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走廊的消毒水味里混着点草药香。孟晓冉蹲在新生儿监护室门口，手里攥着块温热的毛巾，是刚用张姨给的艾草水拧的，要给念苏擦身子。林辰从ICU那边过来，白大褂的下摆沾着点碘伏，是给晓雯换输液贴时蹭的，他后腰的旧伤让他走路有点歪，像棵被风吹斜的树。
“念苏今天能喝十二毫升奶了。”林辰蹲在她旁边，声音压得低，怕吵着里面的孩子。他指尖碰了碰她冻得发红的耳朵，“怎么不多穿点？电子厂的工装服太薄，我把赵磊那件军大衣给你带来了。”
孟晓冉往旁边躲了躲，耳朵尖却更烫了。她看着林辰手背上的红痕，是刚才给晓雯翻身时被监护仪的线勒的，像道没愈合的伤口。“赵磊呢？”她转移话题，目光落在走廊尽头的长椅上，赵磊的军绿色工装搭在那，上面沾着点ICU的灰，是他趴在玻璃窗上蹭的。
“在给晓雯搓手，”林辰摸出个烤红薯，是从医院门口的小摊买的，用旧报纸包着，还冒热气，“张姨说红薯皮能治烫伤，你手背上的泡擦点汁能好得快。”他把红薯往她手里塞，自己没留，“我不爱吃甜的。”
孟晓冉知道他是舍不得，这红薯要三块钱，够买半包红梅。她掰了半块递回去，红薯的甜香混着草药味，在冷飕飕的走廊里漫开。“一起吃。”她的指尖碰到他的，他手心里全是茧子，是握画笔和搬画架磨的，硌得她指腹发麻，却暖得像揣了个小太阳。
监护室的护士走出来，手里拿着张缴费单，上面的数字“156”被圆珠笔圈了圈。“302床的，今天的营养针该续了。”护士的白大褂上沾着点奶渍，“孩子刚才笑了，嘴角咧得像月牙，你们听见没？”
林辰的眼睛亮了下，后腰的疼似乎都忘了。他往玻璃窗里凑，孟晓冉也跟着站起来，两人的肩膀不小心碰到一起，像两块相吸的磁石。念苏躺在保温箱里，小拳头攥着根细细的导管，嘴角确实带着点弯，像偷喝了蜜。
“钱够吗？”孟晓冉的声音有点发紧，手不自觉摸向裤兜，那里揣着今天焊电路板挣的西十块，还有从组长那捡的半盒红梅——打算攒够了换钱。
林辰没说话，只是从帆布包掏出个信封，是码头王哥预支的工钱，里面的钱被他攥得发潮，几张十块的边角卷着，像被水泡过的枯叶。“够。”他的声音很稳，却悄悄把缴费单折了三折，塞进最里面的兜，像怕被谁看见。
赵磊从ICU那边过来，眼睛红得像兔子，手里的毛巾还滴着水——是给晓雯擦完手的。“她……她刚才眨眼睛了，”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往林辰手里塞了个小纸包，“张姨给的，说这草药敷腰管用，比你的猪油膏强。”
纸包里的草药带着股土腥气，是从后山采的，叶面上还沾着点泥。孟晓冉看着林辰把纸包塞进兜，想起昨晚他蹲在榕树下给她讲苏晚的样子，说苏晚总爱把草药晒在画室的窗台上，说“土法子比进口药管用”。那时她只觉得是旁人的故事，此刻却觉得那故事里的暖意，正慢慢淌进自己心里。
走廊的长椅上，个穿碎花衫的女人在给男人喂粥，男人的腿上盖着条旧棉被，被子上有个破洞，露出里面的棉絮，像朵没开的白棉花。“俺家男人在工地上摔断了腿，”女人看见孟晓冉手里的红薯，递过来个搪瓷勺，“这勺子是俺闺女用奖学金买的，说在深圳能用上。”
女人的口音带着河南味，像掺了沙的风。她男人突然咳嗽，咳得脸通红，女人慌忙拍他的背，手背上的冻疮裂开了，渗着点血，像颗颗没熟透的红樱桃。“俺们等了三个月，终于排上手术了，”女人的声音有点抖，“钱不够就去捡瓶子，总能凑够，就像你们等晓雯醒，等孩子长大。”
孟晓冉的心猛地被撞了下。她看着女人给男人擦嘴的样子，动作轻得像抚摸易碎的瓷器，想起林辰给自己抹药膏时的小心翼翼，想起赵磊给晓雯搓手时的专注，原来这世上的等待，不管藏在哪个城市的医院走廊里，都是一个模样——带着点疼，又揣着点甜。
林辰突然站起来，后腰的旧伤让他“嘶”地抽了口冷气。“我去码头了，”他把军大衣往孟晓冉身上披，“晚上冷，别冻着。”大衣上有赵磊的烟味，还有晓雯熬药的苦味，裹在身上，却比电子厂的空调房暖和。
孟晓冉看着他往走廊外走，军大衣的长度盖过她的膝盖，像件偷来的铠甲。他走到门口时回头，目光在她手背上的烫伤处停了停，像在确认什么，然后才转身，背影在消毒水的雾气里慢慢变模糊，像幅没干透的水墨画。
赵磊往她手里塞了个热馒头，是张姨从食堂匀的，有点硬。“林辰哥昨晚在码头卸了半夜的货，”他的声音低了些，“说多挣点，就能让你少焊两小时电路板。”
孟晓冉咬着馒头，渣子掉在军大衣上，她没擦。远处传来周衍车队的鸣笛声，长而尖，像根针往人心里扎——他的画展海报就贴在医院门口，穿蓝裙子的女人站在画中央，眼神空得像口井，谁也不知道井底下藏着什么。
但她此刻没心思管那海报。她摸着军大衣口袋里的烤红薯，余温还在，像林辰指尖的温度。监护室里的念苏又动了动小拳头，ICU里的晓雯或许又眨了下眼睛，走廊尽头的河南女人正给男人读报纸，这些细碎的声响混在一起，像首没谱的歌，涩着，却也带着点让人想跟着哼的调子。
孟晓冉把剩下的半块红薯放进兜里，要留给林辰。她知道，今晚的码头风会很凉，他的腰会很疼，周衍的画展还会在海报上晃眼，苏晚的蓝裙子或许还在某个城市的街角飘着。但只要这军大衣的余温没散，只要监护室的“滴滴”声不停，她就敢攥着那西十块钱，和半盒没换成钱的红梅，在这操蛋的日子里，再等一等，再往前挪挪。
走廊的灯忽明忽灭，照着她裹着军大衣的身影，像株在寒风里扎了根的草，看着不壮实，却谁也拔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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