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内殿中央，不知何时己摆好了一副温润的玉石棋盘，黑白棋子静静地躺在棋罐中，在氤氲的水汽和碎裂的屏风残骸旁，显得格外突兀而诡异。
江凛抬起的手，硬生生停在了半空。他眼底翻涌的暴戾如同被强行压下，转化为一种更加冰冷、更加危险的寒芒。他缓缓放下手，目光扫过棋盘，又落回沈知微苍白倔强的脸上，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扭曲的弧度。
“好。很好。” 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压抑的疯狂，“既然你如此笃信你那套可笑的道理，那朕就让你看看，在朕的棋局里，你那套‘活人’的道理，是如何被碾成齑粉的！”
他不再看沈知微狼狈的模样，转身走向棋枰，在属于黑子的一方坐下。姿态依旧带着掌控一切的傲慢，仿佛刚才的暴怒只是幻影。
“过来。” 命令再次响起，不容置疑。
沈知微的身体还在微微颤抖，湿冷的中衣贴在身上，带来刺骨的寒意和屈辱。她看着江凛的背影，看着那副在破碎狼藉中显得无比讽刺的棋盘，冰封的心湖被投入巨石，掀起滔天巨浪
——冷宫寒冬，破窗微光下，两个被遗忘的孩子对弈的画面，与此刻这奢华的宫殿、这冰冷的命令、这破碎的屏风交织重叠，带来撕裂般的痛楚！
巨大的讽刺感和悲怆几乎将她淹没。她用力闭了闭眼，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和身体的颤抖。再睁开时，眼底的惊惶和脆弱己被强行压回死寂的冰层之下，只余下一片近乎麻木的平静。她不能倒在这里！至少，不能在江凛面前！
她缓缓挪动脚步，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冰冷的地板透过湿透的薄袜传来寒意。她在江凛对面坐下。冰冷的玉石棋座让她微微一颤。
江凛执起一枚黑子，并未看她，只是凝视着棋盘，指尖在温润的玉石上轻轻。他落子，动作流畅而凌厉，如同北燕铁骑的锋芒，首刺棋盘中腹。“还记得这副棋吗？”
他的声音平淡无波，却字字如刀，“当年你说‘弃子争先’，是孩童的天真。朕只信，赢，才是唯一重要的。” 黑子落下，发出清脆的敲击声，带着掌控一切的杀伐气。
沈知微的目光落在棋盘上。那些冰冷的玉石棋子，仿佛都染上了父亲和“归巢”同伴的血色。她伸出苍白纤细、指节处还带着细小伤痕和未干水渍的手指，从白子棋罐中拈起一枚棋子。冰凉的触感让她指尖微颤。
她没有立刻落子。她的棋风依旧带着记忆中的灵动，却在冰冷的外壳下，裹挟着更深沉的谋算与牺牲的决绝。
白子落下，并非防守黑子的凌厉攻势，也非莽撞的强攻，而是在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甚至自陷险境的位置——黑子锋芒的侧翼。
“断。” 那个清冷却干涩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在沐浴对峙时更加清晰，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平静。
江凛执棋的手微微一顿，目光终于从棋盘抬起，锐利地射向沈知微。她依旧低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小片阴影，仿佛刚才那一步棋和那一个字，只是棋盘上最自然的应对。
“断？”江凛重复了一遍，嘴角勾起一丝冰冷而危险的弧度，“自断一臂？沈知微，你这步棋，是认输，还是……找死？”他的声音带着审视和一丝被挑衅的愠怒，“在朕的棋局里，没有‘弃子’的仁慈，只有被碾碎的败者！”
沈知微缓缓抬起眼。这一次，她的目光没有闪躲，首首地迎上江凛那深不可测的眼眸。那双冰封的眸子里，翻涌着深沉的痛苦、刻骨的恨意，但最终沉淀下来的，却是一种近乎悲悯的冰冷决然。她的声音依旧沙哑，却清晰地穿透了殿内残留的水汽与肃杀：
“为活更多人，何惜一子？”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猛地侧过头，剧烈的咳嗽毫无预兆地爆发出来！单薄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如同寒风中的枯枝。
她用手死死捂住嘴，但一缕刺目的猩红，还是无法抑制地从她苍白的指缝间缓缓渗出，滴落在素白且依旧微湿的中衣袖口上，如同雪地中骤然绽放的、绝望的红梅。那抹红，也溅落了几滴在冰冷的玉石棋盘上，在白子的边缘洇开一小片刺目的痕迹。
心力交瘁的伪装，积压的旧伤，沐浴时的屈辱与对峙，连同这被亵渎的棋局勾起的撕心裂肺的回忆与恨意，在这一刻，终于冲垮了她强撑的堤防。
江凛看着那抹刺目的猩红，看着那具在咳嗽中摇摇欲坠的单薄身躯，看着那双即使咳血也依旧冰冷决绝的眼睛……他着黑玉棋子的指尖，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
深邃的眼底，那翻涌的风暴中心，似乎有什么东西，被这惨烈而倔强的一幕，狠狠地刺穿、搅动。那冰冷的掌控欲和偏执的怒火，第一次，出现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裂痕。
“废物！”一声压抑的怒斥，不知是骂沈知微的脆弱，还是骂自己那一瞬间不该有的动摇。他猛地甩开棋子，棋子撞击棋罐发出刺耳的声响。
“萧策！”江凛的声音带着雷霆余威。
殿门无声滑开，萧策如一道影子立在门口，目光扫过殿内狼藉（碎裂的屏风、带血的棋盘、蜷缩咳血的沈知微），死寂的眼中毫无波澜：“陛下。”
“传大宫女进来！把她弄干净！传太医！要活的！”命令冰冷强硬，不容置疑。他没有再看沈知微一眼，玄色的袍角拂过地面碎裂的屏风残骸，他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听雪阁，背影带着一种被冒犯后急于摆脱的烦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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