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集黄土迷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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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集黄土迷踪

 

第三十六集:黄土迷踪

孙金龙走在最前头,步子迈得又急又碎,就像脚下这片生养他的土地变得陌生,让他急切又慌张。

鞋底碾碎麦茬,发出清脆的响声,混着他粗重的喘息声,汗水顺着脖颈滑落,在洗得发灰的衣领上洇出深色的印记。

王月娥被儿女搀着跟在后面,空气里弥漫着麦收后秸秆晒焦的土腥气,还混着一点牲畜粪便的味道,这气息本该熟悉,此刻却让她觉得陌生又迷茫。

她浑浊的眼睛努力辨认着两旁的红砖房、贴了白瓷砖的二层小楼,还有零星散落、墙皮斑驳的老屋,记忆像被搅浑的水,那些模糊的轮廓——低矮的土坯墙、青瓦的屋顶、门前的老槐树——怎么也拼凑不出清晰的景象。

路边晾晒的辣椒串在风里摇晃,红得刺目,却照不亮她眼底的迷茫。

“到了,该是这块儿。” 孙金龙在一栋崭新的贴着亮面瓷砖的二层楼房前停下,声音里带着不确定。他搓着粗糙的手,指节粗大,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泥垢。

瓷砖墙上的倒影里,他佝偻的身形与锃亮的墙面格格不入。“前些年,老屋实在撑不住了,塌了半拉,刮风下雨都渗水,人家就推倒重盖了。” 他朝坐在门口剥豆子的中年女人努努嘴,女人抬起头,好奇地打量着这群人。

竹篮里的青豆滚落几颗,在水泥地上蹦跳着,像极了王月娥悬着的心。

王月娥没听清孙金龙后面的话,她只觉得脚下有点软,身子晃了晃,二女儿的手臂立刻用力托住了她。眼前这栋光鲜亮丽的楼房,像一堵冰冷陌生的墙,堵住了她心里通向旧日时光的路。

瓷砖反射的强光刺得她眯起眼,恍惚间看见年轻时的自己站在土坯房前,丈夫孙振山正踩着梯子修补漏雨的茅草屋顶,阳光透过稀疏的茅草洒在他古铜色的脊背上。

她挣脱女儿的搀扶,向前挪了两步。布满老年斑和劳作痕迹的手,颤巍巍地抬起,指尖触碰到光滑冰凉的瓷砖墙面。那寒意顺着指尖瞬间爬满了全身。

着,像是在抚摸一块无字碑,眼神空洞地望着那崭新的窗框、防盗门,像是想从那冰冷的现代材质里,抠出一点土坯的温度,嗅到一丝旧木梁的气息。

孙金龙在一旁搓着手,脸上堆着歉意和尴尬,喉咙里咕哝着:“唉,这…… 这谁能想到呢…… 早些年要是……”

失落像沉甸甸的黄土,一层层覆盖上来。王月娥收回手,指尖残留着瓷砖的凉意。她没说话,只是默默转身,目光投向村外那片更辽阔的、笼罩在午后阳光下的田野边缘。

远处的白杨林沙沙作响,像是无数双陌生的手在鼓掌,嘲弄着她这场迟来的寻根之旅。孙子小军怯生生递来水壶,壶嘴的金属边沿同样冰冷,她摇摇头,喉间堵着一团化不开的酸涩。

“那…… 去看看祖坟吧?” 孙金龙的语气带着小心,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他的布鞋在水泥地上蹭出细碎的声响,惊飞了墙根下的麻雀。

一行人沉默地跟着他走向村外。穿过一片刚收割完的麦茬地,锋利的麦茬刺破鞋底,在脚底板留下隐隐的刺痛。踏过田埂时,王月娥的胶鞋陷进的泥土里,儿女们要扶,她却固执地自己拔出脚,泥浆顺着鞋帮往下淌,倒像是土地在挽留她。

眼前是一片荒芜的坡地。这里远离村落,没有庄稼,只有大片大片过膝的荒草,在风里起伏,发出沙沙的低语。零星散落着一些几乎被野草吞没的土丘,偶有半截歪斜的石碑或一块模糊的砖头露出来,像大地沉默的疮疤。

荒草间还躺着几个褪色的塑料瓶,在风里滚动,碰撞出空洞的回响。

“就…… 就这片了,” 孙金龙的声音在空旷里显得格外单薄,他费力地拨开挡路的蒿草,干枯的草茎划破了他的手背,渗出细小的血珠,“太久了,老坟头…… 都平了…… 那会儿,我还小,跟着大人来,记得是在这坡上头一点,靠那棵歪脖子榆树……” 他指向远处一棵半枯的老榆树,树影稀疏地投在乱草上。

树皮剥落的地方露出惨白的树干,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可具体是哪几个坟头…… 爹娘、爷奶…… 分不清了,都没碑,就堆个土包包……”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种无能为力的茫然。

风吹过,荒草伏倒又挺起,呜咽般的声音在空旷里回荡,更衬得这片土地的遗忘。远处传来拖拉机的轰鸣声,却盖不住坟地上空死寂的沉默。

王月娥在孙辈的搀扶下,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进草丛。枯草刮过裤腿,发出窸窣的声响。她的目光急切地扫过每一个微小的隆起,每一个被雨水冲刷出的浅坑,试图从中找到一丝属于孙家的印记,属于丈夫口中 “根” 的形状。

可眼前只有一片无名的荒凉。焦灼和无助像藤蔓,一点点缠紧了她的心。六十多年的漂泊,难道连个祭拜的标记都留不下吗?她突然蹲下身子,双手疯狂地扒开杂草,指甲缝里嵌满泥土,首到女儿红着眼眶拉住她颤抖的手。

回孙金龙家的路,要爬上一段老旧的青石台阶。台阶不高,但年久失修,石缝里钻出倔强的野草,表面被磨得光滑溜圆。青苔在阴面的石阶上蔓延,像一块发霉的绿毯。

“妈,这边有平路,绕一下。” 儿子指着旁边一条较新的土路。路面上撒着细碎的煤渣,在阳光下泛着黯淡的光。

“不碍事,” 王月娥摆摆手,声音不大,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固执,“就这儿,我能走。” 她想起离家那年,也是踩着这样的石阶,背着装满干粮的布包,一步一步走向未知的远方。那时的石阶还棱角分明,如今却被岁月磨成了圆钝的模样。

她挣脱了孙辈的手。一步,踏上第一级石阶,膝盖发出轻微的咯吱声。第二步,身体微微前倾,喘气声重了些。第三步,脚踝有些发软,她扶住了旁边的土墙,粗糙的土坷垃硌着手心。这沉重而倔强的攀登姿态,像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记忆深处锈死的锁。

眼前荒芜的坟地和脚下冰冷的石阶骤然扭曲、褪色。取而代之的是新疆戈壁滩上无边无际的白,刺骨的寒风卷着雪粒子,抽打在脸上生疼。背上压着一个滚烫的小身体——是老西,才五岁,烧得像块火炭,小脸通红,呼吸急促地喷在她后颈。丈夫走后的第三个冬天,家里连买煤的钱都没有。卫生所远在七八里外,大雪封路,哪里找车?年轻的王月娥用破棉被把孩子裹紧捆在背上,咬着牙,一头扎进风雪里。

每一步都深陷在积雪里,,再陷下去。腿像灌了铅,肺里火烧火燎,风雪迷得睁不开眼。只有一个念头在混沌的脑子里锤打:“走!不能停!娃等着救命!” 沉重的脚步,急促的喘息,撕裂般的绝望和孤注一掷的蛮力交织在一起。

那晚的雪真厚啊,路真长啊…… 她终于踹开卫生所那扇结冰的木门时,人几乎虚脱。老西滚烫的小手紧紧攥着她的头发,那力道让她眼眶发热。

回忆的碎片像冰碴子扎进脑海,又瞬间融化。王月娥吸了口气,挺首了腰背,抬起沉重的腿,一步,又一步,缓慢而坚定地向上攀登。额角渗出汗珠,顺着深刻的皱纹流下。终于,她踏上了最后一级台阶。

站在坡顶,夕阳的金辉泼洒下来,给她佝偻的身影镀上一层温暖的轮廓。她微微喘息着,目光越过下方那片依旧模糊不清的坟地,投向更远处暮霭沉沉的村庄和田畴。炊烟从白瓷砖楼房的烟囱里升起,袅袅婷婷,却再也不是记忆里土灶冒出的带着柴火香的烟。

脸上交织着疲惫、失落,然而那深陷的眼窝里,却有一种历经风霜后未曾熄灭的微光在跳动,像荒原上不肯低头的野草芯子。她忽然想起离家前婆婆塞进行李的那枚铜钱,圆圆的,带着体温,如今不知埋在哪座荒坟下。

孙金龙站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默默看着这个瘦小老太太倔强的背影,又望了望那片荒坟。

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衣角,眉头紧锁,似乎在记忆的仓库里拼命翻找着什么被遗忘的角落。半晌,他用力抿了抿干裂的嘴唇,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决然的光。

他突然转身,朝着村里大喊:“老赵家的!还记得二十年前咱给老坟立的界石不?!” 喊声惊起一群归巢的乌鸦,扑棱棱的翅膀声里,王月娥望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这个和她一样被岁月压弯了腰的老人,此刻竟像棵挺拔的老树,在风中摇晃,却始终不肯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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