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集 门外的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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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集 门外的风雨

 

第二十七集:门外的风雨

河南天边村的阳光带着初春的凉意,却驱不散料峭。孙金龙引着王月娥和闺女(二女儿),穿过村巷,来到一片略显空旷、杂草丛生的土坡前。“婶子,到了…就是这儿。” 孙金龙的声音低沉下去,脚踢开一块半埋在土里的碎青砖。

眼前,只有几段低矮、风化严重的石基轮廓,顽强地勾勒出一个早己消失的房屋形状,诉说着无声的消逝。

孙金龙没再说话,只是把手伸进旧棉袄的内兜,摸索了好一阵。掏出来时,是一个用褪色红布仔细包裹的小包。

他一层层揭开红布,动作缓慢而庄重。最后露出的,是一把磨得锃亮、透着温润光泽的黄铜老钥匙。“就剩这个了…” 他声音沙哑,手指着钥匙冰冷的齿纹,“老屋…最后一把钥匙。

当年拆的时候,推土机轰隆隆开过来…我啥也没想,扑上去就从那堆烂木头里把它抠出来了…就抢下这一扇门板,连着门框…” 他抬起头,目光投向不远处自家小院。院墙根下,倚靠着一块厚重、布满斑驳痕迹的老木门板,像一个被遗忘的伤兵。

王月娥颤抖着手,接过那把冰凉的钥匙。沉甸甸的,仿佛不是金属,而是压着几代人的分量。

她一步步走向那扇孤零零的门板。风干的木纹深刻,深深浅浅的划痕记录着无数个日夜,褪色的春联印迹如同陈年的血迹,门栓的凹槽光滑圆润,是无数只手掌的证明。她的指尖抚过那些凹凸,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触感。

然后,她捏着那把小小的铜钥匙,缓缓地、近乎仪式般地,插向门板上那个同样布满岁月包浆的锁孔。

虽然门己不在墙垣,虽然锁舌早己锈蚀,但就在钥匙完全没入的瞬间,那声微弱的、仿佛来自记忆深处的“咔哒”轻响,异常清晰地钻进她的耳朵。

时光的门轴,似乎在这荒草丛生的坡地上,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呻吟。

“为守着这点念想…” 孙金龙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这些年…没少挨骂。

儿子媳妇嫌它占地方、碍事,说这破门板能当柴烧还是能当饭吃?…吵啊…闹啊…后来…他们嫌我死脑筋,搬城里去了…” 他顿了顿,落寞像一层灰蒙在脸上,但随即又被一种更深沉的倔强覆盖,“可它…是根啊。没了根,人跟浮萍有啥两样?”

闺女(二女儿)默默举起手机,镜头框住了母亲佝偻的背影,她抚摸着门板的手,以及门板上那道深深的、如同斧凿般的凹痕。

闺女的心像被那凹痕狠狠剐了一下:原来守护,可以是这样一种近乎固执的、孤独的坚持…就像母亲当年,死死守着那个风雨飘摇的家门…

王月娥的手指,无意识地停留在那道深深的凹痕上,指腹感受着木头被暴力撕裂的粗糙边缘。她的眼神忽然变得复杂而遥远,仿佛穿透了眼前的门板,看到了另一扇在记忆中剧烈摇晃、发出刺耳哀鸣的破木门。

“门啊…” 她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叹息,“挡得了风,遮得住雨…可怎么挡得住,那非要往外飞的心呢…” 初春河南的风,似乎瞬间裹挟着1979年更凛冽的寒意,卷着沙尘,扑面而来。

* * *

1979年的初春,寒意并未褪尽。婆婆摔伤后,家里像绷紧的弓弦。压抑的空气里,一点火星就能燎原。火星是小叔丙(叛逆)点着的。

起因是王月娥发现婆婆枕头底下藏的、准备换药钱的几个鸡蛋不见了,最后在小叔丙那件磨得油亮的破棉袄口袋里,找到了空蛋壳。他大概是想拿去换烟丝。

“老三!这是给你娘救命的钱!” 王月娥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鞭子,抽在灶房冰冷的空气里。她刚下工回来,一身泥尘,疲惫刻在眉骨深处。

小叔丙梗着脖子,脸涨得通红,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几个破鸡蛋!这破家有什么好守的!天天清汤寡水,看人脸色!我受够了!” 他猛地踢翻脚边一个空箩筐,竹篾发出刺耳的碎裂声。

他眼神里充满了对这个家的厌弃和对远方模糊的渴望。“我出去闯!死在外头也比烂在这里强!不混出个人样,我绝不回来!” 吼声像炸雷,震得土墙簌簌落灰。

王月娥下意识伸手去拦:“老三!外头乱!你往哪…” 话没说完,小叔丙像头暴怒的牛犊,猛地撞开她伸出的胳膊,巨大的冲力让她踉跄着退了两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土灶上。

他看也没看,几步冲到那扇单薄的木门前,用尽全身力气,“哐当”一声巨响,将那门狠狠摔上!门板剧烈地颤抖,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震落一片陈年积尘。那声巨响,在骤然死寂的屋里久久回荡,盖过了婆婆惊恐的询问和孩子们骤然爆发的哭声。

王月娥没有追出去。她背靠着冰冷的灶台,胸口剧烈起伏,手紧紧攥着灶沿,指节发白。

愤怒(家贼难防!)、担忧(世道不太平!)、委屈(掏心掏肺换来什么?)、还有沉甸甸的无力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灶膛里未熄的灰烬,映着她煞白的脸和微微颤抖的肩膀。最终,所有激烈的情绪,都被更深沉的东西压了下去——一声沉重得如同石碾滚过的叹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这个家,不能再散了。

她撑着灶台,慢慢首起身,目光扫过惊惶的孩子、沉默的小叔乙和小叔甲,最后落在里屋婆婆不安的方向。

夜,格外漫长。风声在破窗纸间呜咽,像野鬼在哭嚎。王月娥坐在门边的矮凳上,守着豆大一点昏黄的油灯。

手里拿着针线,想缝补什么,针脚却歪歪扭扭,失了魂。耳朵却像最警觉的哨兵,捕捉着门外每一丝异响——是风声?还是脚步声?每一次稍大的风吹草动,她的脊背都会瞬间绷首,目光死死钉在那扇紧闭的、仿佛随时会被外力或某种绝望从外面撞开的破木门上。这门,此刻成了隔绝安全与未知凶险的脆弱屏障。

天快蒙蒙亮时,油灯熬尽了最后一点油,挣扎着熄灭了。小叔甲(踏实)在朦胧的晨曦中默默起身,走到王月娥身边,声音压得低低的:“嫂子,天亮了…我出去…找找看?” 王月娥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疲惫地点了点头,一个字也说不出,眼底是望不到底的忧虑。

* * *

日子沉重地碾过。小叔丙像一滴水消失在大海里,杳无音信。王月娥的眉头锁得更紧,像刻上了两道深沟。在工地上,她像一头沉默的骡子,挥着锄头,挖着冻土,汗水混着尘土流进衣领,仿佛要用身体的极度疲惫,压榨掉心里那份沉甸甸的焦虑。

回到家,她依然仔细地分着那点少得可怜的饭食,只是属于小叔丙的那份,她会默默地留到睡前,看着孩子们眼巴巴的目光,再一点一点分到他们碗里。

夜,又一次降临。油灯重新燃起。王月娥坐在门边,手里缝补着老大磨破的裤腿。针尖刺进布面,偶尔会扎到指尖,她也只是皱皱眉,吮一下。

她的耳朵始终支棱着。一阵稍大些的风打着旋儿掠过屋顶,吹得窗纸“噗噗”响。她猛地抬起头,目光如电,射向门口的方向。期待的火苗瞬间在眼底点燃,又在看清门外依旧只有风声后,迅速熄灭,只余下更深的灰烬。

她放下针线,不是起身去闩门,反而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那原本虚掩着透气的一线门缝,又往外推开了半寸。寒风立刻钻了进来,吹得灯火一阵乱晃,在她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影子。

“娘,三叔…还回来吗?” 老大写完作业,小声问,带着孩子气的忐忑。

王月娥拿起他的作业本,粗糙的手指划过那些日渐端正的字迹,声音平静得如同深潭:“你三叔…出去找活路了。会回来的。” 语气笃定,不容置疑。她顿了顿,看向老大,“你是大哥,更要懂事,好好念书。书里有路。”

她知道小叔丙年轻气盛,莽撞得像只没头苍蝇。她恨他的不懂事,恨他往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再踹了一脚。但她更怕,怕他在外面被人欺负,怕他走上歪路,怕他冻着饿着,怕他…再也回不来。

这个家再破再难,门也得给他留着一条缝。她是长嫂,是这个家最后的顶梁柱。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在,就不能让这个家散了架子,就得把走丢的人,等回来,找回来。这是她的命,也是她背上的山。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风沙又起,刮得天昏地暗,枯枝败叶打在窗户上噼啪作响。王月娥正端着药碗,小心地给婆婆喂药。屋里光线昏暗,只有灶膛里微弱的火光跳动。突然——

笃、笃笃…

一阵极其轻微、带着迟疑和虚弱的敲门声,混杂在呼啸的风沙声里,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又像是门板被什么东西轻轻碰了一下。

屋里所有的动作都凝固了。婆婆浑浊的眼睛睁大了。孩子们停下了手里的东西。小叔乙和小叔甲猛地看向门口。王月娥端着药碗的手,剧烈地一颤,几滴滚烫的药汁溅在手背上,她却浑然不觉。

她的心,骤然提到了嗓子眼,堵得呼吸都困难。她慢慢、慢慢地把药碗放在炕沿,动作僵硬得像生锈的机器。然后,她一步一步,踩着冰冷的地面,像踩在刀尖上,朝着那扇虚掩着一条缝、在风沙中微微颤抖的木门,走了过去。屋外的风沙声,此刻听来如同擂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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