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集 病榻守护
祖坟前那声压抑了半个世纪的悲恸,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终于割裂了王月娥强撑的精神。
坟头新翻的黄土还泛着的光泽,仿佛刚刚被人翻动过。三炷香在风中摇曳,明明灭灭,微弱的火光在风中颤抖,似乎随时都可能被吹灭。香灰簌簌地落下,轻轻地覆盖在祭品上,像是给它们披上了一层灰色的薄纱。
王月娥静静地站在坟前,她的目光凝视着墓碑上那张逐渐模糊的照片。照片中的人面容模糊不清,但她依然能够感受到那熟悉的轮廓和温暖的笑容。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照片上的影像越来越模糊,就像她对那个人的记忆一样,渐渐淡去。
突然,一股强烈的情绪涌上王月娥的喉头,那是一种无法言说的痛楚和悲伤。她的喉咙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涌动,带着一股腥甜的味道。她努力想要咽下这股味道,但它却像潮水一般不断地涌上来,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眼前的景象开始天旋地转,王月娥觉得自己的身体失去了平衡,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旋转。她的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只能紧紧地扶住墓碑,才不至于跌倒在地。
她身子晃了晃,软绵绵地就要往地上栽。我(二女儿)心猛地一沉,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几乎是扑上去接住了她下滑的身体。
“妈——!”我的声音尖利地撕破了坡地的寂静,惊飞了坟头槐树上的两只乌鸦。老大还算稳住,常年劳作的手掌布满老茧,此刻却在微微发抖,脸色煞白如纸,声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快!抬下山!去卫生所!老三,车!老西,去村口迎一下!”
孙金龙也慌了神,这个年逾古稀的老汉搓着手,急得原地打转,嘴里不住念叨着“都怪我,都怪我…”。
突然,他像是想起什么,立刻冲到前面,用那双布满裂口的手拨开碍事的荆条,粗糙的掌心托住王月娥的腿,生怕动作重了弄疼她。荆棘划破了他的手背,渗出的血珠染红了枯黄的草叶。
下山的路从未如此漫长。临时寻来的门板成了担架,几个壮实的儿子咬着牙,深一脚浅一脚,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颠簸了担架上那轻飘飘的份量。
空气凝滞得能拧出水,只听得见粗重的喘息和急促的脚步声。孙金龙紧跟在侧,汗珠混着尘土滚落,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写满了焦急和深深的自责,仿佛是他亲手把老嫂子推到了这步田地。
镇医院急诊室的消毒水味刺鼻。医生匆匆检查,血压计袖带松开,听诊器在单薄的衣衫上挪移,最终结论是急火攻心、过度劳累、体力严重透支导致的晕厥,伴有轻微脱水和低血糖。暂时没有性命之忧,但虚弱得像一张揉皱的纸,必须静养观察。
看着母亲被安置在病床上,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陷在枕头里,双目紧闭,冰凉的液体顺着透明的管子一滴滴注入她枯瘦的手背,我们几个子女的心才稍稍落回腔子里,却依旧悬在半空。
老大沉默地坐在床沿,粗糙的大手紧紧握着母亲那只没输液的手,仿佛要把力量渡过去。老幺缩在墙角,肩膀一抽一抽,偷偷抹着止不住的泪。
我强忍着鼻尖的酸涩,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输液瓶里缓慢下降的液面,又转向母亲微弱的呼吸起伏。
孙金龙没有离开,他悄悄搬了张矮凳,坐在病房最不起眼的角落里,佝偻着背,无意识地搓着衣角,浑浊的眼睛里盛满了关切和内疚,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他时不时望向病床,喉结上下滚动,欲言又止。
病房顶灯的光线惨白而单调,打在母亲脸上,映出岁月深刻的沟壑。这光,这守着病床的静默,像一把无形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旋开了记忆深处那扇落满尘埃的门。
眼前的一切模糊了,褪色了,取而代之的是新疆那间低矮土屋里,一盏跳动着微弱火苗的煤油灯。
那也是个冬天,西北风裹着雪粒子在屋外咆哮,像野兽撞击着薄薄的门板。屋里,炉火将熄,寒气丝丝缕缕钻进骨头缝。
炕上躺着的是年幼的老大,小脸烧得通红,像块滚烫的炭,呼吸急促得像拉风箱。家里仅有的药粉喂下去,如同石沉大海。外面风雪封路,医馆遥不可及。
年轻的王月娥就坐在炕沿,背对着冰冷的墙壁,整个人浸在煤油灯昏黄摇曳的光晕里。灯芯滋滋作响,豆大的火苗在她疲惫至极的脸上投下晃动的、巨大的影子。
她的眼白布满蛛网般的红血丝,眼皮沉重得几乎抬不起来,可眼神却异常清醒、锐利,死死锁在儿子潮红的脸上。
浸了冰凉井水的毛巾,一遍又一遍,轻柔而规律地擦拭着孩子的额头、脖颈、腋窝。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风声凄厉,屋里冷得呵气成霜,只有她低低的、不成调的哼唱,像一缕坚韧的游丝,在寒夜里飘荡:“不怕…乖…娘在…出汗就好了…出汗就好了…”时间仿佛凝固在油灯微弱的光晕里。
每隔一阵,她就把微凉的手心贴到孩子滚烫的额头,或者用嘴唇去试那惊人的热度。孩子偶尔难受地哼唧扭动,她的哼唱声便更轻缓,更温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抚力量。
没有惊天动地的誓言,没有呼天抢地的哭喊,只有这无声的、近乎透支的守候。她像一块沉默的礁石,独自承受着生活的惊涛骇浪,用自己单薄的背脊,为孩子、为这个家,硬生生隔开一片小小的、暂时安全的港湾。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孩子的呼吸似乎稍稍平稳了些,滚烫的额头也渗出一点微凉的汗意。
油灯里的油快燃尽了,火苗挣扎着,跳动得更微弱,却依然顽强地亮着,映照着王月娥那张凝固在守护姿势中、写满疲惫却坚不可摧的脸。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灯油燃尽的微光触动了她,病床上的王月娥眼睫颤了颤,极其缓慢地睁开了眼睛。
最初的茫然褪去,映入眼帘的是围在床边几张写满担忧的脸,还有角落里那个蜷缩的身影。她嘴唇嚅动了几下,干裂得发不出清晰的声音。
“妈,您醒了?”我立刻俯下身,声音放得极轻极柔,“感觉怎么样?要不要喝口水?”老大立刻端过温水杯,小心翼翼地用棉签蘸湿她干渴的嘴唇。
紧绷的气氛终于松动了些,但担忧依旧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看到王月娥醒来,角落里的孙金龙猛地松了口气,一首绷紧的肩膀垮了下来。他踌躇着,搓了搓手,像是下了很大决心,这才从贴身的旧棉袄内袋里,掏出一个用褪色红布包裹的小物件。
那红布边角磨得毛糙,针脚细密,看得出被人反复拆开又缝起。
他几步走到床边,动作有些笨拙,又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郑重,将那红布包轻轻放在王月娥的枕边。
“老嫂子…您醒了就好…醒了就好…”他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和浓重的鼻音,“可把大伙儿吓坏了…这个…您收着,该给您了。”
红布一层层打开,露出里面一只小小的、边缘有些发黑、带着岁月痕迹的银制长命锁。锁身刻着缠枝莲纹,中间“长命百岁”西个字被得发亮。
孙金龙的眼圈红了,声音哽咽:“这是…是当年振山哥他娘,也就是您婆婆…嫁到孙家时,太婆婆给的…说是给长孙的念想…后来…后来世道乱,家里光景实在不行了,啥都变卖了,就这个…我一首藏着,用命藏着…想着总有归主的一天…振山哥走的时候…也,也没来得及…”他吸了吸鼻子,把银锁往前推了推,“我…我一首替咱老孙家守着…现在…现在该给您了…给孩子们…这才是它的根儿啊。”
王月娥的目光落在那枚小小的、沉甸甸的银锁上。浑浊的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微光,随即,大颗大颗的泪珠无声地滚落,浸润了鬓角花白的发丝。
这一次的泪水,不再是祖坟前的悲恸,而是带着一种穿透岁月的暖流,一种尘埃落定的释然。她艰难地抬起那只没输液的手,枯瘦的手指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抚摸着冰凉的银锁表面,仿佛在触摸一段失而复得的时光。
她转向孙金龙,嘴唇翕动,用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气声断断续续地说:“金…金龙兄弟…谢…谢谢你…守住了…咱…孙家的根…”她喘息了一下,眼神骤然变得异常坚定,不容置疑地看向我们,“我…没事…歇…歇两天就好…给娘…过周年…去…去祖坟…不能…不能耽误…”
孙金龙用力地、重重地点头,胸膛起伏着,斩钉截铁地承诺:“您放心!老嫂子!您只管好好养身子!周年祭、祖坟祭扫,包在我孙金龙身上!我就是豁出这把老骨头,背,也稳稳当当地把您背到娘坟头上去!”窗外暮色渐浓,夕阳的余晖透过斑驳的玻璃窗,洒在病床上那枚泛着银光的长命锁上,仿佛给这段跨越岁月的守护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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