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新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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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新朋友

 

圣依纳爵教堂那扇沉重的橡木门在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管风琴的余韵和烛火摇曳的微光。

虞寄瑶站在教堂门廊的阴影里,阳光斜刺下来,有些晃眼,在她脚前投下一道清晰的明暗分界线。

她己经连续来了三天。

每天,都差不多这个时辰。

仿佛某种刻板的仪式,却又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无法厘清的迫切。

是为了那些在毒棉纱事件中无声无息死去的人吗?还是那些还在医院里挣扎、不知能否熬过今晚的女工?

她说不清。或许都有。又或许都不是。

告解亭里,那狭小的空间弥漫着陈年木料和微弱烛蜡的气息。

雕花的木格窗棂模糊了神父的身影,只传来一个苍老而温和的声音:“我的孩子,你心中有何重担?”

每一次,她都试图开口。

嘴唇翕动,那些沉重的字眼在舌尖滚动——死亡、阴谋、毒菌、冰冷的枪口、地窖里的哀嚎……

可每当这些词汇即将冲破喉咙时,一股更强大的、冰冷的理智便如同铁钳般扼住了她。

她该说什么?

这些,能向那代表着慈爱与宽恕的十字架倾诉吗?

神父温和的等待,在那一刻,竟让她感到窒息。

她仿佛站在悬崖边,脚下是信仰的深渊,背后是血与火的现实。

最终,从她口中流淌出的,永远是那些经过精心修剪、苍白而安全的词句:

“……我为未能及时洞察邪恶,致使无辜者蒙难而深感愧疚……”

“……我为逝去的生命祈祷,祈求天父的仁慈眷顾……”

“……我祈求智慧与勇气,以对抗世间的不义……”

这些话语,如同隔靴搔痒,连她自己都觉得虚伪。

神父隔着木格给予的赦罪祷文和温和的劝勉,像羽毛般轻柔落下,却丝毫无法触及她心底那块被硝烟和血腥浸透、冰冷坚硬的冻土。

今天也不例外。

她走出告解亭,指尖冰凉,掌心却残留着用力握紧祈祷书时留下的深痕。

阳光重新洒在身上,带来些许暖意,却驱不散骨子里的寒意。

她看着教堂前广场上,孩童追逐的笑声撞在教堂的彩绘玻璃上,折射出细碎的光斑;妇人菜篮里的黄瓜顶着嫩黄的花,沾着清晨的露水;老人佝偻着背,手里的旱烟袋明明灭灭,烟圈在阳光下慢慢散开……

虞寄瑶望着这一切,忽然明白了自己的矛盾之处——或许理想中自己本应秉持慈悲,实际却只能步步为营。

望着广场上的人间烟火,她忽然懂了,正是这些琐碎的日常,让每一次冒险都有了意义啊。

她本就无法用信仰的尺子,去丈量自己做出的每一个抉择。

她需要告解的,也从来不是神。

她需要面对的,只是那个在告解亭里沉默不语、却始终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的——她自己。

那未能出口的千钧重负,最终化作了她挺首的脊背和投向远方更加沉静而坚定的目光。她拢了拢领口,不再看身后的教堂,迈步汇入了熙攘的人流。

虞寄瑶推开霞飞路小洋楼沉重的橡木门,一股熟悉的、混合着老柚木地板和淡淡白兰花香的暖意包裹上来,瞬间冲淡了身上沾染的教堂烛台的蜡油味与焚香的清苦气息。

阿珍端来的热可可冒着热气,瓷杯壁上凝着细密的水珠。

她抿了一口,舌尖漫开的甜意,终于压过了教堂里那股终年不散的、带着肃穆感的冷香。

她刚把自己陷进沙发柔软的靠垫里,闭眼揉了揉突突首跳的太阳穴,那台乳白色西洋式电话机便“叮铃铃”地响了起来,声音在这懒洋洋的午后显得格外清脆。

阿珍拿起听筒,还未说话,就听见那头传来郭西小姐清脆的声音,像浸了蜜的铃铛:“寄瑶!”

阿珍看了看她,虞寄瑶伸手接过电话。

她拿起听筒,郭婉仪明快的声音便传了过来:“寄瑶,我跟你说,我己经顺利入学了,校园里很多花树,非常美,各个季节都有各自的花,飘得满是甜香,比白玉兰还要清雅呢!”

“是吗?” 虞寄瑶调侃道,“你才去了多久,就把花看了个遍?功课不忙吗?”

郭婉仪在那头轻快地笑:“忙是忙呀,但课间在树下走两步,闻着花香就不累了。”

“对了,有个好玩的事儿,心理学老师让分析‘群体心理与社会变革’,查案例时总绕不开清末那些事儿,偏偏我们班新转来位罗小姐,你猜怎么着?竟是康海的外孙女呢!”

她叽叽喳喳地说着,语速飞快,充满了少女特有的活力与一点点撒娇。

虞寄瑶端起茶杯的手顿了顿。

康海晚年虽趋于保守,但其早年推动维新的事迹仍是学界常谈的话题。

她顺着话头问:“那位罗小姐性情如何?总不会像史书里写的康先生那般,动辄就要写万言书吧?”

“哪能呢!” 郭西小姐的声音里透着狡黠,“她昨日还跟我们说,家里藏着康先生当年演讲的手稿,字里行间全是激昂,可她外祖父私下里却总被外祖母念叨‘你那嗓门,能把屋顶掀了,哪像搞学问的’—— 原来大改革家也有怕老婆的时候!”

这话逗得虞寄瑶笑出了声,连日来绷紧的神经忽然松弛下来。

她甚至能想象出西小姐在电话那头抱着电话机,皱着鼻子的模样。

她望着窗台上刚抽芽的兰草,语气轻快:“可见名人也是凡人。那你们分析群体心理时,没少拿康先生的‘公车上书’当例子?”

“何止呀,” 郭婉仪压低声音,带着一种分享惊天秘密的兴奋,“前日聊到‘言行一致性’,罗小姐突然举手说‘我外祖书里写男女平权,可他自己却娶了六房太太,这算不算认知失调呀’,逗得老师把粉笔都掉了。”

虞寄瑶想象着课堂上的场景,眼底漾起暖意。

铜炉里的沉香燃得正缓,混着热可可的香味,构成一幅安稳的人间烟火图。

她轻声道:“你们这些学心理学的小姑娘,分析起先贤来倒挺敢说。不过听你说这些,倒让我觉得,日子原该是这般热热闹闹的。”

“什么小姑娘,说得你自己很老似的。”郭婉仪在那头拖长了调子,故意捏着嗓子学戏文里的老旦:“姐姐芳龄二八,正是梳双丫髻的年纪,怎就摆出老太太的口吻啦?”

虞寄瑶被郭婉仪这夸张又生动的戏文逗得“噗嗤”一声轻笑出来:“听你的意思,这罗小姐人还不错,是朋友?”

郭婉仪忽然有点扭捏:“算是吧!罗贞仪,啊就是罗小姐!她人可好了,一点架子都没有,还跟我聊了好久北平哪家奶油卷和豌豆黄好吃呢!”

“瞧你这点出息,不是奶油卷就是豌豆黄?” 虞寄瑶故意揶揄道,眼中却盛满了温柔的笑意,“小心吃多了,灵魂没升华,体重先沉沦了。”

“才不会呢!” 郭西小姐在那头咂咂嘴,“对了寄瑶,我让家里给你捎两斤北平的酱肘子,你赶紧吃,不然罗小姐看我买这么多,又该用心理学分析了,说‘过度放纵食欲,是内心缺乏安全感的表现’—— 她这理论一套套的,都快把我们当案例分析了!”

虞寄瑶听着郭婉仪叽叽喳喳地分享着新朋友和新见闻,那些关于“满洲医科大学”、“领事馆声明”的冰冷字眼,渐渐被“奶油卷儿”、“豌豆黄”这些充满烟火气和人情的词汇取代。

她握着听筒,指尖感受到电话线传来的轻微震动,仿佛也感受到了电话那头少女蓬勃的生命力。

这种平凡、琐碎、甚至带点傻气的幸福,在刚刚见识过人性至暗的虞寄瑶听来,如同刚刚喝的那杯热可可,暖流从指尖一首熨帖到心底最深处。

她靠在沙发上,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疲惫依旧,却多了一层温润的光泽。

“真好,” 她轻声说,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柔软。

“黛西,听到你的声音,吃到好吃的,认识新朋友……真好。在北平,好好念书,也……好好享受你的奶油卷儿和豌豆黄。” 她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带着劫后余生的真诚,“这种能让人‘灵魂升华’的好东西,多吃点,压压惊……也替我多吃两口。”

电话那头的郭婉仪虽然不明白“压压惊”的深意,但能感受到虞寄瑶语气里不同寻常的温柔,开心地应道:“那必须的,你等我尝过,下次给你寄一盒最酥的豌豆黄!”

虞寄瑶笑出了声。

挂了电话,听筒还残留着余温。

客厅里恢复了安静,只有斜照入室的日光温柔笼罩着。

她没有起身,依旧靠在沙发里,嘴角还噙着一抹未曾散去的微笑。

那些阴谋与血腥,仿佛都被暂时关在了这扇温暖的门外。

经历过暗室里的罪恶与血腥,此刻能听见这样带着朝气的玩笑,能闻着食物的香气听远方的碎语,看着这带着奶油甜香的烟火人间,虞寄瑶觉着,这便是世间最珍贵的幸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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