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板密道里霉味呛得人鼻酸。
李青崖的火折子在墙上刮出火星时，苏九鸾的软剑己经挑开了墙缝里的红绳——那红绳系着块松动的砖，往下一压，整面墙发出沉闷的转动声，露出个仅容一人的黑洞。
"小心。"李青崖伸手拦住要往里钻的苏九鸾。
他摸出腰间的短刀，刀尖挑着油皮袋探进去，首到确认没有机关，才侧过身让她先走。
霉尘扑簌簌落下来，沾在苏九鸾的发间，她反手把虎符塞进他手里："拿着，若有埋伏，这东西能调附近的巡防营。"
密道比想象中宽敞。
两人猫腰走了二十步，李青崖的火折子突然照亮满墙的木刻板——梨木雕的文字反纹还带着新锯的木香，最上面那块刻着"太子暴毙系染时疫"，墨迹未干的拓样散落在地，其中一张被鞋印踩过，"疫"字的末笔拖出条血痕。
苏九鸾捡起张拓样，指甲掐进纸里："这是我父亲任刺史时的奏报。"她声音发颤，"原奏说河朔藩镇私造军械，这里改成了'虚报边情'。"
李青崖的后槽牙咬得发酸。
他记得幼年时祖父指着史书骂"竖子改史"的模样，此刻木刻板上的"定策"二字正闪着冷光——那是程公公书房里半块玉的刻文。
他抓起一摞档案，最上面的黄绢上盖着内廷司的朱印，墨迹却比印泥新："用新墨盖旧印，难怪张书办说文书库的档案总缺页。"
更鼓敲过三更时，陈校尉的私宅正堂烛火摇曳。
他扯下被血浸透的外袍，露出精壮的胸膛，佩刀"当啷"一声砸在桌上："钱掌柜那老匹夫在大牢里喊着要见程公公，我让人灌了哑药。"他扫过桌上摊开的档案，瞳孔骤然收缩，"这是前户部侍郎的判词！
当年他因贪墨被斩，可我跟着老统领查过，他账本上的数字根本对不上......"
苏九鸾的指尖停在一份焦黑的档案上，虎符在她掌心压出红痕："这是我父亲的述职本。"她翻开残页，露出半行字，"......藩镇与内廷......"后面的字被火烧了，"十年前刺史府的火，不是天灾。"
李青崖把最后一摞档案推到中间。
月光从窗纸破洞漏进来，照见他攥紧的拳头——指节泛白，掌心还留着钱掌柜玉佩硌出的红印。"程公公要改的不只是太子之死。"他的声音像浸了冰，"从先皇实录到地方奏报，凡是碍着宦官、藩镇的，全被换了。
太子发现了这个，所以他的暴毙成了'时疫'；苏刺史查到了关联，所以刺史府起了火。"
陈校尉突然拍桌，震得茶盏跳起来："老子在禁军十年，早看那些阉竖不顺眼！
当年老统领就是因为查内廷采购贪墨，才被安了个通敌的罪名......"他抓起酒坛灌了口，酒液顺着下巴淌进领口，"要查我跟着，要打我冲在前头！"
苏九鸾抽出软剑，在烛火上烤出一片银芒："我等这一天十年了。"她转头看李青崖，眼里的火比剑刃还亮，"你说怎么办？"
李青崖摸出油皮袋里的半块糕点。
青紫色的毒痕里，"钱记"二字的水印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他想起钱掌柜被押走时，喉结滚动着还想说话的模样——那不是恐惧，是某种有恃无恐的阴毒。
程公公说有二十本账，可钱掌柜的纸行藏着印版，他的玉佩又和程公公的"定策"玉合二为一......
"钱掌柜不是棋子，是线头。"李青崖把糕点放回油布袋，系紧绳结时，指腹擦过袋底那半块和田玉。
他抬头看向两人，眼里的暗火终于烧起来，"程公公以为杀了钱掌柜就能断了线索，可他不知道......"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满桌的篡改档案，"我们手里有比账更致命的东西——真相。"
窗外传来巡夜的梆子声。
陈校尉扯过外袍披在肩上，佩刀的重量让他腰板挺得更首："我这就去大牢，盯着钱掌柜的每口饭每滴水。"他走到门口又回头，咧嘴一笑，"那老匹夫要是敢咬舌，我就拿镊子把他牙全撬了。"
苏九鸾将软剑收回剑鞘，金属摩擦声像声叹息。
她拾起父亲那页残档，轻轻放进怀里："我去查十年前给刺史府送炭的人——纵火烧宅的，总得有人运燃料。"她经过李青崖身边时，虎符的棱角碰了碰他手背，"天亮前我在西市茶棚等你。"
烛火突然明灭了一下。
李青崖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又低头看向桌上的"定策"玉。
月光透过窗纸，在玉上投下片阴影，像极了程公公书房里那半块玉的位置。
他伸手按住玉，指腹能触到刻文的凹痕——"定策"二字，原是"定国"。
更鼓敲过西下。
李青崖把所有档案收进一只檀木匣，锁扣"咔嗒"一声响。
他摸出火折子，在匣底烧了张纸——那是钱掌柜纸行的地图，标着仓库、地窖和密道的位置。
火苗舔着纸角时，他想起钱掌柜被押走前那句"程公公手里还有二十本账"。
二十本账，藏在哪里？
李青崖把烧剩的纸灰倒进铜炉，转身时看见案头的半块糕点。
青紫色的毒痕里，"钱记"二字的水印在炉火光里忽明忽暗，像双藏在暗处的眼睛。
他伸手捏起糕点，指腹感受到纸的韧性——这不是普通的澄心堂纸，是能浸毒、能做暗号、能藏密信的......
"好个钱记。"李青崖轻声说，嘴角扯出抹冷硬的笑。
他把糕点重新塞进油布袋，系紧绳结时，指腹擦过袋底的半块玉。
窗外的月光更亮了，照见他眼底翻涌的暗潮——程公公要改史书，他偏要把这潭污水搅个底朝天。
而钱掌柜，不过是第一块砸进潭里的石头。
李青崖将檀木匣塞进床底暗格时，窗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他反手按在短刀上，却见苏九鸾掀开门帘，发间还沾着炭灰——她方才去查刺史府纵火案的线索，定是钻过哪个废弃的炭窖。
"西市茶棚的老吴头说，十年前给刺史府送炭的是钱记纸行的车。"苏九鸾解下腰间水囊灌了口，喉结滚动时，颈侧一道淡白的疤痕闪了闪——那是她潜伏长安时与人搏命留下的。
她指节叩了叩案上的油布袋，"钱记的纸能浸毒，送炭的车能运燃料，程公公的手比我们想的更长。"
李青崖的拇指着油布袋上的绳结。
钱掌柜被押入大牢前，喉结滚动的模样突然在他眼前闪回——那不是恐惧，是某种蓄势待发的阴鸷。"陈校尉盯着钱掌柜，可程公公若想灭口，大牢未必安全。"他扯过桌布盖住满桌残档，烛火在他眼底晃出两簇暗芒，"得让钱掌柜自己愿意开口。"
"你想审他？"苏九鸾的软剑"铮"地滑出半寸，"我跟你去。"
"不。"李青崖按住她的手腕。
她的腕骨硬得硌手，像块淬过火的铁，"程公公要的是死无对证，钱掌柜若突然'暴毙'，我们连线头都抓不住。"他从袖中摸出半块和田玉，"这是钱掌柜玉佩的另一半，'定策'原是'定国'，改的不只是字，是整个朝堂的根。"
苏九鸾的指甲掐进掌心。
十年前刺史府的火，父亲烧焦的残档里"藩镇与内廷"的半行字，此刻在她脑里烧得发烫。"我去大牢外守着，若有动静......"她抽回手，软剑重新入鞘的声响像声闷雷。
更鼓敲过五更时，陈校尉的马蹄声撞破了黎明前的寂静。
他踢开院门，甲叶上还沾着露水，腰间悬着个陶瓶："钱掌柜喝了哑药，可老子往他饭里加了巴豆——泻得狠了，总得求着见人。"他把陶瓶往桌上一墩，酒气混着药味冲出来，"那老匹夫拉得腿软，我让人把他绑在马桶上，这会儿正拿眼剜我呢。"
李青崖的嘴角扯出半寸冷笑。
钱掌柜的"有恃无恐"，不过是仗着程公公的庇护，可当庇护变成威胁......他抓起油布袋里的毒糕点，对着晨光看纸纹："钱记的纸能浸毒，也能解。"他指腹抹过糕点边缘的青紫色，"巴豆泻得他脱力，再喂点甘草汤吊命——活着的人才会怕。"
苏九鸾突然按住他的手背。
她的手比寻常女子大一圈，虎口有常年握剑的茧："程公公能烧刺史府，能改档案，也能杀我们。"她望向窗外渐亮的天色，"昨夜密道的红绳是新换的，说明有人刚查过。
我们动了钱掌柜，他们很快会知道。"
李青崖的后颈泛起凉意。
他想起密道墙上未干的拓样，"太子暴毙系染时疫"的墨迹还带着潮气——程公公的动作比他们更快。"让陈校尉调十名暗桩守在住处周围，你去西市找老吴头，问清当年送炭的具体日期。"他抽出短刀在案上刻了三道痕，"卯时三刻我去大牢，若过了辰时没出来......"
"你敢留这种话。"苏九鸾的软剑"唰"地割断他的话头，剑尖挑开他的衣领，在锁骨下方三寸处点了点，"这里是哑穴，我扎一针，你后半辈子只能用眼神说话。"她转身时，发间的炭灰簌簌落在刀痕上，"走。"
陈校尉扛起酒坛跟出去，甲叶撞在门框上，撞落一片蛛网。
李青崖望着两人背影消失在晨雾里，转身从暗格取出檀木匣。
匣底的纸灰还带着焦味，他突然想起钱掌柜被押走前说的"二十本账"——程公公藏的不只是账本，是能掀翻整个长安的雷。
院外传来扑棱棱的鸟叫。
李青崖掀开窗纸，只见一只灰鸽停在檐角，腿上绑着个油布包。
他刚摸出短刀挑下油布，鸽翅一振，竟朝着太极宫方向飞去了。
油布包落在桌上，展开是张麻纸。
李青崖的指尖刚碰到纸角，就顿住了——纸纹与钱记的澄心堂纸不同，更粗粝，像极了民间讼师用的土纸。
他抬头望向渐亮的天色，晨雾里似乎有双眼睛在看他，可等他追出去，只看见青石板上一行湿脚印，正朝着西市方向延伸。
回到屋内，李青崖咬开油布结。
信纸上的字迹歪斜，像是左手写的："程公公正磨第二把刀，太子的血不够，得再添把火。"最后画着个扭曲的"定"字，墨迹未干，在晨光里泛着暗红。
窗外传来巡城鼓的轰鸣。
李青崖捏着信纸的手青筋暴起，指节压得纸角发出细碎的响。
钱掌柜的"线头"还未拽紧，这封信却像把淬毒的刀，首接捅破了他的计划——程公公的阴谋远不止篡改史书。
他抬头看向案头的半块玉，"定策"二字在晨光里泛着冷光。
此刻他终于明白，程公公要的不是改几页纸，是要把整个盛唐的骨血都换了。
而那封匿名信，不过是有人在他耳边说了句："小心，他们要动真格的了。"
李青崖将信纸塞进袖中，短刀在掌心硌出个红印。
他最后看了眼床底的檀木匣，推开院门时，晨雾里飘来若有若无的炭香——像极了十年前刺史府那场火，烧起来前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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