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西十一集:魂至长语
坟前的死寂,沉得像刚夯实的土。王月娥僵立着,只有泪水无声地淌,砸在脚下新翻的黄土上,洇开一个个深色的圆点。
晨风卷着刺骨的寒气,刮过荒草萋萂的坡地,却吹不散那凝固般的沉重。孙金生和二女儿架着她胳膊,只觉得臂弯里那副枯瘦的身躯,绷得越来越紧,骨头硌着骨头,硬得发颤。
攥着信纸的那只手,汗水和泪水浸透了粗糙的纸页,边缘紧贴着掌心,几乎要化进皮肉里。
突然,王月娥的身体猛地一抖!像是堤坝内部炸开了一道裂痕。
一股惊人的力气从她嶙峋的骨架深处迸发出来,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决绝。她双臂猛地一挣,竟生生甩脱了儿女的搀扶!
“妈——!” 孙金生的惊呼卡在喉咙里。
王月娥整个人向前扑跌出去,踉跄着,像一片被狂风卷起的枯叶,重重地扑倒在母亲低矮的坟头上!冰冷的、带着新鲜断草茬和湿土气息的泥土,瞬间塞满了她的口鼻。
她不管不顾,枯瘦如鹰爪的双手,十指死死抠进坟头的泥土里,指甲缝里立刻塞满了深褐色的泥垢。
她的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的坟土,整个身体蜷缩着,剧烈地起伏、抽搐。
没有嚎啕。一种被碾碎般的气声,混着剧烈的喘息和无法抑制的哽咽,从她紧贴着泥土的胸腔里艰难地挤出来,嘶哑、断续,却像闷雷滚过荒原:
“娘……娘啊……” 这第一声呼唤,像是抽走了她半生的气力,带着六十年风尘仆仆的跋涉,裹着最深最沉的委屈和思念,沉沉地砸在坟前。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土腥气呛进肺里,引发一阵剧烈的呛咳。
咳得浑身乱颤,额头依然抵着坟土,声音破碎地续上:“月娥……回来了……回来看您了……”
又是一阵急喘,仿佛要背过气去,“带着……您的外孙……金生、金明、金玉……您的外孙女……还有重孙辈……虎子他们……都回来了……一大家子人……都在……”
她像是完成了一项最庄严的汇报,宣告着身份的回归,声音里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确认。
“娘……我对不住您……对不住啊……”
这声“对不住”陡然拔高,带着撕裂般的痛楚,是她积蓄了一生的愧疚终于找到了决口。
“那年……那年离乡……您拉着我的手……塞给我俩煮鸡蛋……手抖得厉害……您说……‘月娥,别挂念娘……跟着振山……好好过日子……’……”
她哽住了,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缓了几息,更深的绝望涌上来,
“您走……您走那天……戈壁滩上……刮着刀子风……沙子迷了眼……迷得生疼……可心……心像被刀剜……剜出来……碾碎了……娘啊……我回不来……回不来送您……给您端碗水……都不成啊……”
她整个身体都因为剧烈的抽搐而痉挛,额头在泥土上反复地、痛苦地磨蹭。
“娘……您知道吗……” 她的声音陡然低了下去,带着一种万念俱灰的疲惫。
“振山……振山他……早早……就撇下我们……走了……轰隆一声……啥都没了……” 她猛地抬起头,脸上糊满了泪水和泥土,绝望地望向虚无的天空,仿佛在质问那看不见的神灵。
“天塌了……真塌了……就砸在我头上……五个……五个孩子……婆婆瘫在炕上……三个……三个没的小叔子……就剩我一个……就剩我一个女人啊……”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血泊里捞出来的,浸透了那个瞬间灭顶的黑暗。
寒风卷过坟头,呜咽着。
王月娥似乎被这冷风激了一下,重新低下头,脸埋在臂弯里,声音闷闷地传出,不再是控诉,而是锥心刻骨的具象:
“那雪……真冷啊……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当棉袄那天……风……像长了牙……” 她打了个寒噤,仿佛那刺骨的寒意从未消散。
“晚上……煤油灯……灯芯儿晃得眼晕……给娃们缝补……教他们认字……眼皮子打架……粘住了……可不敢睡……不敢闭眼啊……闭眼就怕……怕明儿个……揭不开锅……”
她的声音猛地拔尖,带着一种无法承受的重击:“囡囡……我的囡囡啊……” 这个名字出口,像是打开了另一个地狱的门,“她……她……” 后面的话被巨大的痛苦堵住,只剩下破碎的呜咽。
良久,才续上,带着一种笨拙的、近乎卑微的坚持,“……笔……笔杆子……像根烧火棍……不听使唤……歪歪扭扭……可我得写……得写啊……一遍……一遍写不好……就写十遍……百遍……”
倾诉的洪流在这里,奇异地拐了一个弯。悲恸的浪头渐渐平复,沉淀出一种被苦难反复捶打后、近乎化石般的坚韧与平静。
她抬起头,脸上泪痕狼藉,泥土斑驳,眼神却穿透了缭绕的青烟和跳跃的烛火,笔首地投向坟茔深处,仿佛在与母亲平静地对视:
“娘……我没给您丢人……”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砸在冰冷的空气里,“我把孩子们……都拉扯大了……金生当了老师……金明在厂子里……金玉嫁了好人家……都成了好人……读书……工作……都成了家……”
她顿了顿,胸膛起伏,带着完成使命的释然,“婆婆……我给她梳了头……换了衣裳……送了终……体体面面……小叔子们……也都拉扯着……成了家……立了业……咱孙家的根……在新疆那片戈壁滩上……扎住了……扎得深……”
她的目光似乎掠过千山万水,投向那片遥远的土地,“那片……那片林子……您女婿振山……用命护下的林子……也守住了……没让人祸害了……娘……您闺女……把该守住的……都守住了……把孩子们……都带正了……”
声音渐渐低下去,像退潮的海水,只剩下最深处、最温柔的絮语:“娘……我想您……想了一辈子……夜里想……梦里想……干活时想……看着孩子们……就想起您……今天……终于……终于到您跟前了……”
最后的尾音,消散在清晨冰冷的空气里,化为一声悠长、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她再次深深伏下去,额头抵着坟土,肩膀不再剧烈耸动,只剩下细微的、无法停止的颤抖。仿佛一生的力气,都在方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倾诉里,耗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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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在坟前粘稠地流淌。青烟笔首上升一段,又被风揉碎。烛火不安地跳动,映照着王月娥伏在坟头那单薄佝偻、无声颤抖的背影。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那一点微弱的火苗和她压抑的呼吸。
忽然,那伏着的身影极其缓慢地动了一下。一只沾满泥土的手,极其艰难地、颤抖着,从怀里摸索着。动作滞涩,仿佛每一个关节都在呻吟。
终于,她掏出了那叠被攥得几乎不成形的纸——那封在病床上耗尽心血写就的、字迹歪扭如孩童初学的信。
二女儿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她瞬间明白了。没有犹豫,甚至没有看向任何人,她几乎是踉跄着上前一步。
手指在口袋里摸索,掏出一盒火柴。指尖因为剧烈的情绪而抖得厉害,划了两次,才“嗤”地一声,擦亮了一朵小小的、跳跃的橘黄色火焰。
那火苗在清晨的寒气里显得如此微弱,却又如此灼目。她屏住呼吸,将手伸过去,将那簇温暖而危险的火苗,稳稳地递到母亲捏着信纸的手指下方。
王月娥感觉到了那灼人的温度。
她没有抬头,也没有丝毫犹豫。
捏着信纸的手指微微调整了一下角度,将信纸的一角,轻轻地、决然地,触碰到了那橘黄的火舌。
“噗”地一声轻响,仿佛一声叹息。火苗瞬间找到了猎物,贪婪地舔舐上那粗糙的、饱含深情的纸张。
橘黄色的火焰迅速蔓延开来,沿着纸的边缘向上攀爬,吞噬着那些歪歪扭扭、却凝聚着生命最后力气的墨迹:“娘…月娥…回来了…想您…”。
火光跳跃着,骤然明亮起来,清晰地映亮了王月娥沾满泪水和泥土的侧脸。
那脸上,悲恸依旧深刻,却奇异地笼罩上一种近乎透明的平静,一种卸下万钧重担后的空茫。
在火焰彻底吞噬信纸前的一刹那,那些字迹在火光中最后一次清晰、倔强地闪耀,随即被翻滚的黑色边缘吞噬,卷曲、焦黑、化为带着火星的灰烬。
火舌贪婪地卷过纸面,燃烧得极快。几缕带着火星的灰烬,被清晨微寒的气流托起,打着旋儿,依依不舍地盘旋了片刻。
然后,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轻轻袅袅地,飘向那座低矮的坟茔,无声无息地落在新翻的深褐色泥土上,转瞬熄灭,只留下几点微不可察的深灰痕迹。
整个过程,只有火焰吞噬纸张发出的细微噼啪声,和王月娥压抑的、带着余痛的呼吸声。
天地间一片死寂。孙金生死死咬着牙关,腮帮子绷出坚硬的线条,泪水无声地爬满了黝黑的脸膛。
其他子女早己泪流满面,无声地用手背或袖子胡乱擦拭。
孙辈们被这从未见过的、庄严肃穆到令人心悸的场景震慑住了,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大气不敢出。
孙金龙早己背过身去,肩膀微微耸动,粗糙的大手用力地、一遍遍抹过自己的脸。连风,都识趣地屏住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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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点火星在坟头的泥土上彻底熄灭,留下一缕极细的青烟,迅速消散在清冷的空气里。就在这一刻,一缕耀眼的、熔金般的阳光,陡然刺破了东边天际厚重的云层,斜斜地照射过来,像舞台的追光,精准地打在了王月娥伏在坟头的佝偻背影上。
那件靛蓝的旧褂子,在阳光下显出一种沉静的深色。
光线也照亮了坟茔前新鲜的泥土,照亮了那些雪白的馍馍、鲜红的苹果,照亮了每一张挂满泪痕、凝固着震撼的脸庞。
王月娥依旧伏在那里,一动不动。长时间的倾诉和那场焚烧心迹的仪式,似乎榨干了她最后一丝元气。
肩膀不再耸动,只有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起伏,显示着生命的存在。那是一种虚脱后的、近乎真空的平静。
死寂被一声清脆的、带着奶气的童音骤然打破。是老幺家的虎子。
他被那突然降临的阳光吸引,小手指着天边尚未完全隐退、轮廓己变得极淡的一弯残月,又或许是指着那轮刚刚跃出地平线、光芒万丈的朝阳(这朦胧的瞬间,在孩童眼中,光晕重叠了),声音里充满了发现新大陆般的惊奇:
“太姥姥快看!月亮!好亮好亮的月亮!它是不是……是不是老姥姥在笑啊?”
这稚嫩的话语,像一颗纯净的水晶,毫无预兆地投入了凝重的深潭。
它如此天真,如此不合时宜,却又像一道神启的灵光,瞬间刺破了弥漫的悲伤和肃穆。
王月娥蜷缩的身体,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像是被那童音轻轻触碰到了灵魂深处。她没有抬头。
孙金生、二女儿、所有的子女,含着泪,下意识地顺着虎子手指的方向望去。
天边,那轮残月正迅速消融在越来越亮的晨光里,而朝阳的光芒正不可阻挡地铺满大地。
光晕流转,生死交叠。他们又看向母亲——那个伏在生养她的母亲坟前、瘦小得如同一捧泥土的身影。
一种难以言喻的、极其复杂的洪流猛地冲垮了心防——那是撕心裂肺的悲伤,是目睹一场生命史诗落幕的震撼,是如释重负的哀伤,是对这瘦弱身躯所蕴含的、足以擎天撼地的坚韧的无限崇敬,更深处的,是一种顿悟般的永恒连接感:
血脉如河,奔流不息;思念如月,亘古长存。
“天边明月……天边明月啊……” 孙金龙喃喃着,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鼻音,他望着王月娥的背影,又望向天际那轮正被日光取代却依旧清辉未散的月牙,混浊的老眼里,是彻底的明了和深深的敬畏。
二女儿站在母亲身后,阳光同样洒在她的脸上,泪水滚烫。她的目光紧紧锁着母亲那浸透了阳光的、卑微又无比高大的背影,心中惊涛骇浪:
> *(内心独白)母亲啊……您这一生,像戈壁滩上那轮沉默的明月。没有太阳的灼热,却用清冷的光,固执地穿透最深的夜,一寸寸照亮我们前行的路,一寸寸温暖那荒芜冰冷的岁月。
您用这单薄的身子,扛起塌下的天,在废墟里种下希望,用血泪浇灌,终于守得根深叶茂。
此刻,您伏在孕育了您的泥土之上,额头紧贴着母亲的胸膛,终于完成了这场迟到了六十年的、最深最沉的对话。
这轮明月,穿越了万水千山,风沙戈壁,终于……终于照回了故乡。
它让我们看清了,您心里那盏灯,那盏用坚韧和爱点燃的、从未熄灭过的灯,原来比月光更亮,足以照亮生死,照亮我们来时的路和归去的途。*
坟前的空气仿佛被那童言和阳光涤荡过,依旧凝重,却不再令人窒息。一种更深沉、更浩大的平静弥漫开来。
“妈……” 二女儿含着泪,声音极轻极柔,像怕惊扰了什么,试探着俯下身,一只手轻轻搭上母亲冰凉僵硬的后背,“妈……咱……该去看看爹了……”
王月娥的身体,在女儿的触碰和呼唤下,极其缓慢地、仿佛用尽了残存的力气,开始向上抬起。
孙金生连忙也伸手去搀扶。她的动作滞涩得像生了锈的机器,骨头发出细微的摩擦声。终于,她抬起了头。
脸上,泪水、泥土混在一起,纵横交错,狼狈不堪。深深的疲惫刻在每一道皱纹里,仿佛瞬间又苍老了十岁。然而,当她的脸完全抬起,迎向那轮越来越亮的朝阳时,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她的眼睛。
那双眼睛,被泪水反复冲刷过,此刻在晨光中,竟清澈得如同初融的雪水。里面没有了之前的浑浊、悲恸、绝望,也没有狂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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