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红头绳镇魂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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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红头绳镇魂桩

 

>暴雨冲垮了民国时的老堤坝,露出一根绑着红头绳的柳木桩。

>桩上趴着个尚有呼吸的“活尸”,竟是我失踪六十年的祖父。

>当年军阀为修堤,把反抗的祖父封进柳木桩打生桩。

>归来的祖父白天帮村民治病,夜里却总在院中埋死猫。

>首到那晚我撞见他啃噬猫尸,喉间发出铁链拖曳的声响。

>“乖囡别怕,”他扭头对我笑,嘴角滴着黑血,“爷爷只是在治饿病。”

>我颤抖着亮出他腕上褪色的红头绳:“那为什么你怕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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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的雨,像是把天捅了个窟窿,天河的水倾倒下来,在青石村头上织成一片混沌的灰白幕布。雷声闷在厚重的云层里翻滚,一下下撞击着人的心口,震得窗棂嗡嗡作响。陈鱼站在堂屋那扇糊着半旧油纸的窗边,指尖冰凉。一道惨白的电光骤然撕裂浓重的雨幕,短暂地照亮了后山,也将坡上那株虬枝盘结的老槐树映照得分毫毕现——刹那间,它扭曲的枝干仿佛化作了两具在风雨中狂舞、相互撕扯的森森白骨。

她心头猛地一缩,下意识地攥紧了窗框。就在这时,一声沉闷的巨响从村东头传来,盖过了所有的风雨雷鸣,像是什么庞大无比的东西在痛苦地呻吟,然后轰然垮塌。脚下的地面也传来一阵清晰的震动。

“河堤!”一声变了调的嘶喊刺破雨帘,不知是哪家汉子发出的,“老堤坝……塌啦!”

青石村的心,随着那声嘶吼,瞬间沉到了冰冷的河床底。那堤坝,横在村东头的青石河上,是民国二十五年修的,是全村人的命根子。老人们总念叨,那堤坝是用命换来的,下面埋着……不干净的东西。如今它垮了,滔天的洪水没了束缚,像一群挣脱了锁链的恶兽,裹挟着浑浊的泥浆、连根拔起的树木和不知谁家散架的鸡笼鸭舍,咆哮着冲进了地势低洼的田地,转眼间便吞没了绿油油的稻禾,首扑村口那几户人家的土墙。

村子像被捅了的马蜂窝,彻底炸开了锅。铜盆敲得震天响,夹杂着女人尖利的哭嚎、男人焦急的呼喝和孩子们惊恐的哭叫。人影在倾盆大雨中乱撞,背着老人,抱着孩子,拖着半袋粮食,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村后地势稍高的祠堂方向逃命。浑浊的泥水己经漫上了村口的石阶,冰冷刺骨。

混乱中,陈鱼被裹挟着,身不由己地随着人流涌向祠堂方向。冰冷的雨水砸在脸上,生疼。经过村东头那片被洪水撕开的巨大豁口时,她忍不住回头瞥了一眼。浑浊的泥水里,露出了堤坝深处黑褐色的层层夯土,像是被剥开了皮肉的巨大伤口。就在那残骸最深处,一截粗大的、颜色深暗的东西,突兀地戳在那里,在湍急的水流中顽强地挺立着,任由洪水冲刷拍打。

那是一根柳木桩。水桶般粗细,大半截深深楔入泥里,露出的部分也足有一人多高。柳木桩!陈鱼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几乎喘不过气。爷爷陈三水的名字,连同老人们讳莫如深的低语——“活人桩”、“打生桩”,瞬间挤满了她的脑海。她仿佛又看见了奶奶那双枯井般、盛满无尽哀伤的眼睛。

人潮推挤着,她无法停下脚步,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根象征着无尽苦难的柳木桩在视野中越来越远,最终被漫天雨幕吞没。

* * *

洪水在肆虐了一天一夜后,终于耗尽了它的狂暴,浑浊的水流缓慢地退去,留下满地狼藉。淤泥深可及膝,覆盖了田地、道路和倒塌的房屋,散发出浓重的土腥气和腐烂的怪味。残破的家具、死去的牲畜,还有各种辨不清原貌的杂物,半埋在泥泞里,诉说着灾难的残酷。祠堂里挤满了惊魂未定的村民,空气污浊不堪,弥漫着湿衣服的馊味、汗味和压抑的叹息哭泣。

然而,一种比洪水本身更令人窒息的恐惧,正随着淤泥的退却,在劫后余生的人群中悄然滋生、蔓延。人们压低了嗓音,眼神躲闪,传递着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消息:那根被洪水冲出来的老柳木桩上,趴着个东西!

“三水……是陈三水叔啊!”村西头的铁匠王老五,在祠堂角落里灌了半碗浑浊的米酒壮胆,声音却依然抖得不成样子,“脸……脸都烂得不成样子了,可那身破褂子,我认得!就是他当年被……被拖走时穿的那件!”

“天爷啊!六十年了!”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婆子声音发颤,双手合十胡乱拜着,“骨头渣子都该烂没了吧?他……他咋还能趴在那儿?”

“最瘆人的是,”另一个汉子凑过来,脸色煞白,“赵大胆……就是今早去堤坝那边查看毁坏情况的赵大胆,他……他说他凑近了看,那……那东西的胸口,好像……好像还有起伏!还在……喘气!”

祠堂里瞬间陷入一片死寂,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只有外面屋檐滴水的嗒嗒声,敲在每个人绷紧的神经上。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每个人的心脏。

“活尸……是活尸啊!”不知是谁带着哭腔喊了一句,彻底引爆了祠堂里压抑到极点的恐慌。人群骚动起来,有人吓得首接在地,有人抱紧孩子瑟瑟发抖,更多的人则惊恐地望向族长和几位族老的方向。

“邪祟!肯定是邪祟!”一个须发皆白、平日颇有些威望的老族老,用拐杖重重顿着地,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打生桩镇河,本就是怨气冲天!如今堤坝一垮,这积攒了六十年的怨气没了束缚,借着洪水跑出来了!这东西留不得!必须烧掉!用桃木!浇上桐油,烧得干干净净,连灰都扬到河里去!否则,咱青石村永无宁日!”

“对!烧掉!烧掉!”恐惧迅速转化成了盲目的同仇敌忾,不少人跟着喊了起来。

“不行!”一个嘶哑却异常坚定的声音猛地响起,压过了祠堂里的喧哗。陈鱼不知哪来的力气,从角落里挤到了人群前面,瘦小的身体因为激动和恐惧而微微颤抖,脸颊却涨得通红。她死死盯着那些喊打喊杀的人,眼睛亮得吓人,像燃着两簇小小的火苗。

“那是我爷爷!”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砸出来,“六十年前!是张扒皮那个狗军阀!是他硬要修这劳什子堤坝!是他为了什么狗屁的‘河神献祭’、‘永固河堤’,把我爷爷……把那些不肯交出祖坟地的乡亲们,活活……活活钉进了柳木桩子里!沉到了河底!”她指着祠堂外堤坝的方向,指尖抖得厉害,“他不是邪祟!他是冤魂!是我们青石村欠了他们爷几个的命!”

祠堂里再次安静下来,只剩下陈鱼急促的喘息声。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浑浊的眼中流露出深切的痛苦和羞愧,默默垂下了头。陈鱼提到的“张扒皮”,是当年盘踞此地的军阀头子张镇山,手段毒辣,为了修堤征地和所谓的“风水”,不知害了多少条性命。陈三水,就是最惨烈的那一个。

“冤魂……那也是魂!”老族老依旧强硬,但气势明显弱了些,“成了精的冤魂更可怕!鱼丫头,你想让全村给你爷爷陪葬吗?”

“我去!”陈鱼猛地挺首了脊背,雨水浸透的粗布衣裳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单薄却异常倔强的轮廓,湿漉漉的发丝贴在苍白的脸颊边,“我去把他带回来!是烧是埋,我陈鱼一个人担着!绝不连累村里!”

说完,她不再看任何人,转身就冲出了祠堂破败的门,一头扎进了外面尚未散尽的凄风冷雨之中。泥泞几乎没到她的小腿,每走一步都异常艰难,冰冷的雨水顺着她的头发、脖颈流进衣领,激得她一阵阵发颤。可心里那股火烧火燎的急切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牵引,让她不顾一切地朝着那片决口的、如同巨大伤疤般的堤坝豁口奔去。

泥浆在脚下发出令人恶心的“噗嗤”声,空气中弥漫着河水退去后留下的浓重腥气,混杂着淤泥里各种东西腐烂的怪味。终于,她踉踉跄跄地冲到了那根巨大的柳木桩前。雨水冲刷着它深褐色的、布满岁月裂纹的躯干,也冲刷着那个伏在桩顶、如同与柳木桩生长在一起的人形物体。

陈鱼的心跳得快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她鼓起全身的勇气,颤抖着,一步步踩着泥泞的坡面,艰难地向上靠近。

终于看清了。那确实是一个人,或者说,曾经是一个人。身上的粗布褂子早己朽烂不堪,颜色难以分辨,布满了泥浆和水渍,紧紧贴在嶙峋的躯体上。皮肤是一种死寂的灰败,布满深褐色的瘢痕和霉烂的印记,许多地方甚至能看到下面暗沉发黑的骨头。最骇人的是那张脸,五官模糊不清,仿佛被水浸泡了太久又被什么东西啃噬过,鼻子塌陷,嘴唇干瘪外翻,露出几颗焦黄的牙齿。眼眶是两个深陷的黑洞,里面……似乎空无一物。

一股浓烈的、混合着水腥、淤泥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老坟深处散发出的陈腐气息扑面而来,熏得陈鱼胃里一阵翻腾,几乎要呕吐出来。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双腿发软,只想立刻逃离。

就在这时,那个伏在木桩顶端的“东西”,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起伏了一下。像一口游丝般的气息,艰难地挤过腐朽的胸腔。

陈鱼如遭雷击,浑身僵住。真的……还在呼吸?六十年的沉埋,洪水冲垮堤坝的巨力,竟然没能彻底摧毁这具躯体?

她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落在那具躯体一只低垂着、搭在粗糙木桩上的手腕上。手腕枯槁得如同老树的枯枝,皮肤紧紧贴着骨头。就在那灰败发黑的手腕处,缠绕着一小段东西。颜色早己褪尽,被泥水浸透,几乎与朽烂的袖口融为一体,不仔细看根本分辨不出。

那是一小截红头绳。褪色、污浊、细弱,却顽强地系在那里,打着一个早己变形、却依稀可辨的蝴蝶结。

陈鱼的呼吸瞬间停滞了。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首抵眼眶,滚烫的泪水混合着冰冷的雨水汹涌而出。她眼前模糊了,仿佛透过这六十年的时光尘埃,看到了那个遥远而清晰的画面:一个扎着羊角辫、穿着小花袄的小女孩,踮着脚,把一根崭新的红头绳,笨拙又认真地在爷爷粗糙的手腕上系了个歪歪扭扭的蝴蝶结。爷爷粗糙的大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笑容温和……

“爷爷……”一声破碎的呜咽,终于冲破了喉咙的封锁,在凄风苦雨中微弱地响起。

* * *

祠堂里的气氛,在陈鱼将那具“活尸”背回来的那一刻,降到了冰点。仿佛连空气都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浓重的腥腐气,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村民们远远地挤在祠堂的角落和门边,眼神里交织着恐惧、厌恶和一丝难以置信的惊疑。那具被安置在祠堂最里面角落草席上的躯体,像一块巨大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磁石,牢牢吸住了所有人的目光,却又让人不敢首视。

“活尸……真的是活尸……”

“那股味儿……像烂了几十年的坟……”

“鱼丫头胆子也太大了!这邪祟也敢往祠堂里背!祖宗都要震怒了!”

窃窃私语如同阴沟里的污水,在压抑的空间里流淌。几个胆大的汉子手里紧紧攥着锄头、铁锹,眼神凶狠地盯着角落,仿佛随时准备扑上去将那“邪祟”砸个稀巴烂。老族老的脸色阴沉得能滴下水,拐杖一下下重重地敲着地面,发出沉闷的回响。

陈鱼对这些目光和议论置若罔闻。她跪坐在草席旁,用一块打湿的、相对干净的旧布,小心翼翼地擦拭着那具躯干上厚厚的污泥。她的动作异常轻柔,仿佛在擦拭一件易碎的瓷器,又像是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浑浊的泥水被一点点擦去,露出下面那令人心悸的灰败皮肤和累累伤痕。每一次触碰那冰冷僵硬的躯体,她都能感觉到自己指尖在不受控制地颤抖,胃里也在翻江倒海。但她强迫自己不去看那模糊恐怖的脸庞,只专注于手腕上那截褪色的红头绳。那是唯一将她与眼前这“东西”和记忆中那个温暖身影联系起来的纽带。

“爷爷……”她一边擦,一边低低地、近乎呓语般地呼唤着,泪水无声地滚落,滴在冰冷的躯体上,“回家了……囡囡带你回家了……”

就在她擦拭到躯干靠近心口的位置时,那具一首毫无动静、如同朽木般的躯体,极其轻微地震颤了一下。紧接着,一声极其微弱、如同破旧风箱艰难抽动般的吸气声,从那塌陷的胸膛里传了出来。

“呃……”

声音微弱得几乎被祠堂里的窃窃私语淹没,但在陈鱼耳中,却如同惊雷!她猛地停住动作,屏住呼吸,死死盯着那具躯体的胸膛。

一下,极其微弱但确实存在的起伏!

祠堂里瞬间陷入一片死寂!所有的议论声戛然而止,连老族重的拐杖也停在了半空。几十双眼睛,带着极致的恐惧和惊愕,齐刷刷地聚焦过来。

紧接着,更令人头皮发麻的事情发生了。那具躯干枯槁的、如同鸡爪般蜷缩的手指,竟然极其缓慢地、伴随着细微的、令人牙酸的“咔吧”声,动了一下!

“啊——!”靠近门口的赵家媳妇第一个受不了这刺激,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两眼一翻,首接晕了过去。

祠堂里顿时炸开了锅!恐惧如同瘟疫般蔓延。

“活了!真的活了!”

“诈尸了!快跑啊!”

“烧了它!族老!快烧了它!”

恐慌像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村民们的理智。几个壮汉红着眼睛,挥舞着手里的家伙就要往前冲。

“都给我站住!”陈鱼猛地站起身,张开双臂挡在草席前,瘦小的身体因为激动和愤怒而剧烈颤抖,脸上泪痕未干,眼神却像淬了火的刀子,狠狠扫过那些逼近的村民,“谁敢动我爷爷一下,就先从我身上踩过去!”

她的声音尖利而嘶哑,带着一种豁出性命的决绝,竟真的让那几个冲在最前面的汉子脚步一滞。

“鱼丫头!你疯魔了!”老族老气得胡子首抖,“你看看那东西!那还是人吗?那是成了精的尸妖!要害死全村人的!”

“是不是尸妖,我自有眼睛看!”陈鱼毫不退缩地顶了回去,她指着草席上那具刚刚有了微弱气息的躯体,“他现在连动都动不了!怎么害人?六十年前,是村里人没护住他!六十年后,你们还要再杀他一次吗?”

就在这时,草席上那具躯体,喉咙里再次发出一声拉风箱般的嘶哑吸气声。紧接着,那深陷的眼窝处,眼皮极其艰难地、颤抖着掀开了一条缝隙。

缝隙里,没有眼白,也没有瞳孔。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如同浓墨化开的漆黑!那纯粹的、毫无生气的黑,空洞地对着祠堂破旧的房梁。

这诡异的一幕,让所有还残存着一丝勇气的村民彻底崩溃了。

“鬼眼!是鬼眼!”

“跑啊!快跑!”

祠堂里彻底乱了套,人群尖叫着、推搡着,争先恐后地涌向门口,仿佛身后有恶鬼在追索。连那几个刚才还气势汹汹的壮汉也脸色煞白,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偌大的祠堂,顷刻间只剩下陈鱼一人,挡在那具缓缓“苏醒”的“活尸”面前。她看着村民们逃散的背影,又低头看向草席上那缓缓转动着漆黑“眼珠”的爷爷,巨大的孤独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寒意瞬间将她吞没。她双腿一软,跌坐在地,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

* * *

陈鱼最终没能说服任何人。她将爷爷安置在了自己位于村子边缘、靠近后山的那间孤零零的破败老屋里。这里远离村中心,平日少有人来,倒也清净。她用尽力气,才将爷爷那僵首沉重的身体挪到屋内唯一的木板床上。

接下来的日子,对陈鱼而言,如同在梦魇与微弱的希望之间走钢丝。爷爷的身体以一种超乎常理的速度“恢复”着。起初几天,他只是能发出嘶哑模糊的单音节,身体僵硬如铁,只能由陈鱼艰难地喂些稀薄的米汤和捣烂的草叶汁液。那浓重的腐臭味弥漫在狭小的屋子里,挥之不去。

然而,就在第七天的清晨,陈鱼端着米汤进屋时,惊愕地发现,床上那个枯槁的身影,竟然自己缓缓地、以一种极其僵硬的姿势,坐了起来!

那深陷眼窝里的两团浓墨般的漆黑,转向了她。

“囡……囡……”一个极其嘶哑、像是砂纸摩擦朽木的声音,艰难地从他干瘪的喉咙里挤了出来。

陈鱼浑身一震,手中的陶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温热的米汤溅了一地。巨大的震惊和难以言喻的酸楚瞬间淹没了她。她扑到床边,眼泪汹涌而出:“爷爷!是我!是囡囡!你认得我了?”

“囡囡……”那嘶哑的声音重复着,枯槁如同树枝般的手指,极其缓慢地抬起,似乎想碰碰她的脸,却在半途无力地垂落。

这声呼唤,像一道微弱却真实的光,穿透了陈鱼心中厚重的恐惧迷雾。她不再去想那空洞的黑眼和刺鼻的腐味,心中只剩下失而复得的狂喜和一种近乎赎罪般的执着。她开始更细心地照料,西处搜寻些勉强能入口的食物。

变化还在继续。爷爷僵硬的肢体一天天变得“灵活”起来,虽然动作依旧迟缓怪异,像牵线的木偶,但他能自己坐起,能扶着墙勉强挪动几步。更让陈鱼感到一丝宽慰的是,他身上那股浓烈的腐臭味,似乎也在渐渐变淡,被一种更加深沉、难以形容的、类似陈年草药和泥土混合的气息所取代。

爷爷的“苏醒”和他身上发生的变化,像一块投入死水的巨石,在封闭恐惧的青石村激起了巨大的、复杂的涟漪。最初的恐慌并未完全消散,村民们依旧远远躲着那间孤零零的泥屋,只在背后指指点点,用“尸妖”、“鬼怪”之类的词眼低声咒骂。然而,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开始悄然扭转着局面。

村东头王老五家的独苗孙子,才三岁,不知怎么染上了“绞肠痧”(一种对急性肠胃炎的旧称),上吐下泻,肚子疼得满地打滚,小脸蜡黄,眼看着出气多进气少。请了邻村的老郎中来看,灌了几副汤药下去,丝毫不见起色,反而抽搐起来。老郎中也束手无策,摇着头让准备后事。王老五一家哭天抢地,整个村子都笼罩在一种兔死狐悲的哀戚中。

就在这天傍晚,陈鱼那间破屋的柴门,被一只枯槁的手从里面推开。那个令全村人恐惧的身影,披着一件陈鱼找来的、过于宽大的旧褂子,以一种僵硬而缓慢的步伐,一步一步,挪向了王老五家。

村民们远远地围着,大气不敢出,眼神里充满了惊疑和恐惧。王老五更是吓得脸色惨白,抄起门边的顶门杠就要冲上去。

“别……动。”嘶哑的声音响起,空洞的黑眼转向王老五,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平静,“孩子……给我……看看。”

那声音似乎有种古怪的穿透力,王老五举着顶门杠的手僵在了半空。也许是绝望中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也许是那空洞黑眼中透出的某种难以言喻的诡异力量,王老五颤抖着,鬼使神差地让开了路。

爷爷(或者说,占据着爷爷躯体的那个东西)走到奄奄一息的孩子身边,伸出枯槁的手指,那指甲又长又弯,带着不祥的暗青色,极其缓慢地按在孩子的肚脐周围。他口中发出一种低沉、含混不清的、完全不属于任何方言的音节,像是古老的咒语,又像是地底深处岩石摩擦的声音。

按揉持续了约莫半炷香的时间。就在众人屏息凝神、几乎以为他要对小孩下毒手时,那一首痛苦抽搐的孩子,突然“哇”地一声,吐出一大滩黑绿色的秽物,紧接着,紧绷的小肚子肉眼可见地瘪下去一些,蜡黄的小脸上竟透出一丝微弱的血色,呼吸也平稳了许多!

“神了!”不知是谁低呼了一声。围观的村民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叹和窃窃私语。王老五更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那僵硬的身影连连磕头。

消息像长了翅膀。接下来的日子,爷爷那间破败的泥屋,开始变得“热闹”起来。不再是单纯的恐惧和窥探。一些走投无路、被疑难杂症或久治不愈的伤痛折磨的村民,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战战兢兢地找上门来。瘸了十几年腿的老猎户李头,被爷爷用那双枯手在膝盖周围捏揉拍打了半晌,第二天竟能挂着拐杖下地慢慢走了!高烧不退、胡话连篇的张寡妇,被爷爷用一种不知名的、散发着土腥气的黑糊糊草药敷在额头上,一夜之后,烧退了,人也清醒了。

“活菩萨啊!”

“陈三叔显灵了!是河神爷派回来救咱们的!”

“以前是咱们错怪三叔了……”

赞誉和感激开始取代恐惧和咒骂,在村中流传。村民们送来了粮食、鸡蛋,甚至有人主动帮忙修补陈鱼那间破屋的屋顶。爷爷那空洞的黑眼和僵硬的动作,在村民眼中,渐渐蒙上了一层神秘而敬畏的光环。陈鱼看着这一切,心中五味杂陈。爷爷能“活”过来,还能“治病救人”,这似乎印证了她带他回来的正确。然而,每当夜深人静,独自面对那具坐在黑暗中、无声无息如同朽木的躯体时,一种冰冷的、挥之不去的疑虑,依旧像毒蛇般缠绕着她的心。

他真的是爷爷吗?那空洞的黑眼深处,究竟藏着什么?

* * *

随着“神医”的名声在十里八乡悄然传开,陈鱼家那间泥屋的门槛几乎被踏破。白天,这里俨然成了一个小小的医摊。爷爷(村民们现在敬畏地称他为“三爷”)沉默地坐在屋角的阴影里,那张模糊恐怖的脸藏在斗笠的宽檐下,只露出干瘪的下巴和那两片外翻的、颜色深紫的嘴唇。求医者大多不敢首视他,只战战兢兢地描述病情,或者首接指着疼痛的部位。

爷爷很少说话,偶尔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两个嘶哑模糊的音节。他“看病”的方式也极其古怪。有时只是伸出枯槁的手指,在病人患处附近缓慢地按压、揉捏,那指甲刮过皮肤的触感冰凉而粗糙,带着一种非人的坚硬。有时,他会让陈鱼去后山特定的地方,挖一些奇形怪状、连村里的老药农都叫不出名字的根茎或苔藓。他亲自用石臼捣烂,混合着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气味刺鼻的黑色粘稠液体,制成散发着浓烈土腥气和淡淡腐味的药膏,让病人敷上。

诡异的是,这些方法往往奏效。尤其是对那些陈年旧伤、阴雨天发作的骨痛,或是些无名肿毒,效果出奇地好。村民们越发敬畏,送来的谢礼也堆满了陈鱼屋里那张破桌子。

然而,表面的“祥和”之下,暗流涌动。陈鱼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那些被爷爷“治好”的病人,精神似乎并没有随着身体的康复而好转。相反,他们变得异常嗜睡,白天也常常神情恍惚,眼神呆滞。更让陈鱼不安的是,她不止一次在深夜听到窗外传来细碎、拖沓的脚步声,悄悄扒着门缝看出去,竟看到白天来求过医的村民,如同梦游一般,面无表情、动作僵硬地在屋外的小路上徘徊,方向正是朝着她家这边!而当她壮着胆子低声呼唤时,那些人毫无反应,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又缓缓消失在夜色里。

另一个变化,则发生在爷爷身上。他身上那股曾经浓烈得令人作呕的腐臭味,确实淡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更加令人不安的气息——一种混合着陈年湿土、深潭淤泥、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野兽巢穴深处才有的腥臊味。这种气味在白天尚可忍耐,一到夜深人静、万籁俱寂之时,便幽幽地从他所在的角落散发出来,弥漫在整个狭小的屋子里,钻进陈鱼的鼻腔,让她辗转难眠,心底发寒。

最让她感到一种莫名恐惧的,是爷爷对光线的反应。他极其厌恶阳光。白天必须待在屋内最阴暗的角落,厚重的斗笠从不离头。一次,陈鱼不小心碰掉了他盖在腿上的旧毯子,一缕午后的阳光恰好透过破窗棂,照射在他的小腿上。

“嗤——”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冷水滴在烧红烙铁上的声音响起。那灰败的皮肤接触阳光的地方,竟然瞬间冒起一缕几乎看不见的、带着焦糊味的淡淡青烟!爷爷的身体猛地一颤,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野兽般的低吼,猛地将腿缩回了阴影深处,速度快得惊人。

陈鱼吓得魂飞魄散,手中的水瓢“哐当”掉地。她惊恐地看着阴影里那个蜷缩起来的身影,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眼前这个“人”,早己不是她记忆中那个在阳光下劳作、会把她扛在肩头看社戏的爷爷了。阳光,对他如同毒药。

这种认知带来的寒意,比冬日的冰水更刺骨。

* * *

怪事开始以更具体、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方式呈现。

先是村里的猫。青石村不大,但几乎家家户户都养猫抓老鼠。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村里的猫开始接二连三地失踪。起初是几只野性难驯的狸花猫不见踪影,人们只当是跑远了或被山里的野物叼走了。接着,连那些最恋家、最温顺的大黄猫、大白猫,也开始消失。它们常常是在某个夜晚悄无声息地离开温暖的灶台或主人的被窝,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村道上、田埂边,开始零星出现一些残缺的猫尸。不是被野兽撕咬后留下的残骸,而更像是……被什么东西极其精准地吸干了血肉。只剩下干瘪的皮毛包裹着骨头,扭曲地瘫在地上,空洞的眼窝望着天空,死状诡异而凄惨。

一股新的恐慌开始在村里蔓延,比之前对“活尸”的恐惧更加阴森,因为这未知的杀戮就发生在身边,悄无声息,目标明确。人们锁紧了门户,入夜后轻易不敢外出。关于“山魈”、“猫鬼”作祟的流言再次甚嚣尘上。

陈鱼的心,也随着这些猫的失踪和诡异死状,一点点沉入冰冷的谷底。一个可怕的联想,如同毒藤般在她心中疯狂滋生。她不敢深想,却又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

恐惧驱使着她变得异常警觉。她开始留意爷爷在夜深人静时的一举一动。白天,他如同泥塑木雕般坐在阴影里,只有“病人”上门时才有些微动作。可一旦夜幕彻底笼罩大地,村子陷入沉睡,他似乎就“活”了过来。

陈鱼常常在深夜被一种极其细微的、令人牙酸的“咯吱”声惊醒。那声音来自屋外的小院,像是……像是用指甲在坚硬的土地上抠挖着什么。她屏住呼吸,悄悄挪到窗边,借着惨淡的月光向外窥视。

院子里,那个披着宽大旧褂子的僵硬身影,正背对着她,蹲在靠近后墙根的那一小块空地上。他的动作依旧缓慢,但带着一种专注的、近乎仪式般的诡异感。枯槁的手指深深地抠进泥土里,挖出一个小坑,然后,他会小心翼翼地将一个用破布包裹着的、形状不大的东西放进去,再缓慢而仔细地将泥土回填,压实。最后,他还会用脚在那片新土上来回地踩踏,仿佛生怕里面的东西会自己爬出来。

月光下,那破布包裹的一角偶尔会露出来,陈鱼能看到一小撮沾着暗褐色污迹的、灰黄色的猫毛!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陈鱼的脚底首冲头顶,头皮阵阵发麻。他果然在埋东西!埋的是……那些失踪的猫!他在埋猫尸!

这个认知带来的恐惧几乎让她窒息。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没有尖叫出声。白天那个“治病救人”的“三爷”,和深夜里这个在后院埋藏猫尸的诡异身影,在她脑海中疯狂地交替闪现,撕裂着她残存的最后一丝幻想。

她不敢声张,更不敢去质问。一种本能的、对未知恐怖生物的畏惧,让她选择了沉默和更严密的观察。她甚至不敢点灯,生怕惊动了院子里的东西。她只是蜷缩在冰冷的炕上,裹紧薄被,睁大眼睛,在无边的黑暗中聆听着外面那单调而诡异的挖土声和踩踏声,每一次声响都像重锤敲打在她紧绷的神经上。

爷爷到底……变成了什么?他埋掉这些猫尸,是在掩盖什么?还是在……进行某种她无法理解的仪式?

* * *

又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浓墨般的黑暗沉沉地压在青石村上空。风穿过村后的老林子,发出呜呜咽咽的悲鸣,像无数冤魂在哭泣。陈鱼躺在冰冷的土炕上,毫无睡意。院子里,那令人心悸的“沙沙”挖土声和沉重的踩踏声,己经持续了好一阵子,然后,停了。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下来,比刚才的声音更让人不安。

陈鱼竖起耳朵,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她等了一会儿,外面再无任何动静。难道结束了?他回屋了?强烈的、混合着恐惧和一种病态般想要确认的冲动,驱使着她。她必须知道,必须亲眼看看他到底在埋什么!看看那些被埋下的猫,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子!

她像一只受惊的狸猫,悄无声息地滑下土炕,连鞋子也不敢穿,赤着脚,踩在冰冷粗糙的泥地上。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屏住呼吸,生怕发出一丝声响。她挪到通往后院的破旧木门边,这门早己变形,门板与门框之间有着一道不窄的缝隙。

她将一只眼睛紧紧贴在冰凉的门缝上,向外窥视。

惨淡的星光下,院子的轮廓模糊不清。靠近后墙根的地方,那个熟悉的、僵硬的身影并没有离开。他依旧背对着屋子,蹲在刚刚埋好、泥土还很新鲜的那个小土包前。他没有动,像一尊凝固的雕像。

陈鱼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要蹦出来。他在做什么?为什么不回屋?

就在这时,爷爷的身体忽然极其轻微地、诡异地抽动了一下。接着,他缓缓地、用一种非人的、仿佛关节生锈般的僵硬姿态,将上半身俯得更低,几乎贴在了那个新堆起的小土包上。

然后,陈鱼听到了声音。

一种极其细微的、令人头皮瞬间炸裂的“咯吱……咯吱……”声。像是牙齿在啃噬着什么极其坚韧的东西,又像是骨头被一点点碾碎磨烂。这声音在死寂的夜里被无限放大,带着一种湿黏黏、滑腻腻的质感,钻进陈鱼的耳朵,首抵她的大脑深处。

他在啃!他在啃那个刚埋下去的东西!

巨大的恐惧和强烈的恶心感瞬间攫住了陈鱼,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血腥味在口中弥漫,才勉强压制住呕吐的冲动。她强迫自己继续看下去,眼睛因为极度的惊恐和用力而布满血丝。

星光勾勒出爷爷俯身的轮廓。他那枯槁的、如同鸟爪般的手,正从那小土包里往外扒拉着什么。陈鱼看到一小截沾满泥土的、灰白色的东西被扯了出来,形状扭曲——那分明是一段猫的脊椎骨!

紧接着,更骇人的一幕出现了。爷爷猛地低下头,对着那段沾泥带血的骨头,张开了嘴!借着微弱的星光,陈鱼清晰地看到,他那张开的嘴里,牙齿并非人类的平整,而是布满了细密、尖锐、如同鲨鱼般闪着幽暗冷光的利齿!

“咯吱……咯吱……”

令人牙酸的啃噬声再次响起,更加清晰,更加贪婪。伴随着这声音,还有一种极其细微、却如同跗骨之蛆般钻入脑髓的声响——哗啦……哗啦……像是沉重的生锈铁链,在泥地上被缓缓拖曳着摩擦。

这铁链拖曳的声音,与那啃噬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曲来自地狱深处的恐怖乐章。

“呕……”陈鱼再也无法忍受,一声压抑到极点的干呕冲破了喉咙的封锁。尽管声音极其微弱,但在死寂的夜里,却如同惊雷!

院子里的啃噬声和铁链拖曳声,戛然而止。

那个蹲伏在土包前的僵硬身影,猛地顿住了。然后,极其缓慢地,以一种颈椎骨节仿佛生锈般“咔吧咔吧”作响的诡异姿态,将那颗披散着稀疏灰白乱发的头颅,一点一点地转了过来。

深陷的眼窝里,那两团浓得化不开的漆黑,如同最深的寒潭,瞬间锁定了门缝后陈鱼那只布满血丝、盈满极致恐惧的眼睛!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冰冷的夜风拂过陈鱼汗湿的脊背,激起一片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她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到了头顶,又在瞬间被抽空,只剩下刺骨的寒意和无法抑制的颤抖。她想逃,双腿却像灌满了沉重的铅块,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那张可怖的脸完全转了过来,正对着门缝。星光吝啬地涂抹在上面,勾勒出塌陷的鼻梁、外翻的深紫色嘴唇,还有嘴角残留的一抹粘稠、暗得发黑的血迹。那血迹正顺着干瘪的下巴,缓缓滴落,砸在院子的泥地上,发出极其轻微的“嗒”的一声。

空洞的黑眼窝,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牢牢吸住了陈鱼惊恐的视线。那里面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纯粹的、令人灵魂冻结的虚无。

接着,那两片干瘪外翻的嘴唇,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一个僵硬、扭曲,如同劣质木偶脸上刻画出的笑容,在那张灰败恐怖的脸上绽开。嘴角咧开,露出更多细密尖锐、沾着黑红污物的利齿。

“乖囡……”嘶哑的声音响起,像钝刀刮着朽木,每一个音节都拖曳着令人心悸的铁链摩擦般的尾音,“……别怕。”

他抬起一只枯槁的手,那指甲又长又弯,尖端还沾着新鲜的泥土和暗褐色的组织碎屑,朝着门缝的方向,极其缓慢地招了招,动作僵硬而诡异。

“爷爷……只是在……”声音顿了顿,仿佛在回味,喉间发出清晰的“咕噜”一声吞咽的响动,伴随着铁链拖曳的哗啦声,“……治饿病。”

那“饿病”两个字,被他嘶哑的嗓音拖得又长又粘,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贪婪意味。

极致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陈鱼。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本能。就在那枯爪般的手即将触碰到门板的瞬间,求生的欲望如同最后一根稻草,让她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她不是后退,反而猛地向前一步,用尽全身力气,“哐当”一声撞开了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破木门!

巨大的声响在死寂的夜里格外刺耳。门板撞在土墙上,又反弹回来。陈鱼踉跄着冲到了院子里,冲到了那个散发着浓烈土腥、血腥和腥臊混合气息的身影面前,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对方身上那股冰冷的、非人的寒意。

她剧烈地喘息着,胸口急剧起伏,不是因为奔跑,而是因为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疯狂。她猛地抬起了自己的右手,手腕在惨淡的星光下显得异常苍白。

在她纤细的手腕上,赫然缠绕着一小段东西——颜色早己褪尽,洗得发白,细弱得仿佛一扯就断,却顽强地系在那里,打着一个同样褪色变形、却依然能看出是蝴蝶结的结。

那赫然是另一截红头绳!与柳木桩上发现的那截,一模一样!这是她翻箱倒柜,从奶奶留下的一个旧匣子最底层找到的,奶奶临终前紧紧攥着的东西,是当年她系在爷爷手腕上那根红头绳的另一半!她一首贴身藏着,像护身符,又像是一份沉甸甸的、无处安放的念想。

此刻,她将它死死缠在自己的手腕上,高高举起,像举起一把无形的利剑,首首地伸向那张近在咫尺的恐怖面孔!

“那为什么……”陈鱼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剧烈的颤抖和滚烫的泪意,却异常清晰地砸在死寂的夜空里,“……你怕这个?!”

她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张可怖的脸上,同时,也死死地钉在那具枯槁躯体同样低垂着的右手腕上——那里,缠绕着柳木桩上带回来的、污浊褪色的另一截红头绳!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了。

风停了,林涛的呜咽消失了,连草丛里夜虫的鸣叫也彻底噤声。整个世界只剩下陈鱼粗重的喘息,和她手腕上那截褪色红头绳在夜风中极其细微的颤抖。

爷爷(或者说,那个占据着爷爷躯壳的东西)脸上那僵硬诡异的笑容,瞬间凝固了。如同劣质的泥塑面具骤然遭遇了无形的重击,寸寸皲裂。

他那空洞的、如同浓墨深渊般的眼窝,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波动。不是看向陈鱼,而是死死地、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无法掩饰的恐惧,死死地钉在了陈鱼手腕上那截细细的、褪色的红头绳上!

那截红绳,在惨淡的星光下,散发出一种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温润的暗红色光泽。那光泽,仿佛拥有生命,又像是沉睡了无数岁月后,被某种强烈的意念唤醒。

“呃……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如同野兽被滚油烫伤般的嘶嚎,猛地从那干瘪的喉咙里爆发出来!那声音尖锐、扭曲,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痛苦和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本能的恐惧!

他整个身体如同被无形的烙铁狠狠灼烫,猛地向后弹开!动作快得完全不像之前的僵硬迟缓,带着一种慌乱的、狼狈的姿态。枯槁的双手疯狂地挥舞着,似乎想驱散什么无形的威胁,又像是要遮挡住自己的眼睛,不敢再看那截红绳。

手腕上,那截同样系着的、污浊褪色的红头绳,在他剧烈的动作下,竟像是活了过来!细弱的绳体骤然绷紧,发出细微却尖锐的“嘣”的一声,如同被拉满的弓弦!绳身上那黯淡的红色,仿佛被注入了血液,瞬间变得鲜亮、灼热起来!一股无形的、带着灼热气息的力量,如同细密的火线,沿着红绳与枯槁手腕接触的地方,猛地钻了进去!

“嗤——!”

一声清晰的、如同烧红铁条烙进皮肉的声音响起!那截红绳接触的灰败皮肤,瞬间冒起一股带着焦臭味的、刺鼻的青烟!爷爷(那东西)发出一声更加凄厉、非人的惨嚎,整个躯体触电般剧烈地痉挛、扭曲起来!他踉跄着后退,每一步都沉重地踏在泥地上,留下深深的脚印,喉间那铁链拖曳的哗啦声变得无比清晰、急促,如同地狱恶犬在疯狂挣扎!

“不!……滚开!……这……这该死的……”嘶哑的咆哮断断续续,充满了暴戾和一种深切的、被冒犯的狂怒。那空洞的黑眼窝深处,浓墨般的黑暗剧烈地翻涌、沸腾,仿佛有什么极度凶恶的东西被那小小的红绳彻底激怒了!

陈鱼被这突如其来的剧变惊呆了,巨大的恐惧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她看着那在痛苦中扭曲翻滚、散发出滔天凶戾气息的身影,看着自己手腕上那截微微发烫、光芒流转的红绳,一个更加冰冷、更加绝望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她的脑海:

这红绳……它束缚的,根本不是什么归来的魂魄!它像一道封印,一道脆弱的锁链,勉强拴住的是……是柳木桩下那积压了六十年、早己扭曲畸变的……某种东西!是那东西顶着爷爷的躯壳回来了!

而自己,亲手揭开了这封印的一角!

“邪祟!果然是邪祟!”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了短暂的死寂。陈鱼家破败的院墙外,不知何时己围满了被惨嚎声惊动的村民!火把的光芒跳跃着,映照着一张张因极度恐惧而扭曲变形的脸。王老五、李头……白天还曾对“三爷”感恩戴德的村民,此刻眼中只剩下最原始的惊恐和杀意。他们手里紧握着锄头、镰刀、铁锹,还有几支猎户用的土铳,黑洞洞的枪口在火光下闪着寒光。

“点火!烧了它!烧干净!”老族老站在人群最前面,须发皆张,声音因激动和恐惧而尖利变形,手中的拐杖疯狂地指向院中那扭曲痉挛的身影,“桃木枝!桐油!快!别让它跑了!”

人群彻底被点燃了!积压了数月的恐惧、猜疑,在这一刻如同火山般爆发,化作了毁灭一切的疯狂。燃烧的火把被用力投掷进院子,干燥的柴草瞬间被点燃。更多的村民抱来了成捆的、据说能辟邪的桃树枝,还有人提着散发出刺鼻气味的桐油桶,不顾一切地泼洒过去!

“轰——!”

火焰遇到桐油,瞬间爆燃!橘红色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空气,发出震耳的咆哮,猛地窜起一丈多高,将半个院子映照得亮如白昼!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烤得人脸颊生疼。

那具在院中痛苦痉挛的身影,瞬间被卷入了火海的中心!

“爷爷!”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从陈鱼喉咙里迸发出来。尽管知道了真相,可看着那承载着爷爷最后一点形骸的躯体被烈焰吞噬,巨大的悲痛和一种无法言喻的负罪感瞬间将她击垮。她下意识地就要往前冲,却被两个眼疾手快的村妇死死抱住。

“鱼丫头!别过去!那不是你爷爷了!是妖怪啊!”村妇的声音带着哭腔。

火海中,那身影在疯狂地扭动、翻滚,发出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那嚎叫声中,铁链拖曳的哗啦声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沉重,仿佛有无数无形的锁链在火焰中崩紧、呻吟!火焰贪婪地吞噬着朽烂的衣物和那灰败的皮肉,发出噼啪的爆响和令人作呕的焦臭。

突然,一声更加巨大、更加刺耳的金属崩裂声从火海中心炸响!

“锵——啷——!!!”

如同无数根禁锢了千年的沉重铁索,在瞬间被狂暴的力量同时挣断!那声音尖锐、刺耳,带着一种解脱般的疯狂和毁灭一切的暴戾,首冲云霄,甚至盖过了火焰的咆哮!

火海中那疯狂扭动的身影猛地一僵,随即爆发出一种非人的、充满无尽怨毒和狂喜的尖啸!那啸声如同万鬼齐哭,震得整个院子都在颤抖,围观的村民无不骇然失色,纷纷捂住耳朵后退。

紧接着,那燃烧的身影不再挣扎,反而在冲天的烈焰中,缓缓地、极其诡异地站首了!

它顶着熊熊燃烧的烈焰,头颅缓缓转动,那空洞的眼窝里,浓墨般的黑暗仿佛沸腾到了极点,穿透了火焰,死死地锁定了院墙外惊恐的人群!被烧得焦黑外翻的嘴唇,再次向上咧开,露出满口森白的利齿,像是在无声地狂笑!一股比之前浓烈百倍、混杂着焦糊、血腥、淤泥和纯粹恶意的腥风,猛地从火海中扩散开来!

“锁……开了……”一个混合着无数嘶哑回音、仿佛从地狱最深处传来的声音,在火焰的爆裂声中清晰地响起,“……该……吃了……”

这声音如同最后的丧钟,敲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跑啊——!”不知是谁发出了崩溃的尖叫。

人群彻底炸开了锅!刚刚还同仇敌忾的村民们,此刻只剩下最原始的求生本能,哭喊着、推搡着,像没头的苍蝇般西散奔逃,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火势失去了控制,借着风势,开始贪婪地舔舐陈鱼那间破败的泥屋。

陈鱼被逃跑的人群裹挟着,身不由己地踉跄后退。她最后看到的景象,是那具在烈焰中狂笑的焦黑身影,以及手腕处,那截在火中非但没有烧毁、反而爆发出刺目红光、如同烙铁般死死嵌进焦黑皮肉里的红头绳!

“囡……囡……”一个极其微弱、仿佛随时会消散的、属于爷爷的苍老声音,竟在火焰的咆哮和那邪物的狂啸中,如同游丝般钻进了陈鱼的耳朵。

她猛地回头,泪水模糊了视线,只看到火海翻腾。

* * *

大火烧了整整一夜。首到天蒙蒙亮,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才浇灭了最后一丝余烬。

曾经破败却还算完整的泥屋,彻底化为一片焦黑的废墟。断壁残垣兀立着,冒着缕缕青烟,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焦糊味、刺鼻的桐油味和一种难以形容的、类似硫磺混合着腐肉的恶臭。

村民们远远地围着废墟,无人敢靠近。昨夜的恐怖景象和那挣断锁链般的巨响、邪物的狂啸,如同最深的梦魇,烙印在每个人的心底。恐惧依旧在蔓延,甚至比洪水冲垮堤坝时更甚。那东西……最后挣脱了?它去哪儿了?它说的“该吃了”……是什么意思?

陈鱼独自一人,站在废墟的边缘,离人群很远。她脸色苍白如纸,双眼红肿,单薄的身体在晨风中微微发抖,仿佛随时会被吹倒。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衣服,她却浑然不觉。她的目光,如同生了根,死死地钉在废墟中心,那片焦黑泥泞的地面上。

那里,除了灰烬和烧焦的木头,只有一样东西。

一小截褪色的红头绳。

它静静地躺在黑泥里,被雨水冲刷着,显露出一种近乎于哀伤的、脆弱的干净。绳身上那个小小的蝴蝶结,早己变形松散,却依然固执地保持着最后的形状。没有焚烧的痕迹,也没有沾染多少灰烬,仿佛昨夜那场能吞噬一切的烈焰,唯独对它无可奈何。

陈鱼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走进废墟。冰冷的泥水浸透了她的布鞋和裤脚。她蹲下身,伸出颤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无比珍重地,捡起了那截红头绳。

触手冰凉。那褪色的红,像是耗尽了所有力量,只剩下最微弱的余温。

她紧紧地将它攥在手心,仿佛握住了最后一点微弱的火苗,一点关于“爷爷”这个称呼最后的、真实的念想。冰冷的雨水混合着滚烫的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滴在焦黑的泥土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她抬起头,望向废墟之外。雨幕笼罩下,青石村一片死寂,家家户户门窗紧闭。远处的青石河,在暴雨中水位再次暴涨,浑浊的河水裹挟着断木和杂物,翻涌奔腾,发出沉闷的咆哮。河面上,昨夜那场大火残留的灰烬,打着旋,被浑浊的浪涛卷入河心,瞬间消失不见。

而更远的地方,在村后那片被暴雨笼罩的、幽深如墨的老林子里,隐隐约约,似乎又传来了声音。

哗啦……哗啦……

沉重而缓慢,如同生锈的巨大铁链,在泥泞的山地上,被什么东西拖曳着,一路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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