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密的雨丝敲打着车窗,像无数冰冷的手指,弹奏着一曲无声的离歌。出租车载着我,驶离了那座浸泡在血泪与谎言里的城市。车窗外是飞速倒退的、模糊成一片灰暗的轮廓,连同那个名字——苏晚,那个被偷走、被灼伤、最终在火焰中化为灰烬的过去,一同被抛在了冰冷的雨幕之后。
火车沉闷的轰鸣声,带着一种规律的、碾碎距离的力量。车轮撞击铁轨的“哐当”声,成了穿越漫长旅途的唯一背景音。我蜷缩在硬卧车厢狭窄的下铺,帆布包放在身侧,里面只有几件简单的换洗衣物,轻得像一片羽毛。没有盲杖。它留在了出租屋的墙角,像一个被遗弃的哨兵。
黑暗依旧无边无际,包裹着车厢里混杂着泡面、汗水和消毒水的气味。但这一次,黑暗不再窒息。它像一张巨大的、柔软的茧,隔绝了身后那片令人作呕的泥沼,也暂时屏蔽了前方未知的迷雾。我只是沉默地蜷缩着,听着周围旅客模糊的交谈、孩子的哭闹、列车员报站的声音……像隔着厚厚的玻璃缸,观察着另一个世界的喧嚣。心湖里那片被反复犁平的荒芜,在车轮单调的节奏中,沉淀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终点站的名字,带着海风咸涩的气息——云栖镇。
一个在盲文地图上被指尖偶然捕捉到的、位于遥远南方的滨海小城。
***
咸湿、微凉的风,带着阳光晒过沙滩和海藻的味道,是云栖镇给我的第一个拥抱。空气干净得没有一丝城市尾气的油腻,声音也变得清澈——海浪在不远处有节奏地拍打礁石,海鸥清越的鸣叫划破长空,自行车铃铛清脆的叮铃声,还有当地人带着独特软糯口音的交谈声。
没有熟悉的霉味,没有刺耳的警笛,没有梁薇歇斯底里的诅咒,也没有……那瓶草莓牛奶带来的、灵魂被灼穿的剧痛。
我在靠近码头的一条老街上,租下了一个小小的铺面。楼上住人,楼下临街。房东是个嗓门洪亮、心肠却软的老太太,絮絮叨叨地帮我收拾,说着我听不懂的方言,但语气里的善意像暖风一样拂过。
“归岸”。
我用盲文在租赁合同上签下了这个名字。指尖划过点显器上凸起的点阵,带着一种新生的、小心翼翼的郑重。归岸。一个盲人按摩店的名字。不是“云水间”那样的高级会所,没有昂贵的精油和流水背景音。只有几把朴素的按摩椅,一张铺着干净白床单的按摩床,几瓶最基础的植物精油,还有门口一个用盲文和汉字同时刻着“归岸”的小小木牌。
开张那天,没有鞭炮,没有花篮。我摸索着将木牌挂在门楣上,听着它在海风里轻轻晃动的微响。阳光暖融融地洒在手臂上,带着南方初冬特有的温柔。老街上来往的人声,带着新鲜的好奇,偶尔驻足,低声议论着这家新开的、由看不见的姑娘经营的按摩店。
第一个客人,是隔壁杂货铺的阿婆。她腰腿不好,听说这里开了按摩店,便笑呵呵地成了第一位顾客。我让她躺在按摩床上,双手涂上温热的精油。指尖触碰到她松弛却温暖的皮肤,感受着岁月留下的僵硬和劳损。
“姑娘,你这手……真有劲儿,也真稳当。”阿婆舒服地喟叹着,声音带着海风浸染过的慈祥,“像我们这种海边讨生活的人,身上没几处好的。以后啊,就认准你这‘归岸’喽!”
“归岸”。阿婆用当地方言念出来,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感。指尖下是真实的、带着生活气息的酸痛,耳边是陌生的、却充满善意的肯定。胸腔里那片沉寂许久的冻土,似乎被这暖意撬开了一条细微的缝隙。
日子,像退潮后留在沙滩上的水痕,缓慢、平静,带着咸涩却清新的气息流淌。
“归岸”的生意谈不上兴隆,但渐渐有了回头客。码头上归来的渔民,晒得黝黑,带着一身被海风和重活刻下的僵硬;街口裁缝铺的老板娘,长期伏案,肩颈硬得像块石头;还有隔壁阿婆,成了常客,每次按完都夸我手艺好,还总给我带些自家晒的鱼干或刚出炉的海鲜饼。
我不再是“苏青技师”,也不再是背负着血海深仇的“苏晚”。我是“归岸”的按摩师。一个手艺不错、眼睛看不见、话不多的姑娘。人们叫我“阿归”或者“归姑娘”。这名字像一层柔软的壳,温柔地包裹着内里依旧荒芜的灵魂。
噩梦出现的频率越来越低。惊醒时,窗外不再是死寂的黑暗或冰冷的雨声,而是海浪温柔的呼吸,或是早起渔船隐隐的轮机声。那份被烧成灰烬的病历复印件带来的沉重感,也在海风的吹拂下,渐渐淡去,只剩下灵魂深处一道浅淡的、无法磨灭却也不再流血的疤痕。
我开始学着用耳朵和指尖,重新“认识”这片土地。摸索着去菜市场,辨别不同海鱼湿滑的鳞片触感和咸腥程度;跟着邻居阿婆去海边,赤脚踩在微凉的沙滩上,感受细沙从脚趾缝流过的奇妙触感,听潮水涨落时冲刷贝壳的沙沙声;甚至尝试着,在某个风平浪静的午后,摸索着走出老街,沿着海堤慢慢前行,让带着咸味的风灌满衣袖,想象着眼前那片无边无际的、深蓝色的辽阔。
荒芜依旧存在。但荒芜之上,似乎开始有极其细微的、带着咸味的苔藓,在缓慢地、倔强地生长。
首到那一天。
一个和往常并无不同的傍晚。夕阳的暖意透过玻璃门,在小小的按摩店里投下长长的、温柔的光影(我能感觉到温度的倾斜)。送走了最后一位熟客——那位总抱怨脖子硬的裁缝铺老板娘,我摸索着收拾好按摩床,拧紧精油的瓶盖。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薰衣草香和海风的味道。
门外老街的人声渐渐稀疏。海浪的声音变得更加清晰。我走到门口,摸索着想挂上“休息中”的木牌。
就在指尖触碰到门框上挂环的瞬间——
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归岸”门口几米远的地方。
那脚步声……沉稳,却带着一种大病初愈后的虚浮。落地时的节奏有种刻意的、努力维持的从容,却依旧掩不住一丝……小心翼翼的迟疑。
心脏,在胸腔里毫无征兆地、沉重地撞击了一下!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攥住!
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
不可能!
怎么会是他?!
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顺着脊椎猛地窜上头顶!我像一尊骤然被冻结的石像,僵立在门内,指尖还停留在冰冷的门框上。耳朵里的世界瞬间被放大到极致——海浪声、远处自行车的铃声、隔壁阿婆隐约的咳嗽……都消失了。只剩下门外那个沉重、虚浮、带着令人窒息的熟悉感的呼吸声!
空气凝固了。时间停滞了。
几秒钟的死寂,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
然后,脚步声重新响起。
一步。
两步。
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径首走到了“归岸”的门前,停在了我触手可及的地方。
一股熟悉的、冷冽的木质香调,混合着长途旅行后的风尘仆仆,还有一丝……消毒水和药膏残留的气息,霸道地穿透了薰衣草的芬芳和海风的咸腥,瞬间攫取了我所有的感官!
是他!
沈叙白!
他怎么找到这里的?!他的康复结束了?他恢复记忆了?他……想做什么?!
巨大的惊骇和一种被侵犯领地的强烈愤怒瞬间冲垮了刚刚筑起的平静堤坝!我猛地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门框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空洞的双眼“瞪”向门口的方向,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冰冷的戒备和抗拒!像一只被闯入者惊扰的、竖起了全身尖刺的刺猬!
门外的呼吸声似乎因为我剧烈的反应而停滞了一瞬。变得更加沉重,更加混乱。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后。
一个声音,低沉的,带着大病初愈后特有的沙哑和虚弱,还有一丝……努力想要平稳、却依旧泄露着巨大不确定性和某种近乎绝望的探寻,小心翼翼地响起:
“请问……”
他顿住了,似乎在艰难地组织着语言,每一个字都耗费着巨大的力气。
“……这里的按摩师……在吗?”
声音里没有刻意的熟稔,没有迟来的忏悔,没有重逢的激动。只有一种纯粹的、小心翼翼的、带着距离感的询问。像一个最普通的、初次登门的顾客。
可就是这份刻意维持的、如同陌生人般的“普通”,像一把淬了剧毒的冰锥,狠狠捅进了我的心脏!
他忘了!
他果然还是忘了!
忘了我!忘了我们的过去!忘了那场血色的风暴!忘了他自己嘶吼过的名字和用血写下的纸条!也忘了……在街心公园那瓶如同酷刑般的草莓牛奶!
他像一个被彻底格式化重启的机器,带着一片空白的记忆,茫然地、固执地循着某种身体深处残留的、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指令,再次跨越千山万水,闯入了我刚刚搭建起一丝平静的、名为“归岸”的蜗壳!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灭顶的悲怆,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比上次在公园更加剧烈!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
就在我几乎要被这巨大的冲击撕碎时——
一阵极其轻微、却无比清晰的、塑料瓶身摩擦的窸窣声,从门外传来。
接着,一个带着凉意和熟悉重量的东西,带着一种比上次更加笨拙、更加小心翼翼的试探,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被递到了我的面前。
冰凉的塑料瓶身,圆润的弧度,瓶壁上凝结的细小水珠带来的湿意……即使隔着空气,那独特的形状和重量,也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烙印在我的感知里!
草莓牛奶。
他又一次,递过来一瓶草莓牛奶。
动作生涩得像个蹒跚学步的孩子,捧着自己仅有的、认为对方可能喜欢的糖果。带着一片空白的记忆,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茫然的执着。
冰凉的瓶身悬停在咫尺之遥的空气中,像一个无声的、巨大的问号,也像一道无法愈合的、血淋淋的伤疤。
我僵硬地站在门内。
背对着门外那片刚刚开始接纳我的、温暖的海风与夕阳。
空洞的双眼“望”着前方永恒的黑暗。
指尖死死抠进门框冰冷的木纹里,几乎要嵌进木头里。
泪水,再次汹涌地冲出眼眶。滚烫的液体滑过冰冷的脸颊,砸在脚下的水泥地上,悄无声息。
这一次,连逃的力气都没有了。
只有一片被这瓶该死的、来自身体记忆的草莓牛奶,再次狠狠撕裂的、更深更冷的荒芜。
门里门外。
一门之隔。
是“归岸”刚刚垒起的、脆弱的沙堡。
是沈叙白一片空白、却固执递出牛奶的茫然荒原。
是苏晚灵魂深处,那道永远无法真正愈合的、被名为“遗忘”的钝刀反复切割的……血色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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