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门板隔开了两个世界。
门外,是南方滨海小城傍晚的暖风,带着咸涩的海盐气息,夕阳的余温尚未散尽。门内,是“归岸”狭小的空间,薰衣草精油的淡香被一股强势入侵的、冷冽的木质调彻底搅碎,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死寂。
那瓶悬停在空气中的草莓牛奶,像一个凝固的、散发着冰冷甜腻气息的诅咒。冰凉的塑料瓶身折射着门外最后一点天光,即使看不见,那独特的重量和形状也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烙印在我的感知里,烫得灵魂都在抽搐。
沈叙白。
他又一次出现了。带着一片空白的记忆,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带着他那该死的、刻进骨髓的身体本能,跨越千山万水,精准地将这瓶象征着我所有痛苦源头的牛奶,递到了我试图“归岸”的门槛上!
指尖深深抠进门框粗糙的木纹里,木刺扎进皮肉,带来尖锐的刺痛,却压不住心口那灭顶的荒谬和悲怆。泪水无声地汹涌,滚烫地滑过冰冷的脸颊,砸在脚下的水泥地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连逃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只剩下被这瓶牛奶再次狠狠撕裂的、更深更冷的荒芜。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凝固。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只有门外他沉重而紊乱的呼吸声,一下下撞击着我的耳膜。
就在这紧绷的弦即将断裂的瞬间——
“哐啷!”
一声清脆的、玻璃碎裂的巨响,毫无征兆地从门外炸开!
紧接着,是那瓶草莓牛奶重重砸落在地面的闷响!黏腻的、带着甜腥气的液体瞬间泼溅开来!浓郁的人工草莓香精的味道如同爆炸般,蛮横地冲散了冷冽的木质香和薰衣草的气息,充斥了整个狭窄的门廊!
“呃啊——!”
一声痛苦到极致、如同野兽濒死的嘶吼,猛地从沈叙白的喉咙深处迸发出来!那声音短促、破碎,充满了难以忍受的剧痛和……巨大的混乱!
我浑身剧震!猛地后退一步,后背再次撞在门框上!发生了什么?!
“沈先生?!” 一个年轻男人惊慌失措的声音紧接着响起,带着浓重的喘息和奔跑后的急促,“沈先生您怎么了?!药!您的药呢?!”
是那个声音!是沈叙白被砸伤后,在医院走廊里守在他身边的那个助理!他竟然也跟来了?!
门外瞬间陷入一片混乱!沉重的身体倒地的闷响,助理焦急的呼喊,手忙脚乱翻找东西的窸窣声,还有沈叙白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痛苦呻吟和混乱的呓语:
“……头……好痛……像……像要炸开……”
“……光……太刺眼了……关掉……关掉……”
“……牛奶……为什么……碎了……”
“……晚……晚晚……别走……别……”
晚晚……
这个名字,如同淬毒的针,在混乱的噪音中,精准地刺入我的耳膜!
助理的声音带着哭腔:“沈先生!您别吓我!医生说了您不能受刺激!不能强行回忆!求您了,深呼吸!药!药找到了!快含一片!”
混乱的声音持续着,伴随着沈叙白痛苦的低吼和助理手忙脚乱的安抚。浓郁得令人作呕的草莓牛奶气味,混合着海风的咸腥和沈叙白身上传来的、越来越浓的恐慌汗味,形成一种诡异而令人窒息的味道。
我僵立在门内,像一尊冰冷的石雕。空洞的双眼“望”着门的方向,脸上的泪痕未干,只剩下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冲击后的、更深的茫然和一种冰冷的预感。
强行回忆……刺激……医生……
他追到这里来,不是偶然。不是茫然的本能。他是……在试图找回什么?用这瓶该死的牛奶作为钥匙?然后……把自己逼到了崩溃的边缘?
门外,混乱的声音渐渐平息了一些。沈叙白粗重的喘息和痛苦的呻吟减弱了,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压抑的呜咽。助理似乎在低声安抚着他。
“对……对不起……”助理的声音转向门内,充满了疲惫、慌乱和巨大的歉意,他显然知道我就站在门后,“苏……归姑娘?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沈先生他……他不是故意的!医生说他脑部受损后,认知功能有障碍,会产生一些……一些强迫性的行为关联……他……他可能只是觉得……觉得草莓牛奶……对您很重要……就……”助理语无伦次,声音里带着哭腔,“他刚稳定一点,我这就带他走!马上就走!绝不再打扰您!”
脚步声响起,带着拖拽重物的摩擦声,还有沈叙白沉重而虚浮的脚步。他似乎被助理强行架了起来,嘴里还在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语,像破碎的梦呓,夹杂着“晚晚”和“牛奶”的碎片。
脚步声踉跄着,渐渐远去。浓郁的人工草莓香精味和那股冷冽的木质香,也随着他们的离开,被傍晚的海风慢慢吹散。
门外,重新归于寂静。
只有海浪拍打礁石的、永恒不变的声音,一下,又一下。
我依旧僵立在原地。
背脊紧紧贴着冰冷的门框。
指尖还残留着抠进门框木刺的疼痛。
脸颊上泪痕冰冷。
鼻腔里,那股令人作呕的甜腻草莓味,如同附骨之疽,顽固地盘旋着。
他走了。
带着他一片空白的记忆,带着他强行撬动记忆废墟后引发的剧痛和崩溃,带着他那瓶摔得粉碎的、如同他此刻混乱大脑般的草莓牛奶。
助理的话像冰冷的锤子,砸碎了他递出牛奶那看似“本能”的行为。
强迫性的行为关联……
认知障碍……
觉得草莓牛奶……对我很重要……
不是记得。
是混乱。是大脑受损后错误的连接和偏执的执着。
他把“苏晚”和“草莓牛奶”这两个符号,在混乱的神经突触里,强行焊接在了一起。成了一个无法挣脱的、自我折磨的回路。
而我,这个被焊接在符号另一端的“苏晚”,成了他病态执着投射的对象,成了他认知障碍发作的……触发点。
巨大的荒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我淹没。比上一次更冷,更绝望。
原来,连这最后一丝来自身体深处的“记得”,都不过是一场可悲的、由脑损伤导演的荒诞剧。
他追逐的不是我。
他追逐的,是他自己混乱大脑里,一个由“草莓牛奶”和“苏晚”构成的、虚幻的执念符号。
我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蹲下身。
摸索着。
指尖触碰到门框下冰冷的水泥地。
那里,一片粘腻湿滑。破碎的玻璃渣深深嵌在黏稠的、散发着浓烈甜腥气的液体里。
是那瓶摔碎的草莓牛奶。
是沈叙白强行撬动记忆时痛苦的具象。
也是……这场名为“遗忘”的酷刑,留在我“归岸”门前的、最刺眼、最污秽的印记。
指尖无意识地捻起一小块锋利的玻璃碎片。
冰冷的。
尖锐。
轻易地就划破了指腹的皮肤。
一丝细微的刺痛传来。
接着,是温热的、带着铁锈味的液体渗出。
我松开手,任由那片沾血的玻璃碎片落回那滩污浊的甜腻液体里。
然后,扶着冰冷的门框,慢慢地、极其缓慢地站起身。
空洞的双眼“望”着门外那片被暮色笼罩的世界。
海风依旧带着咸涩的自由气息吹拂进来。
“归岸”小小的木牌在晚风中,发出极其轻微的、温柔的晃动声。
我摸索着,将那块“休息中”的盲文木牌,挂在了门外的挂环上。
木牌与金属环碰撞,发出清脆的“嗒”的一声轻响。
像一声叹息。
也像一道,终于落下的闸门。
转身。
摸索着。
一步一步。
走回“归岸”深处那片只属于我的、荒芜却终于彻底隔绝了所有噪音的黑暗。
门外。
那滩混着玻璃渣和血迹的、甜腻冰冷的草莓牛奶污渍。
在暮色下。
像一个巨大而无声的。
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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