我闺女...把我闺女沉到曲江池..."
苏九鸾的手按上包袱,布角立刻鼓起刀鞘的形状。"谁逼你?"她的声音比刀还冷,"宦官?
公主?"
"不是!"孙屠户猛地摇头,脑门撞在青石板上发出闷响,"是影刃!
那伙人穿黑衣服,脸上蒙着鬼面,上个月在城西杀了个卖炭的,血溅了半条巷子...小的给左骁卫送羊肉时,看见他们往马厩里塞了个箱子,上面盖着...盖着..."他突然哽住,眼神慌乱地扫过李青崖腰间的银鱼符。
李青崖把碎布拍在案板上。"盖着什么?"他的拇指碾过碎布上的"孙"字,"你绣在肉票上的记号,昨夜掉在杀人现场了。"
孙屠户的瞳孔剧烈收缩,像被踩住脖子的蛤蟆。
他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刚碰到碎布就触电般缩回,转而从案板下摸出个油纸包。"小的...小的把箱子上的印子拓下来了。"他哆哆嗦嗦打开油纸,里面是块染了朱砂的麻纸,"是只衔着锁链的乌鸦,眼睛是红的..."
苏九鸾凑近看了眼,突然倒抽一口冷气。"这是...我阿爷手札里提过的暗记!"她的声音发颤,"天宝十年,剑南道有批军粮失踪,卷宗里夹着张纸条,画的就是衔锁链的乌鸦。"
李青崖的后颈又开始冒冷汗。
他想起三日前在石磨坊暗格里发现的残诏,墨迹里混着的朱砂,和这张拓印上的颜色一模一样。"影刃替谁做事?"他抓住孙屠户的手腕,骨节捏得发白,"他们要木匣里的东西做什么?"
"小的真不知道!"孙屠户哭嚎起来,眼泪混着血污糊了一脸,"他们只说木匣里有'不该现世的东西',让小的盯着张德全,等他拿到木匣就抢过来...可张德全那老东西太精,藏得比耗子还深!"他突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昨儿夜里有人往我家瓦罐塞了这个,说是...说是再办不成事,就把这个给官爷看。"
李青崖接过油布包,里面是半枚青铜虎符,断口处还留着锈迹。
他翻过来,背面刻着"影"字——和苏九鸾阿爷手札里"暗桩"二字旁的批注,用的是同一种小篆。
"他们要烧的不是木匣。"李青崖的声音像浸了冰的刀,"是烧所有见过残诏的人。
张德全死了,你也快了。"
孙屠户的身子猛地一震,杀猪般的嚎叫惊飞了屋檐下的麻雀。"官爷救我!"他死死抱住李青崖的腿,"小的把知道的全说了!
影刃在崇仁坊有个联络点,门楣上挂着串铜铃铛,夜里会有穿青衫的人去送信...小的闺女还在平康坊西巷的绣坊,求官爷..."
"闭嘴。"苏九鸾扯住李青崖的衣袖,她的指甲几乎要掐进他肉里,"崇仁坊离太子旧宅只有三条街。"
李青崖盯着虎符上的"影"字,突然笑了。
那笑像腊月里的冰碴子,刮得人喉咙发疼。"他们以为烧了木匣就能灭口,却不知道..."他把虎符收进怀里,指尖轻轻碰了碰苏九鸾手札的位置,"有些人的眼睛,能看见烧不掉的东西。"
西市的日晷转过午刻时,孙屠户的闺女被苏九鸾从绣坊接了出来。
小姑娘攥着块桂花糖,手指上还沾着绣线的颜色,却始终不敢看她爹——孙屠户正蹲在肉铺后巷,用草绳捆着昨夜送来的威胁信,每捆一下,就往火盆里丢一张。
"走吧。"李青崖拍了拍苏九鸾的肩,目光扫过崇仁坊方向。
那里的青瓦顶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像极了昨夜废弃宅院东厢房的窗纸,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后面藏着的——
一双,正在窥视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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