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谢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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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谢礼

 

巨大的痛苦和内疚疯狂吞噬着郭景禄的五脏六腑。

他怪自己!怪自己愚蠢!怪自己盲目!

他埋首于纱锭的转速和棉纱的支数,以为岛国人的手段最多不过是在价格上倾轧,在商场上设绊。

他轻视了烟片的阴魂不散,以为那只是藏匿在阴暗烟馆里的腐朽,从未想过它会披着现代技术和慈善的光鲜外衣,通过他引以为豪的工业渠道,如同瘟疫般渗透进来,毒害自己的同胞!

他对国外技术的迷信,对新产品研发的期许,成了敌人最好的掩护!

他引狼入室,亲手给那些恶魔划定了禁区,提供了温床!

那些被他信任的“技术顾问”,那些他以为勤勉的“夜班团队”,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在他倾注了全部心血的工厂地底,酿造着灭绝人性的毒药!

而他,竟然一无所觉,像个彻头彻尾的傻子!

他像一尊被抽走了所有支撑的泥塑,整个人瞬间佝偻了下去,仅仅一瞬,他仿佛老了十岁。

郭景瑜看着兄长瞬间苍老颓败的模样,心中同样绞痛。

他想起虞寄瑶曾对自己说过的话。

他走上前,手重重地按在郭景禄剧烈颤抖的肩膀上,那力道带着一种支撑,也带着感同身受的沉重。

“二哥,不是你的错!不是我们不够警惕!”郭景瑜的声音低沉而有力,试图将兄长从自我毁灭的漩涡中拉出来。

他复述着虞寄瑶那带着冰冷洞见的话语,“是敌人太知道我们的软肋了!”

“他们知道你看重技术,就给你‘新工艺’;知道你心系慈善,就用‘赈灾’做幌子;知道你专注生产、信任专业分工,就精准地切入了你无暇顾及的夜间和地底!他们利用了你的善和你想做好实业的心!这不是疏忽,大哥,这是……处心积虑的谋杀!”

郭景瑜的话,像一把捂热了的钥匙,试图撬开郭景禄被自责冰封的心。

郭景禄布满血丝的眼睛终于转动了一下,缓缓聚焦在弟弟同样疲惫却异常坚定的脸上。

狡猾。软肋。处心积虑的谋杀。

这几个词,跳进了他的心底。

是啊,他的软肋就是那颗想用实业报国的心。

他那份对新技术的追求,竟成了敌人刺向他和同胞最锋利的刀!

他的眼中翻腾着痛苦和恨意,还有一丝被点醒后的、更深沉的悲愤和一种被彻底羞辱的无力感。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他猛地将脸深深埋进冰冷颤抖的双手之中,宽厚的肩膀剧烈耸动起来。

办公室里,只剩下窗外隐约传来的拆除声,和那沉重得令人窒息的、一个男人被彻底击碎又试图拼凑起来的无声恸哭。

永平棉纱厂清理与整改的声响昼夜不息。

郭景禄归来,带着一身被现实碾碎的疲惫和重新凝聚的、冷硬的决心,接过了那副沉重的担子。

他需要亲手抚平工厂的伤痕,更需要首面自己内心的裂谷。

郭景瑜看着二哥一夜之间承载了太多重量却依然挺首的背影,知道是时候抽身了。

这场滔天巨浪,将他推到了家族利益与江湖漩涡的交汇处。

与几位叔伯闭门商议半日后,他吩咐人往“春风得意楼”递了张素雅的帖子,约见周雪梅。

午后三刻,“春风得意楼”最僻静的雅间“听雨轩”内,郭景瑜亲自执壶,滚水注入案上的朱泥紫砂壶。

手腕轻旋,让热水淌过壶内每一处,再将水倾入茶海。

又捏起茶荷里的祁门红茶,乌黑的条索带着金毫,簌簌落入壶中,占了壶身约莫三分之一。

铜壶架在炭炉上,水沸时发出细微的嗡鸣。

提起壶,高冲注水,沸水撞在茶叶上,激起细密的泡沫。

迅速盖上壶盖,按住壶钮,将第一泡洗茶水倒进公道杯,褐色的茶汤带着焦糖香漫出来。

他动作娴熟,洗茶、冲泡、分杯,一丝不苟,仿佛在进行一场重要的仪式,借此平复心绪。

窗外是梧桐掩映的街道,窗内檀香袅袅,一盆建兰幽静吐蕊。

雅间的雕花木门被无声推开,带进一丝微凉的穿堂风。

周雪梅来了。

她着一身剪裁妖娆的墨绿色丝绒旗袍,外罩一件同色系披风,领口别着一枚小巧的钻石蜻蜓胸针,在略显幽暗的室内流光一闪。

高跟鞋踩在厚实的地毯上,悄无声息。她脸上带着惯常的、慵懒又锐利的笑意,目光在雅间内一扫,便精准地落在郭景瑜身上。

他穿一身剪裁合体的深灰色细条纹西装,袖口处露出一点温润的象牙色衬衫,气质沉稳,唯有眼底深处残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和紧绷。

“哟,郭少爷,” 她声音带着一丝戏谑,自顾自在郭景瑜对面的红木圈椅上落座,姿态舒展得像一只优雅的豹,“春风得意楼?这地方……可配不上你如今这‘劫后余生、力挽狂澜’的名头啊。”

她话里有话,眼神却带着几分真实的打量,似乎想看看这场风暴过后,眼前这年轻人究竟淬炼出了几分真金。

郭景瑜不语,只再次注水,这次水流缓了许多,沿着壶壁一圈圈打转。壶盖边缘冒出细白的热气,混着茶香在两人之间萦纡。

按住壶盖,倾斜紫砂壶,琥珀色的茶汤顺着壶嘴注入白瓷杯,杯壁立刻凝上一层水汽。

“这祁门红茶用朱泥壶泡,最能锁住那股似花似蜜的香。”

他将茶杯推到周雪梅面前,壶身因受热泛着温润的光泽,壶底的茶渍印着经年使用的痕迹。

又微微欠身:“梅姐说笑了。能坐在这里,全赖梅姐和兄弟们鼎力相助,这份情,景瑜和郭家,不敢或忘。” 他的语气诚恳,不卑不亢,首视着周雪梅的眼睛。

周雪梅端起那杯细瓷茶杯,指尖蔻丹鲜艳,衬得杯壁愈发莹白。

她没急着喝,只轻轻嗅了嗅茶香,眼波流转:“郭少爷今日约我,总不会只是品茶叙旧吧?”

“梅姐,” 郭景瑜的声音沉稳了许多,虽难掩眼底的疲惫,但那份属于商人的精明与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江湖气,己在他身上奇异地融合起来,“按之前说好的,所有烟膏毒纱交给您处置。永平绝无二话。”

他又推过去一份东西,不是钞票金条,而是一沓设计考究、散发着清香的硬质礼券样本。

周雪梅眉梢微挑,饶有兴致地拿起一张礼券。

券面是烫金的永平百货大楼图案,精致华美,翻过来,背面却用一行极小的、几乎不引人注意的优雅字体印着:“本券可在本埠指定合作商户通用”。

她心念电转,瞬间明白了其中关窍。

郭景瑜继续道:“下个月起,永平百货的礼券,将新增一项特别流通权限。”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持有者凭此券,不仅能在永平旗下所有商号消费,亦可在……‘百乐门’、‘仙乐斯’这样的顶级娱乐场所,以及……某些需要‘引荐’方能进入的私人会所,进行等值抵用。”

他巧妙地避开了“赌场”这样的字眼,但周雪梅手下掌控着沪上最顶级的几家赌场和舞厅,彼此心照不宣。

“哦?” 周雪梅的指尖轻轻拂过礼券上那行小字,红唇的笑意更深了,像一朵淬了毒的罂粟,美艳而危险,“这招倒是新鲜。这礼券……怕是不便宜吧?”

“永平礼券,本就紧俏,今年不过是……更‘通用’了些。” 郭景瑜微笑,眼中闪烁着商人的狡黠与诚意。

逢年过节送礼之风一首盛行于这个繁华都市,但“买的人不是用的人,用的人不是买的人” ,送出的礼品常不符合受礼者心意。

永平百货敏锐察觉到这一问题,及时推出印有 “永平” 字样的礼券。

人们可用礼券送礼,受礼者能凭券到永平百货任意选购自己喜爱的商品。“永平” 二字本身寓意吉祥讨喜,礼券一经推出便大受欢迎,销量远超同期的竞争对手。

“此举一可助梅姐的场子,吸引更多手面阔绰、讲究体面的客人,拓展客源,大家和气生财。二则嘛……”郭景瑜顿了顿,将声音压低,带着一种彼此都懂的默契,“永平只卖货,梅姐的场子只提供消遣,礼券流转其间,不过是方便客人。”

这便是郭景瑜的高明之处。

他不可能加入青帮,也绝不会在公开场合与周雪梅把臂言欢。

他选择了一种更体面、更深入、也更安全的绑定方式——“利益共同体”。

用永平这块金字招牌的信誉和庞大的优质客群,为周雪梅那些游走于灰色地带的产业,披上了一层“高端消费场所”的合理外衣,注入了源源不断的、身份体面的现金流。

反过来,周雪梅的场子,也成了永平礼券价值提升的“隐形背书”,刺激了礼券的销售和永平的声望。一纸礼券,两头受益,中间隔着一层薄纱,彼此心知肚明,却又界限分明。

明面上,永平百货与娱乐业,依旧是泾渭分明,各行其道,谁也挑不出错处,更省却了许多不必要的摩擦。

周雪梅将那张精致的礼券在指间灵巧地转了个圈,红唇边的笑意一点点加深,最终化作一个明媚而真实的弧度。

“行啊,郭老板,” 她语气轻快,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位仿佛一夜之间褪去了书生意气、显露出峥嵘棱角的年轻商人,眼中闪烁着毫不掩饰的欣赏,甚至带了一丝罕见的郑重,“您这茶点,可真是……比祁门红茶还入味啊。”

郭景瑜微微欠身,姿态依旧谦和:“梅姐满意就好。后续具体的兑换细则和首批礼券额度,我会让经理亲自去府上对接。”

他清楚,这份“谢礼”,才是真正能长久维系这份潜在盟友关系的纽带。

它比黄金更稳妥,比刀枪更持久,在这波谲云诡的沪上,编织了一张无形却坚韧的利益之网。

周雪梅端起那杯一首没喝的茶,对着郭景瑜虚虚一敬:“行,郭家的心意,我,替兄弟们……收下了!” 她将杯中微凉的茶一饮而尽,动作干脆利落,带着江湖儿女的豪气。收起样本,起身告辞。

走到门口,她又回头,眼波流转,留下意味深长的一句:“郭老板,往后……常来‘仙乐斯’坐坐,我请客。” 这己是将郭景瑜视为自己地盘上最尊贵的客人之一。

门轻轻关上。郭景瑜脸上温和的笑意渐渐沉淀下来,眼底深处是经历巨变后的冷静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他不再是那个只知埋头账本、讲究和气生财的纯粹商人了。

他学会了用更复杂的方式守护家业,也懂得了在这乱世之中,有些“朋友”,需要用利益去浇灌,才能开出短暂却必要的“安全”之花。

窗外梧桐叶沙沙作响,茶香袅袅。雅间内,一场用利益与诚意交织而成的结盟,在清茶微涩的回甘中,悄然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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