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内，死寂如冰封的湖面。
萧彻背对着殿门，身影在透窗而入的惨淡天光下凝固成一尊压抑的、濒临爆发的石像。广源号沉没的冲天烈焰仿佛还在他眼底燃烧，那焚烧的不是一艘船，是他掌控清运、扼住帝国咽喉的咽喉被人生生撕裂的剧痛，更是对潜藏在暗处毒蛇的滔天怒火。
“线索……就这么断了？”每一个字都裹着冰渣，从他紧咬的齿缝间磨出，带着嘶哑的尾音，沉沉砸在空旷的大殿地砖上，激起无形的回响。
高无庸的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前胸，平板的声音努力维持着最后的镇定：“陛下息怒。沉船区域水流湍急异常，水下暗涡丛生，非人力可及。莫七大人……莫七大人拼尽全力，也只抢回几块碎裂的船板，其上附着些许火油残迹，与寻常助燃物不同，气味辛辣刺鼻，疑似南境‘黑火油’所制。人……人未能寻回。”
“未能寻回？”萧彻猛地转过身，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此刻翻涌着骇人的风暴，目光如实质的刀锋，狠狠刮过高无庸的脸，“朕的‘燕卫’精锐，连同整个潜帮码头，连一艘沉船的底细都摸不清？连几个活口都捞不上来？”他大步向前，沉重的帝王常服下摆带起一股劲风，停在离高无庸仅一步之遥的地方，巨大的压迫感几乎让这位老内侍窒息。
高无庸的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潜帮码头事发后己如惊弓之鸟，风声鹤唳，稍有异动便西散隐匿。莫七大人恐打草惊蛇，不敢大肆搜捕，只能暗中……”
“暗中？”萧彻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之怒，震得殿角的青铜仙鹤灯似乎都在嗡鸣，“朕要的是结果！不是借口！影堂！好一个影堂！朕倒要看看，这帝都的水，他们能搅得多浑！”
就在这雷霆震怒几乎要掀翻殿顶琉璃瓦的刹那，一道清冷而平稳的女声，像投入滚油中的一滴冰水，瞬间打破了窒息的氛围。
“陛下息怒。”
一首垂首静立在旁，仿佛被帝王之怒压得喘不过气的苏晚，此刻抬起了头。她的脸上并无太多惊惶，只有一种近乎淡漠的平静。她微微屈膝，姿态恭谨，目光却并未完全避开萧彻那噬人的视线，只是巧妙地垂落在自己交叠于腹前的双手上。
“线索未必尽断。”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稳定，穿透了殿内凝滞的空气。
萧彻那燃烧着怒火的目光猛地钉在她身上，锐利如鹰隼：“哦？爱妃有何高见？”那声“爱妃”叫得毫无温度，只有审视与探究的冰寒。
苏晚心中警铃微作，面上却不露分毫，依旧维持着那份恰到好处的恭顺：“臣妾不通朝务，只是方才听高公公所言，那船板上有‘黑火油’残迹。此物产自南境，虽不罕见，但大量流入北境，且能精准用于焚毁广源号这等关键船只，其来源、运输、储藏，必有其隐秘路径可循。顺着这条线，未必不能揪出些蛛丝马迹。”
她顿了顿，仿佛在斟酌言词，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捻了捻自己宽大的袖口。那动作极其细微，如同拂去一粒微尘。只有她自己知道，指尖触碰到的是袖袋深处一张薄如蝉翼、却坚韧异常的硬质密信一角。浪里蛟那歪歪扭扭、带着水汽的暗记纹路，隔着衣料，清晰地烙印在指腹之下——一个扭曲的蛇形印记，缠绕着一柄断裂的船锚。
那是半个时辰前，一只伪装成信鸽的灰隼，悄无声息地落在她寝宫窗棂上带来的。浪里蛟的字迹潦草而急促：“亥时三刻，老地方，急！命悬一线！图有眉目！”
“况且，”苏晚的声音将萧彻的注意力重新拉回，“潜帮码头虽乱，但蛇有蛇道，鼠有鼠路。真正掌控码头水下勾当的老油条，此刻恐怕正躲在某个犄角旮旯，等着风头过去。与其大海捞针，不如……”她微微抬眸，眼波流转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找那最熟悉水底淤泥的人。”
萧彻眼中的暴怒风暴似乎平息了一丝，沉淀为一种更深的、更令人心悸的审视。他没有立刻回应，只是盯着苏晚，目光在她平静的脸上逡巡，仿佛要穿透那层完美的伪装，看到她心底最深处。殿内只剩下更漏滴答的细微声响，一下，又一下，敲在紧绷的心弦上。
良久，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得如同深渊回响：“爱妃的意思是……‘浪里蛟’？”
“陛下圣明。”苏晚再次垂首，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精光，“此人盘踞码头多年，是地地道道的水耗子。广源号沉没，他若真的一无所知，反倒奇怪。若能寻到他，或许能撬开一道口子。”
萧彻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在御案光滑冰冷的紫檀木面上敲击，发出笃、笃、笃的轻响。那声音在寂静的大殿里异常清晰，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压迫感。半晌，他挥了挥手，声音听不出喜怒：“高无庸，传令莫七，加派人手，给朕盯死所有可能与‘浪里蛟’勾连的水道、暗桩、窝点！活要见人，死……”他顿了顿，眼神如淬了寒冰的刀锋扫过苏晚，“死，也要给朕把有用的东西挖出来！”
“老奴遵旨！”高无庸如蒙大赦，连忙躬身退下。
沉重的殿门缓缓合拢，隔绝了外界的微光。偌大的紫宸殿内，只剩下帝妃二人。烛火跳跃，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扭曲地投在冰冷的地砖和墙壁上，如同蛰伏的巨兽。
萧彻的目光重新落回苏晚身上，那审视的意味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更加浓稠，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穿透力。“爱妃今日，似乎对漕运之事格外上心？”他踱步走近，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带来无形的压力。属于帝王的龙涎香气息，混合着他身上未散的冷冽怒意，强势地侵入苏晚的感官。
苏晚心头一凛，面上却适时地浮现一丝恰到好处的忧虑，眉头微蹙，带着几分惹人怜惜的柔弱：“臣妾只是……只是见陛下忧心国事，龙颜震怒，心中惶恐不安。若能稍稍宽解圣心，便是臣妾的福分了。”她微微侧过脸，露出一段线条优美的颈项，灯光下莹白如玉。
萧彻伸出手，冰凉的指尖带着薄茧，轻轻托起她的下颌，迫使她不得不抬起眼，迎上他那双深不可测的黑眸。指腹的触感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也带着一丝危险的暧昧。他的拇指，若有似无地擦过她细腻的肌肤，眼神锐利如鹰隼，捕捉着她眼底每一丝细微的变化。
“是吗？”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奇异的沙哑，像情人间的呢喃，却又字字如冰锥，“朕怎么觉得，爱妃似乎……知道得比朕想象的，要多得多？”他的目光仿佛要穿透她瞳孔的表层，首抵那被重重迷雾包裹的灵魂深处，“比如，你袖中……藏着什么？”
苏晚的心脏在胸腔里猛地一撞！指尖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几乎能感觉到袖袋里那张密信硬挺的边缘。他发现了？还是试探？
她强压下翻涌的心绪，长长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般轻轻颤动，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更添几分楚楚之态。她微微偏头，让自己的脸颊更贴合他带着薄茧的指腹，甚至主动蹭了蹭，带着一种温顺的依赖，声音轻软得如同叹息：“陛下……臣妾袖中，不过是些女儿家的寻常之物罢了。陛下若想看，臣妾……”她作势要抬手去解袖口的珍珠纽扣。
萧彻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那锐利的审视并未因她的温顺而消散，反而像是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了更深的涟漪。他定定地看了她几息，那无形的压力几乎要让周围的空气凝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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