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集 灯下细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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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集 灯下细帐

 

第二十六集:灯下细账

河南天边村的寒风刀子似的刮着脸。王月娥裹紧旧头巾,深一脚浅一脚跟着孙金龙和闺女(二女儿),踩着冻硬的土坷垃往村东头寻。

老农指点的李老栓家,是间低矮的土坯房,糊窗户的旧报纸在风里扑棱着,像喘不过气。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陈年土腥、草药味和说不清的旧物气息闷头撞来,屋里比外头还暗。

土炕上蜷着团厚重的棉被,李老栓就裹在里面,露出的脸干瘪得像颗老核桃。他儿子凑近耳朵大声喊:“爹!找孙家老坟的!望乡台迁坟那会儿!” 老人浑浊的眼珠迟缓地动了动,喉咙里“嗬嗬”响了几声,枯枝般的手指在炕沿上急促地敲打。

儿子转身去墙角摸索,从蒙尘的旧木箱底掏出一本硬壳厚册子,边角卷得厉害,纸页焦黄发脆,像一碰就要散架。“记…记着呢…”老人喉咙里挤出含混的字眼,“我爹…管事的…大水…迁了十几家…都在这本儿上…”

孙金龙屏住呼吸接过来,小心掀开。煤烟熏染的墨迹早己洇开,但筋骨犹存。他指尖划过一行行蝇头小楷:“…孙有福家…祖坟三座…迁至北坡望乡台公墓区…丙排…丁列…” 他猛地抬头,声音带着压不住的颤:“婶子!找着了!有准地方了!” 王月娥接过那沉甸甸的本子,粗糙、裂着口子的手指抚过那些陌生的名字和冰冷的编号。

字,她大多不识,但那纸张脆硬的触感,墨迹浸透岁月的痕迹,像电流一样击中她胸口。闺女在一旁按下了相机快门。王月娥喃喃道:“记下来…好啊…记下来,后人…就摸着根了…” 她眼神有些发首,仿佛穿透了纸页,看到了自己那些画满奇怪符号的小本子。

“不过…婶子,金龙兄弟,”李老栓的儿子搓着手,声音低了些,“望乡台那片公墓,后来也动过几次土,扩过几回…怕就怕,那本上的位置,跟如今的地界儿…有点对不上榫卯了。

你们去寻,最好…有个人跟着指认指认。” 王月娥连连点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从那泛黄的纸页上滑开,飘向窗外灰蒙蒙的天。那承载着家族根系的墨迹,像条无形的线,猛地将她拽回了1978年深冬那个同样昏黄、却关乎生死存续的油灯下。

* * *

冷风飕飕地钻着窗纸的破洞。婆婆摔伤后,家底彻底空了,还欠着债。王月娥像头不知疲倦的老牛,白天挣工分、熬药汤,夜里,一盏豆大的煤油灯就是她另一个战场。炕沿边堆着小山似的火柴盒半成品,糊一个挣几厘钱;针线笸箩里是邻居送来的破工装,补一件挣几分。

她佝偻着背,就着那点摇摇晃晃的光,飞针走线。冻裂的手背蹭过粗硬的帆布,血丝混着线头。心里头飞快地盘算:糊完这一百个盒子,够称半斤盐;缝好这件衣服,能换俩鸡蛋给婆婆;老大那支铅笔头实在捏不住了,明天得抠出三分钱买支新的…每一个铜板在她心里都压着千斤重担,被掰开了揉碎了用。

剪刀拿起,丈夫那件磨烂、剪开给孩子们改过小褂的旧衬衣,只剩下些巴掌大的碎片。

她一片片铺平、对齐、浆洗。这些碎片,要被她巧手拼接,絮上旧棉花,给襁褓里的老二做双暖脚的小棉鞋。针尖大的布头也舍不得丢,攒在瓦罐里,等着打袼褙(做千层布鞋底)。

灯油熬得越来越浅,眼窝深陷,布满血丝,腰背针扎似的疼。油灯跳动的火苗,映着她蜡黄脸上专注到近乎麻木的神情。停下?炕上躺着要喝药的婆婆,地上跑着要吃饭的孩子,心里悬着还不上的债。这灯下的方寸之地,是她唯一能从命运指缝里抠出活路的缝隙。

天蒙蒙亮,霜气重。收活计的人来了。她交出糊好的盒子、缝补好的衣物。几张皱巴巴的毛票和几枚冰凉的分币落在掌心。钱少得可怜。她紧紧攥着,指甲几乎嵌进肉里。

这点微薄,是压在绝望天平上,那一点点的、带着体温的砝码。她摸出炕柜边那个同样卷了边的小本子,将钱郑重地夹进去。本子上,画满了只有她懂的符号:一个歪扭的圆圈是口粮,一个尖角是药费,一个方框是孩子的纸笔…

* * *

一个难得的、没有额外手工活的晚上。豆大的油灯挪到炕沿。刚上学前班的老大,趴在炕桌上,小脸几乎贴到粗糙的草纸上。他用那截短得可怜、裹着破布的铅笔头,一笔一划地写着“人”、“口”、“手”。字迹歪扭,力透纸背。王月娥坐在旁边,手里缝着永远补不完的袜底,目光不时扫过草纸。她不识字,但老师教过的几个字的样子,她死死记在脑子里。

她指着那个“人”字,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庄重:“瞧,这个‘人’字,像不像一个人,两条腿稳稳地扎在地上?写它,就得写稳当,写端正!人,就得站首溜了!” 老大把一个字写得像模像样了,她嘴角牵动了一下,那微乎其微的笑意,是疲惫生活里罕见的珍宝。

她放下针线,扳过老大的小肩膀,首视着他懵懂又早慧的眼睛:“娃,使劲学。多认一个字,心里就多亮堂一分。妈这辈子…吃了睁眼瞎的亏,踩进多少坑洼里。

你学好了,认字了,懂理了,将来…才能有出息,才能帮妈把这摇摇晃晃的家撑住,才能…带着你弟弟妹妹,回咱那老家,去给咱祖坟磕个头。” 老大用力点头,小小的胸膛吸进一口沉甸甸的气。眼神里的懂事超越了年龄。

他不再吭声,低下头,更加用力地写起来,主动多写了几行。写着写着,他忽然抬起脸:“妈…老家…啥样儿的?” 王月娥手上的针线顿住了,目光越过孩子头顶,投向窗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声音轻柔得像怕惊醒了什么:“老家啊…有咱家的祖坟,有老房子,有条大河…你爸…你爸以前常说…”

里屋传来婆婆压抑的呻吟,小叔丙在隔壁翻身的响动,更小的孩子在睡梦中呓语。煤油灯下这一小圈光晕,成了隔绝喧嚣与苦难的孤岛。昏黄的灯光将母子俩相依的剪影,浓重地拓印在斑驳的土墙上。

老大写完最后一个字,小心地收起那截宝贝似的铅笔头。他抬起小手,轻轻覆在母亲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背上。那粗糙硌着他的掌心。他仰着脸,声音带着孩子气的笃定:“妈,等我长大了,挣大钱。

给你买新袄子,买顶好的…不用你再补了。” 王月娥缝补的手骤然停住。一滴滚烫的东西,毫无预兆地砸落在手中那块磨得发白的旧布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她没有抬头,只是反手,更紧地、带着一种近乎颤抖的力量,握住了那只小小的、带着凉意的手。灯芯“啪”地爆了个灯花,光影猛地一晃,墙上那相依的剪影也跟着摇曳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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