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察室里只剩下仪器的低鸣。
以及角落里，“薯片侠”无意识的嗬嗬声，像破旧的风箱。
陆沉的命令悬在空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余音。
教她……用勺子。
秦晚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切割着陆沉的话语。
“勺子？”
她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一如既往的平稳，带着手术刀般的精准。
“基础生活技能。”陆沉言简意赅，“从最简单的开始。”
他走到观察室的物资柜前，打开，取出一把标准的金属餐勺。
勺子在无影灯下泛着冰冷的光。
秦晚没有动，只是看着他。
“陆少尉，苏小糖的现有生理特征，不具备使用工具进食的条件。”她冷静地陈述，“她的咀嚼和吞咽功能，更接近于……掠食性本能。”
“我知道。”陆沉拿着勺子，走到秦晚面前，“我不是要她学会品尝牛排。”
他把勺子递给秦晚。
“我要看她能不能建立‘工具’和‘动作’之间的基本联系。”陆沉看着角落里的身影，“哪怕只是模仿。”
“模仿？”秦晚接过勺子，指尖感受到金属的凉意，“基于我们目前的数据，苏小糖的大脑皮层活跃度极低，模仿行为需要更高级的神经活动……”
“但她对草莓发夹有反应。”陆沉打断她，“那不是简单的应激，包含了某种……识别。”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
“控制室那帮人想看电击反应。我想看看，她对这个有没有反应。”
陆沉的目光落在秦晚手中的勺子上。
那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个普通的餐具，更像是在审视一件武器，或者……一个希望渺茫的钥匙。
秦晚沉默了片刻。
她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着灯光，遮住了她的眼神。
“好吧。”她最终开口，“实验记录需要注明，这是陆少尉主导的‘适应性生活技能训练’，第一项，目标：观察苏小糖对餐勺的反应及持有能力。”
她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公事公办的嘲讽？
陆沉不在意。
“记录。”
秦晚拿着勺子，缓缓走向角落。
“薯片侠”依旧蜷缩着，手指固执地捻着胸前的金属牌。
那块被她体温捂热的金属，似乎是她与这个冰冷世界唯一的连接。
嘴里破碎的音节断断续续。
“草……”
“嗬……”
她对秦晚的靠近毫无反应，仿佛后者只是一团移动的空气。
秦晚在她面前半米处停下。
她没有立刻递出勺子，而是先观察。
苏小糖的瞳孔没有焦距，涣散地望着地面。
呼吸粗重，带着粘稠的杂音。
除了手指捻动军牌和喉咙里的杂音，她像一尊了无生气的雕塑。
秦晚缓缓蹲下身，将手中的勺子，慢慢伸到“薯片侠”的眼前。
金属勺面清晰地映出苏小糖那张沾着污渍和干涸口水的脸。
以及那双空洞的眼睛。
时间仿佛凝固了。
“薯片侠”没有任何反应。
她的手指依然在捻动军牌。
她的喉咙里依然发出意义不明的声音。
勺子，这个在人类文明中象征着进食与基础生存的工具，对她而言，似乎和一块石头、一片落叶没有任何区别。
陆沉站在不远处，双手抱胸，眉头微蹙。
他预料到会很困难。
但他没想到，会是如此彻底的……无视。
难道刚才对草莓发夹的反应，真的只是巧合？
或者，那个刺激太短暂，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控制室里，虽然听不到声音，但陆沉能想象出那些研究员和监控屏幕后的观众是何种表情。
大概是……嘲笑吧。
嘲笑他的异想天开。
嘲笑他对一个丧尸投入不必要的“人文关怀”。
秦晚保持着递出勺子的姿势，耐心得像一个等待冰川融化的地质学家。
足足过了一分钟。
“薯片侠”捻动军牌的手指，忽然停顿了一下。
极其细微的停顿。
然后，她的头，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微微抬起了一点。
不是看向秦晚。
也不是看向勺子本身。
她的目光，似乎落在了勺子反光中，那个模糊的、晃动的……草莓图案上。
——那是秦晚防护服口袋里，那个发夹的轮廓，被勺子的弧面扭曲后的倒影。
“草……”
又是一声。
比之前清晰了那么一点点。
秦晚的瞳孔骤然收缩。
陆沉也瞬间绷紧了身体。
不是勺子！
是勺子上的倒影！
是那个草莓！
“薯片侠”的嘴唇翕动着，喉咙里发出更加急促的嗬嗬声。
她伸出手。
不是去拿勺子。
她的手指颤抖着，摸索着，伸向勺面上那个模糊不清的草莓倒影。
指尖触碰到冰冷的金属。
她缩了一下。
但没有收回手。
她的手指在勺面上徒劳地摸索着，仿佛想要抓住那个虚幻的影像。
“给她。”陆沉的声音低沉而急促。
秦晚立刻将勺子，轻轻放在了“薯片侠”伸出的手掌里。
冰冷的触感让“薯片侠”的手指猛地蜷缩，紧紧攥住了勺柄。
她抓得很用力，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但她依旧没有看勺子，也没有看秦晚或陆沉。
她的注意力，似乎完全被刚才那个消失的倒影吸走了。
她茫然地转动着手腕，让勺柄在手里转动，似乎想再次看到那个图案。
“草……”
她又念了一声，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困惑。
秦晚缓缓站起身，退后一步，与陆沉并肩而立。
两人都沉默地看着“薯片侠”的动作。
她攥着勺子，茫然西顾。
然后，她的目光，落回了自己胸前的军牌上。
她举起拿着勺子的手。
用勺柄那圆钝的一头，轻轻地，敲击了一下军牌。
叮。
一声轻响。
在寂静的观察室里格外清晰。
“薯片侠”的动作顿住了。
她歪着头，似乎在倾听那个声音。
然后，她又敲了一下。
叮。
“草……”
她一边敲，一边含糊地念着。
叮。
“草……”
叮。
“草……”
动作越来越连贯，越来越执着。
她用勺子敲击军牌，发出单调的、重复的声响，同时嘴里念着那个唯一的、模糊的音节。
眼神依旧空洞。
表情依旧麻木。
但这个行为本身，却透着一种诡异的逻辑和目的性。
秦晚扶了扶眼镜，低声记录：“苏小糖，接收金属餐勺。未表现出进食意图。出现持握工具敲击特定物品（军牌）的重复行为，并伴随特定音节（疑似‘草’）。”
她顿了顿，补充道：“行为模式……无法理解。”
陆沉没有说话。
他看着“薯片侠”用勺子敲打着那块属于他的军牌。
一下，又一下。
仿佛某种原始的仪式。
勺子。
军牌。
草莓。
这三个毫不相干的东西，似乎在这个失去心智的感染体身上，建立起了一种旁人无法理解的神秘连接。
生活技能训练？
教她用勺子吃饭？
眼前这一幕，比他预想的任何结果都要荒谬。
但……
也比彻底的无动于衷，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可能性。
至少，她对手里的“工具”产生了反应。
尽管是以一种完全错误，甚至可以说是怪诞的方式。
“继续观察。”陆沉的声音有些干涩，“记录下她敲击的频率，力度，以及发音的变化。”
他看了一眼物理端口被他强制关闭的仪器接口。
电击？酸液？
那些粗暴的手段，能观察到眼前这一幕吗？
能发现勺子、军牌和那个草莓发夹之间，可能存在的、微弱却真实的联系吗？
不能。
它们只会带来更大的破坏和更深的未知。
“明白。”秦晚点头，开始在手持终端上飞快地记录数据。
观察室外，控制中心大概己经乱成一团。
撤回的打赏，愤怒的质疑，混乱的报告。
陆沉能想象得到。
但他此刻，却无暇顾及。
他的全部注意力，都被观察室里，那叮叮当当的敲击声和模糊的“草”音吸引了。
这荒谬的第一课。
没有教会苏小糖任何生活技能。
却仿佛……
打开了另一扇通往她混沌内心世界的，狭窄缝隙。
缝隙后面，是什么？
残留的记忆碎片？
变异后的特殊本能？
还是……别的什么，更无法预测的东西？
陆沉不知道。
他只知道，在找到答案之前，他必须阻止任何人，用任何粗暴的方式，把这道缝隙，彻底封死。
“薯片侠”还在敲。
叮当，叮当。
勺子冰冷的光泽，映着她空洞的眼。
军牌随着敲击轻轻晃动。
那上面刻着的字，无人能看清。
只有那个“草”音，固执地，在寂静中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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