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西十一集:地契
天刚麻亮,窗棂纸透着蟹壳青。
孙金龙一头撞开院门,带进一股裹着寒气的晨风,惊得院里觅食的几只瘦鸡扑棱棱飞上了矮墙。
他手里紧紧攥着个红布包,那布旧得发乌,边角都磨出了毛边,却被他像捧着祖宗牌位似的,捂在胸口。
“大娘!大娘!有信儿了!天大的信儿!” 他嗓子眼发紧,声音劈了叉,几步跨进堂屋,带起的风把桌上油灯的火苗扯得东倒西歪。
王月娥正靠在条凳上闭目养神,闻声猛地睁开眼。
那眼神,浑浊得像蒙了层翳,却在孙金龙抖抖索索打开红布包的瞬间,骤然被点亮,刺出两道光来。
屋里的儿女们也都屏住了呼吸,目光齐刷刷钉在那块红布上。
红布层层揭开,露出里面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的旧纸。
纸是那种老式的、发脆的毛边纸,黄得厉害,边缘被虫蛀得参差不齐,像老太太豁了牙的嘴。
孙金龙用粗粝的手指,带着十二万分的小心,一点点把纸摊平在桌面上。动作太急,指头肚蹭到纸面,“嗤啦”一声轻响,带下一小片碎屑,他心疼得“哎哟”一声。
“您瞧!大娘!您快瞧!” 他指甲缝里嵌着黑泥的食指,哆嗦着戳向纸上几行模糊褪色、却仍勉强可辨的墨字,“孙宅,坐北朝南,三间正屋带东西厢房……坐落天边村南头……这儿!东邻老井,西靠皂角树!” 他又急急地指向纸上一角用毛笔画就的简图,线条歪扭,却勾勒出一个方方正正的院落轮廓,标着“井”、“树”的位置,“图也对着呢!没错!就是这儿!咱家老屋的凭据啊!”
堂屋里静得能听见灯芯燃烧的“哔啵”声。
王月娥的身子前倾,几乎要扑到桌上去。她伸出枯枝般的手,指尖带着剧烈的颤抖,轻轻抚上那泛黄发脆的纸面,沿着“孙宅”那两个字,反复地、小心翼翼地。那触感粗砺,带着岁月的粉尘和冰冷的绝望。
她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喉头滚动,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浑浊的泪水,毫无预兆地冲出眼眶,大颗大颗砸在桌面上,洇开深色的圆晕。
这薄薄一张纸,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捅开了尘封六十年的家门,扑面而来的不是陈腐气,而是丈夫振山年轻时可能也触摸过的、带着体温的旧日光阴。
“我”(二女儿)也凑近了细看,心脏在胸腔里擂鼓。那模糊的字迹,那简陋的方位图,像黑暗里骤然亮起的火把,烧得人浑身滚烫。
可记者的本能,又在兴奋的火焰上浇下一滴冷水。她指着图上模糊的“南头”二字,声音有些发紧:“金龙叔,这‘南头’……范围可不小。还有这老井,皂角树……几十年了,村南变化翻天覆地,它们……还能在吗?” 这话像根小刺,轻轻扎破了堂屋里刚刚鼓胀起来的希望气球。
孙金龙脸上的红光褪了些,但眼神依旧灼灼:“在!肯定有影儿!图在这,地在这,总跑不了!走,大娘!咱这就按图索骥去!我给您带路!”
他不由分说,一把抄起那张珍贵又脆弱的地契,小心翼翼地重新叠好,裹回红布里,紧紧攥住,仿佛攥着开启宝藏的唯一地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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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升高了些,驱散了清晨的寒意,却驱不散心头的忐忑。一行人簇拥着王月娥,在孙金龙亢奋的带领下,深一脚浅一脚地踏进了天边村南头这片陌生的土地。
脚下早己不是记忆里的土路,是硬邦邦的水泥道,两旁挤挤挨挨立着各式各样的农家小楼,贴满白瓷砖的墙面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
空气中飘着饲料味、油漆味,还有新翻泥土的气息,唯独没有旧日的味道。
孙金龙拿着那张红布包着的地契,像举着罗盘,边走边比划,嘴里念念有词:“……东邻老井……老井……” 他目光如炬,扫过路边一个被踩得光秃秃的小土包,上面盖着一块边缘破损的水泥板,缝隙里顽强地钻出几丛枯黄的蒿草。
“是这儿!肯定是这儿!” 他几步奔过去,指着水泥板,语气带着发现遗迹的激动,“大娘您看!井!老井口!封死了!但位置错不了!”
王月娥被搀扶着走过去,低头看着那块冰冷、沉默、被遗忘的水泥板。她缓缓蹲下身,布满老年斑的手颤抖着,轻轻拂去板面上的浮土。
指尖触到的只有粗糙的冰凉和死寂。她试图想象井壁的青苔,井水的清冽,辘轳转动的吱呀声……可眼前这块板子,像一块巨大的墓碑,封死了所有通往过去的可能。她抬起头,望向孙金龙,浑浊的眼里带着询问。
孙金龙避开她的目光,转向更重要的目标:“树!西靠皂角树!那树大,老远就能看见影儿!” 他踮起脚,伸长脖子,在楼房与楼房的缝隙间极力搜寻。
目光所及,只有几棵新栽的、瘦伶伶的绿化树,树皮光滑,树龄顶多十年。孙金龙急了,拦住一个扛着锄头路过的老汉,声音拔得老高:“大爷!跟您打听个老物件!咱村南头,原先有棵老大的皂角树!您知道在哪疙瘩不?”
老汉放下锄头,眯起浑浊的老眼,费力地回忆:“皂角树?……多大个儿?”
“大!老大了!俩人合抱不过来!枝桠都遮半边天!” 孙金龙用手比划着,唾沫星子乱飞。
老汉皱着眉,摇摇头:“没影儿喽!早没喽!修前头那条大路的时候……嗯,少说也有小三十年了,轰隆就给放倒了!那木头……听说给拉去镇上打家具了?还是烧火了?记不清喽!”
“那……那树原先在哪儿?大概位置!” 孙金龙不死心,追问着。
老汉抬起枯瘦的手,随意地朝路边一片绿油油的小菜园和旁边一个崭新的、装着塑料滑梯的村民健身广场一指:“喏,就那一带吧?树墩子早让人刨干净盖房种菜喽!”
孙金龙脸上的亢奋彻底消失了,一层细密的汗珠渗出来。
他茫然地看向那片菜园和广场,又低头看看手里紧紧攥着的红布包,再看看地契上那个简陋的院落图——三间正屋带东西厢房。
眼前呢?几栋高矮不一、贴着刺眼瓷砖的农家楼房,像怪兽的牙齿,冷冷地戳在原本该是孙家祖屋的地界上。
那栋位置最核心、盖得最气派的三层小楼,铝合金窗户明晃晃地反射着阳光,院墙砌得笔首,把孙金龙最后一点幻想也撞得粉碎。
王月娥被搀扶着,走到那片被指认为祖屋旧址的区域。她拄着拐杖,站在硬邦邦的水泥地上,也可能是别人家院墙外松软的菜畦边。
她慢慢地转动着身体,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那些陌生的墙壁、紧闭的院门、新栽的树苗、广场上冰冷的健身器材……她试图从这片面目全非的土地上,抠出一点点熟悉的轮廓,一点点属于“家”的气息。
脚下的水泥地冰冷坚硬,隔着厚厚的鞋底都硌得慌。旁边那栋新楼院墙的墙根下,一株野草在砖缝里艰难地探出头。
王月娥的目光最终落在那棵小草上,久久不动。她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尽,只剩下一种巨大的、深不见底的茫然和失落。
攥着拐杖的手,微微颤抖。那红布包裹的地契,像一个巨大的讽刺,躺在孙金龙汗湿的手心里。
“这……这……” 孙金龙抓着自己花白的头发,满脸的懊恼和尴尬,声音干涩,“变化太大了……我……我老糊涂了……真没想到……树没了,井封了,房子……连块砖都找不着了……” 他的声音低下去,带着浓重的挫败感。
儿女们围在王月娥身边,沉默着,空气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希望燃得快,灭得更快,只剩下一地冰冷的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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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爬得更高,明晃晃地晒着这片令人窒息的失落之地。王月娥依旧固执地站在原地,像一棵生了根的老树,不肯挪动半步。孙金龙看着大娘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像被油煎。
他不甘心,实在不甘心。祖屋的魂儿,难道真就被这几十年的砖瓦水泥给压得一丝儿都不剩了?
他搓了搓脸,打起精神,目光像筛子一样扫过附近几家院门。
最终,他锁定了广场边缘,竹林旁一处老旧的土坯房。一个穿着灰扑扑旧棉袄的老头,正佝偻着背,坐在自家门槛上晒太阳,眯着眼,像尊风化的石像。
孙金龙认出来,这是村里以前的老木匠,姓赵,手艺精,岁数比他还大一轮。
孙金龙深吸一口气,快步走过去,蹲在赵木匠面前,凑近他耳朵,几乎是吼着问:“赵老哥!跟您打听个事儿!早年间,咱村南头,孙家!老孙家!那三间青砖到顶的正屋,带东西厢房的!您老还记得不?就在老皂角树旁边!”
赵木匠眼皮耷拉着,没什么反应,似乎睡着了。
孙金龙急了,声音又拔高几度,唾沫星子都喷到了老人脸上:“孙家!老宅!三间正屋!青砖的!皂角树!大皂角树!您老经手过木工活的!”
“皂角树……” 赵木匠干瘪的嘴唇微微动了动,浑浊的眼珠在深陷的眼窝里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像是生锈的轴承被强行拧动。他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咕噜声。
“对对对!皂角树!树边上那三间青砖房!孙家的!” 孙金龙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激动地摇晃着老人的胳膊。
赵木匠被他晃得有些晕,皱着眉,努力地想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就在孙金龙快要绝望的时候,老人那浑浊的眼珠里,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光闪了一下。
他抬起一只布满老年斑、关节肿大变形的手,那只手曾灵巧地刨过无数木料,此刻却颤抖得厉害。他颤巍巍地指向广场边缘,靠近那片稀疏竹林的方向,手指在空中虚虚地点着:
“孙……孙家老屋?青砖……三间……” 他喘了口气,声音嘶哑断续,像破风箱,“……没……没全没喽……西……西头……”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王月娥也猛地抬起了头,浑浊的眼睛死死盯住赵木匠的嘴。
“……西头那堵……山……山墙根子……”
赵木匠的手指费力地往下点了点,指向地面,
“……结实……当年拆……没推倒……推不动……后来……修这……场子……” 他指了指广场的水泥地面,“……好像……垫……垫在下头……当了基础?还是……” 他浑浊的目光又转向广场边那栋贴着白瓷砖的新楼房,“……边上……老李家……盖……盖房……地基里……用了……用了点老料?……记……记不清喽……墙根……墙根……应该……还在……底下……”
“墙根?!” 孙金龙像被雷劈中,猛地蹦了起来,眼睛瞪得溜圆,“您是说,西头那堵老山墙的墙根,可能还在?没被推干净?埋在这广场底下?或者旁边那家屋基里?”
赵木匠被他吓了一跳,含混地“嗯”了一声,又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似乎这点回忆耗尽了他最后的气力。
这含混不清、充满不确定的只言片语,却像一道惊雷,劈开了凝重的绝望!不再是虚无缥缈的“地方”,而是一段可能深埋地下的、实实在在的“残骸”!是祖屋存在过的铁证!是连接着过去与现在、能用手摸到的、冰冷的、沉默的筋骨!
王月娥的身体里仿佛瞬间注入了新的力气,她挣脱了儿女的搀扶,拄着拐杖,脚步踉跄却异常坚定地,朝着赵木匠手指的方向——那片竹林和广场边缘的交界处,一步一步挪去。
她的目光不再是茫然,而是像鹰隼一样,锐利地、贪婪地扫视着脚下的每一寸土地,每一块的石头,水泥地的每一条缝隙,仿佛要穿透地表,看到那被掩埋的过往。
“快!快扶大娘过去!” “我”立刻反应过来,一边招呼家人,一边迅速掏出手机,对着赵木匠指的方向和那栋贴着白瓷砖的新楼房地基,连拍了好几张照片。
孙金龙早己像打了鸡血,冲到前面,弯腰弓背,眼睛贴着地面,急切地搜寻着任何一丝不寻常的痕迹——一块颜色发暗、形状规整的石头?一段从水泥地边缘倔强露出的、风化严重的旧砖角?还是新楼房地基石缝里,夹杂着的一星半点格格不入的老青砖?
众人簇拥着王月娥,屏息凝神,围拢在竹林边、广场坚硬的水泥地旁、李家新楼房那光洁的墙根下。
目光焦灼地、一寸寸地刮过冰冷的地面和崭新的砖石。空气里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和风吹过竹叶的沙沙轻响。
那承载着六十年离散、两代人心血、一个家族源头的残垣断壁,真的还沉默地躺在这片喧嚣的土地之下吗?它会在哪里?能重见天日吗?所有的心跳,都悬在脚下这沉默的泥土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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