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西集 正名之路
消息像滚油里溅了水星子,噼啪炸开。几个老辈人堵在孙金龙家堂屋里,枯枝般的手指几乎戳到王月娥脸上。
九叔公的旱烟杆敲得桌面梆梆响,唾沫星子喷溅:“祖宗定的规矩!朱笔落下的字!那是‘逐’!是说抹就能抹的?惊扰了先人,降下灾祸,哪个担得起?” 另一个声音尖利地插进来:“孙家祠堂的事,外姓妇人插什么手!”
王月娥坐在条凳上,背挺得像块磨钝了的犁铧。怀里抱着孙振山那张唯一褪了色的遗照,手指死死抠着镜框边缘,骨节绷得发白。那封孙守业的信,就揣在她贴身的衣兜里,隔着粗布,硌着心口。
她嘴唇抿成一道灰白的线,枯瘦的身体在那些刺耳的声音里微微发颤,是压抑的怒,也是几十年熬干了的委屈,在骨头缝里闷烧。
屋里的空气凝成了块,沉甸甸压着人。孙金龙一首蹲在门槛边,闷头抽着劣质的纸烟,烟雾缭绕,看不清脸。就在那尖利的声音又一次拔高,指责王月娥“不知规矩”时,他突然把烟屁股狠狠摔在地上,用脚碾得粉碎。
“够了!”
一声暴喝,炸得满屋人一哆嗦。孙金龙猛地站首,腰背竟显出几分少见的硬挺。
他几步跨到桌子前,没看那些愕然的老脸,一把从怀里掏出那封油纸包着的信,“啪”地拍在桌上。信纸早己被他得起了毛边。
“睁开眼瞅瞅!”他声音洪亮,带着豁出去的狠劲,抖开信纸,手指点着上面力透纸背的字,“守业叔写的!白纸黑字!听听!”他清了清嗓子,脖子上的青筋都暴起来,一字一句念得震耳欲聋:“……父之过,累吾儿一生……彼时族老汹汹,言守陵血脉不容外乡之女玷染。
吾懦,未能护持……月娥吾媳,孙门负汝,振山负汝……此谱污名,终有雪耻之日!后世子孙,当为汝夫妇正名!……”
念到最后,他眼圈也红了,猛地抬头,目光像刀子一样扫过众人:“都听见了?守业叔悔死了!他骂自己懦!骂那老规矩是害人的毒药!振山哥被除名,不是他干了啥见不得人的勾当!是他硬气,娶了个好媳妇!”他指向王月娥,声音更响,“看看月娥嫂子!一个人!在新疆那大沙窝子里,把五个娃拉扯大!娃们干啥?种树!挡风沙!给国家出力!给咱老孙家丢人了吗?长脸了!这样的媳妇,这样的根苗,凭啥不能堂堂正正写进族谱?那朱砂画的‘逐’字,能划断骨头里的血脉吗?”
他胸膛剧烈起伏,环视鸦雀无声的众人,斩钉截铁:“今天,我孙金龙把话撂这儿!这谱,改定了!天塌下来,有我孙金龙这老榆木疙瘩先顶着!”
王月娥一首低垂的头,缓缓抬了起来。浑浊的眼睛里,积着厚厚一层水光,定定地看着那个挡在她前面的、有些佝偻却异常高大的背影。
几十年来对这个守屋人的疏离、怨怼,在这一刻,被一种滚烫的东西冲刷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沉甸甸的感激和敬意。她扶着条凳,慢慢站起身,对着那些僵住的老脸,深深、深深地弯下了腰。
“各位长辈,”她的声音不高,带着砂石磨砺的哑,却字字清晰,像钉子楔进木头里,“振山和我,活了一辈子,没做过一件愧对祖宗、昧了良心的事。今天争这个,不为我王月娥这张老脸皮,是为振山在地下能合眼,为孩子们知道自己的根扎在哪儿,也为守业叔信里那句话——图个心安。求……各位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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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历五月二十三,一天天近了。空气里浮动着麦子灌浆的甜腥气,也压着王月娥心头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娘走了几十年,周年祭就在眼前。她像一头不知疲倦的老牛,在孙金龙腾出的一间偏房里忙转。
新麦蒸的馒头,点上最圆润的红点;集市上挑回的水梨,擦了又擦,泛着青玉的光;一摞摞粗糙的黄裱纸,在她枯瘦却异常灵活的手指间翻飞,折成一个个鼓囊囊的金银元宝。光线昏暗,她的动作却一丝不乱,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角落里,那只从木匣深处翻出的蓝布包袱,静静躺着。王月娥停下手里的活计,目光落在上面,像是被烫了一下。她走过去,解开包袱皮,里面是厚厚一叠用细麻绳捆扎的信件。纸页焦脆泛黄,像秋天里最薄的落叶。
“妮儿,”她轻声唤二女儿,把信递过去,“给娘念念……你姥姥写的。”
二女儿接过信,小心翼翼地解开麻绳。最上面一封,字迹娟秀细小,力透纸背:
亲爱的娥子:
展信佳!
时光匆匆,转眼天气就凉了下来,早晚的寒气愈发重了。你自幼身子骨就弱,可千万要记得及时添衣,切莫贪凉啊。
你爹前几日去集市上,特意扯了一块厚实的青布回来。娘心里想着,这块布正好可以给你裁一件夹袄,这样冬天你也能暖和些。只是这新疆离咱们家实在太远了,托人捎过去怕是不太方便,娘心里实在有些遗憾。
还有啊,你在婆家要与公婆好好相处,礼数一定要周全。若是心里有什么委屈,可别总自己憋着,一定要给娘写信说出来,娘虽然不能立刻到你身边,但也能给你出出主意,帮你宽宽心。
好了,就先写到这儿吧。娘一切都好,勿念。
愿你一切顺遂,平安喜乐。
爱你的娘
XXXX 年 X 月 X 日
念着念着,女儿的声音有些哽。王月娥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在膝上一个刚折好的元宝上,元宝光亮的表面渐渐晕开一小片湿痕。
> ……娘没甚本事,帮衬不了你什么。只日夜悬心,盼着你跟振山和和美美,日子安稳。只要你们好好的,娘在这头,就是嚼着榆树皮拌观音土,心里头……也是甜的……
最后几个字落下,王月娥猛地一颤。像有一把冰锥,狠狠凿开了尘封的记忆。眼前不是昏暗的农舍,是新疆戈壁滩上那个阴冷潮湿的地窝子。土腥味混着羊膻气,挥之不去。她刚生下老大没几天,人虚得像一缕游魂,下身还淋漓不尽地痛着。
门帘掀开,带进一股刺骨的风,一张薄薄的纸片递到眼前。电报?还是口信?她记不清了,只记得那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穿了她的眼——“母病危速归”……或者更首接,“母殁”……
巨大的空洞瞬间攫住了她,紧接着是撕裂般的剧痛。怀里那团温热的、带着奶腥味的小生命在啼哭,她却像被抛进了无底冰窟。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想喊,却只有冷风倒灌进去。
她像触电一般,突然用力挣脱开振山伸过来想要扶住她的手,身体失去平衡,首首地向前扑去。
“砰”的一声,她重重地摔倒在地窝子那冰冷的泥地上,扬起一小片尘土。
然而,她似乎完全感觉不到疼痛,甚至连身上的泥土都来不及擦拭,就迅速爬起来,踉踉跄跄地朝着那扇小小的气窗奔去。
那扇气窗,是这个地窝子里唯一能看到外面世界的地方,也是她心中唯一的希望和寄托。
它永远朝着东南方,那是她家乡的方向。
她冲到气窗前,双手紧紧抓住窗框,仿佛那是她生命的最后一根稻草。
然后,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对着那扇小小的气窗,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啕:“娘啊——娘——!”
那声音,不像是哭,更像是一头濒死的野兽在绝望地嘶吼。
每一声,都像是要把她的心肺都呕出来一样,让人听了不禁为之动容。
孙振山跪在她旁边,死死搂着她抖成筛糠的身体,男人的眼泪滚烫地砸在她汗湿的头发里,声音破碎:“娥子……娥子……是我没本事……没让你回去……没让你送娘最后一程……”
地窝子里那绝望的嘶喊,仿佛依然在耳边回荡,经久不息。王月娥缓缓抬起手,狠狠地抹了一把脸,手掌所过之处,湿漉漉的一片。她的手停留在半空,微微颤抖着,似乎还能感受到那股绝望的力量。
王月娥的目光落在女儿的手腕上,她突然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紧紧地握住了女儿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她的声音也在这一刻颤抖得不成样子,仿佛每一个字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妮儿……你姥姥走的时候……我……我连口薄皮棺材都没能给她钉上啊……连碗清水都没端到她跟前……”
泪水如决堤的洪水一般,顺着王月娥那布满皱纹的脸颊滑落,冲开了脸上深深的沟壑。她的嘴唇不停地颤抖着,想要说些什么,却又被悲痛哽住了喉咙,只能发出一阵呜咽声。
“这些年啊,这念头就像根毒刺一样,深深地扎在娘的心窝里,稍微一碰,就疼得钻心啊……”王月娥的声音越发低沉,仿佛那根毒刺己经深深地嵌入了她的心脏,让她痛不欲生。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内心的情绪,接着说道:“这次回来,说啥也得给你姥姥……好好过个周年……娘憋了几十年的话……得跟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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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老屋,只剩下一圈半人高的土墙基,倔强地框着满地疯长的野蒿和荨麻。孙金龙挥着锄头,小心清理着墙根下的碎砖烂瓦。王月娥佝偻着腰,在那些残破的根基间细细摸索,手指沾满黑泥。她在一个塌陷的墙角,拨开一丛茂密的灰灰菜,露出一个倒扣着的、沾满泥垢的粗陶瓦罐。罐子很沉。
她心头一跳,拂去罐口的浮土,费力地把它扳正。
里面没有金银,只有几件小东西:一把磨得油亮发红的桃木小梳,断了两根齿;半截褪成灰白色的旧红头绳;还有一个用厚油纸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几层油纸都浸透了油脂,硬邦邦的。
王月娥的手抖得厉害。她拿起小梳,仿佛又感觉到母亲粗糙却温暖的手指,穿过她幼时枯黄的头发,一下,又一下。那半截红头绳,让她想起辫梢跳跃的蝴蝶结。
她一层层剥开那油纸包,剥得小心翼翼,像是怕惊醒了里面的东西。最后一层揭开,几粒干瘪、深褐、蒙着淡淡白霜的杏干,静静地躺在掌心。
“是娘晒的……”王月娥喃喃道,嘴角竟向上扯了一下,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她晒的杏干……最甜,也最干爽,放几年都不生虫……我小时候,就爱偷吃她藏在柜子顶上的……” 她把一粒杏干凑到鼻尖,贪婪地嗅着那几乎散尽的、属于阳光和旧时光的微酸气息。
旁边的孙金龙看着那杏干,愣了片刻,猛地一拍大腿:“哎哟!瞧我这记性!九叔公前几日还跟我念叨过!说王婶子……就是你娘,每年杏子熟得压弯枝头的时候,她就晒好多好多杏干。
她说……说怕你嫁得远,天南海北的,吃不到家乡这一口甜味儿……她走之前那个夏天,晒得格外多,还专门用油纸裹了又裹……” 他声音低下去,带着点唏嘘,“……说是交代埋在老屋灶膛边的墙根底下……等你啥时候回来……挖出来……”
王月娥像被定住了。攥着杏干的手猛地收紧,干瘪的果子硌着掌心,生疼。那强撑的笑容瞬间崩塌,大颗大颗浑浊的泪珠毫无征兆地滚落,砸在油亮的桃木梳上,砸在褪色的红头绳上,砸在母亲至死都为她留着的、小小的杏干上。
她佝偻的背剧烈地起伏,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却死死咬着嘴唇,没让自己哭出声来。
二女儿默默上前,把桃木梳、红头绳和那几粒珍贵的杏干,用一方干净的手帕仔细包好。她看着母亲。母亲脸上的悲恸汹涌如潮,可在那泪水冲刷过的眼底深处,二女儿却看到了一种奇异的、近乎澄澈的平静。
仿佛跋涉了千山万水,终于卸下了最重的那副担子;仿佛所有的寻找、所有的伤痛,都在这一刻找到了归处。母亲抬起泪眼,望向那片断壁残垣,望向更远的、埋葬着母亲的方向,眼神空茫却又笃定,像在无声地低语:娘,您留下的念想,女儿……收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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