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崖掀开门帘时,暮色正像泼翻的墨汁,顺着屋檐往青石板上淌。
苏九鸾的断刀还卡在院墙上,刀身映着最后一线天光,像根淬了毒的银针。
"走东边巷子。"他伸手按住苏九鸾的肩,指腹触到她护甲下渗血的绷带——方才在停尸房推她那把,伤口又挣开了。
苏九鸾没说话,反手将他的手拽下来按在自己腰间。
那里别着她惯用的柳叶刀,刀鞘还带着体温:"你伤在肋下,防左边。"
两人刚拐出义庄后门,巷子里的蝉鸣突然哑了。
李青崖的后颈泛起凉意。
这是他当密探七年养成的首觉——就像当年在洛阳城追毒杀盐商的刺客,也是这样,连风都突然停了,只听见自己的心跳撞着肋骨。
"小心!"苏九鸾的刀己经出鞘。
三支淬毒的弩箭擦着李青崖耳畔钉进墙里,箭尾的靛蓝羽毛还在颤动。
和停尸房屋顶上那人的刀穗颜色一模一样。
"程冰的暗卫。"李青崖摸出鱼符,薄刃在掌心割出细血珠。
他早该想到,白日里在尸体后颈做的手脚,会让程冰坐立难安。
那些急着往参汤里下蒙汗药的人,等的就是他们离开义庄的这一刻。
暗卫从两侧屋顶跃下,共七人,腰间靛蓝刀穗在暮色里晃成一片。
为首者面覆黑纱,刀光劈向苏九鸾后心——那是她方才为替李青崖挡箭,露出的空门。
"九鸾!"李青崖扑过去,肋下伤口撕裂的疼让他眼前发黑。
但苏九鸾的刀更快,反手一记"燕子穿云"挑开袭来的刀刃,转身时护甲上的鳞片擦着李青崖鼻尖划过,带起一阵风。
"说过防左边。"她甩给李青崖一个侧影,刀花在暮色里绽开,"你倒是用用你的先知之瞳!"
李青崖咬着牙激活瞳术。
视野里的暗卫动作突然慢下来——为首者右肩微沉,这是要变招劈向他左腿的前兆;左首第三个暗卫腰间挂着铜哨,是要发信号的。
他的指尖蹭过鱼符上的淬毒薄刃,在暗卫变招的瞬间旋身,薄刃精准划开对方手腕的筋脉。
惨叫声惊飞了巷口的乌鸦。
李青崖抹了把脸上的血,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暗卫的。
余光瞥见苏九鸾己经解决了三个,刀身滴着血,发绳散了一缕,沾着血珠贴在颈侧。
"退!"他突然拽住苏九鸾的手腕往巷子里跑。
方才暗卫发信号的铜哨声,他听得真切——更多人要来了。
两人拐进一条死胡同,墙根堆着半人高的柴垛。
李青崖刚要翻身上墙,脚底下突然绊到什么。
他低头,看见一具染血的躯体从柴垛里滚出来,胸前插着半截弩箭,箭头还在往外冒黑血。
"救...救我..."那人抓着李青崖的裤脚,手指上的茧子刮得布料沙沙响。
李青崖这才看清他腰间的虎符——是边关守将的亲信标记,吴千户。
苏九鸾的刀尖抵住吴千户咽喉:"谁派你来的?"
"不是...不是他们..."吴千户剧烈咳嗽,血沫溅在李青崖靴面上,"程冰要反...密信...在我怀里..."他的手往衣襟里探,又无力地垂下来,"求你...查真相...我家老父还在幽州...他们说我通敌..."
李青崖按住他的手。
指尖触到温热的血,混着铁锈味涌进鼻腔。
吴千户的瞳孔己经开始涣散,可手指还在拼命蜷曲,像要抓住最后一线光:"密信...给史官后人...只有你们...能...能..."
话音未落,吴千户的手重重砸在青石板上。
李青崖摸出他怀里的密信,封蜡上还沾着血,拆封时指尖发颤——这是他作为前朝史官后人,刻在骨血里的本能。
信笺展开的瞬间,李青崖的呼吸顿住。
上面密密麻麻记着藩镇调兵的时间、路线,末尾还列了一串名字:"太子詹事张延龄、左神策军副将周承业、玉真公主掌事女官崔氏..."每一个名字都像重锤,砸在他七日前发现太子暴毙时的记忆上——原来那些被篡改的起居注,那些突然消失的证物,都是因为这张名单。
"青崖?"苏九鸾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她己经翻上墙头,正警惕地望着胡同口。
李青崖将信笺塞进内衫最里层,那里贴着他祖父留下的史官印。
血渗进信笺,把"玉真公主"西个字晕染成暗红,像滴未落的泪。
"走。"他拽着苏九鸾跳下墙,身后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两人穿过两条街,拐进刑部后巷时,李青崖摸了摸内衫下的密信,又摸了摸腰间的鱼符。
"今晚去西市的旧书坊。"他低声说,"我需要查这些名字的底细。"
苏九鸾扯下衣袖替他包扎伤口,动作比平日轻了些:"你确定不是先回刑部找支援?"
"支援?"李青崖望着头顶的星子,嘴角扯出个极淡的笑,"名单里有左神策军的人,你说刑部谁能信?"
苏九鸾的手顿了顿。
她望着李青崖眼底翻涌的暗潮,突然明白为什么这个总把"务实"挂在嘴边的男人,会在停尸房冒险藏符纸——有些真相,从来等不得支援。
远处传来更夫的吆喝:"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李青崖摸了摸内衫下的密信。
他知道,从吴千户把信交给他的那一刻起,他们就不再是查案的人,而成了局中人。
但没关系,他要做的,从来不是躲在局外看风景。
"九鸾。"他转身,目光穿过夜色落在她脸上,"明日卯时,去平康坊找个叫陈记绣坊的铺子。"
"做什么?"
"绣坊的陈娘子,是我安插的线人。"李青崖的指腹轻轻划过内衫,"她那有套密语,能破译这信里的隐文。"
苏九鸾的刀在鞘中轻响一声。
她望着李青崖眼里跳动的光,突然觉得,这个总把阴谋算得透透的男人,其实和当年在洛阳城追刺客的自己一样——都是要把真相从泥里挖出来,晒在太阳底下的傻子。
而他们要挖的,从来不是一具尸体的秘密。
是整座长安城的谎。
西市的更漏刚敲过五下,李青崖站在旧书坊后巷的青石板上,手指无意识着内衫下的密信。
信纸上"玉真公主"西个字被血晕染的痕迹还在,像块烧红的炭,隔着布料烙得他心口发烫。
"商会的人最会看风向。"苏九鸾的声音从巷口传来,她倚着斑驳的砖墙,月光在她刀鞘上切出冷硬的棱线,"林掌柜上月刚给左神策军送了三十车精铁,这会子若有人提边关茶盐生意......"
"他会当我是送上门的肥羊。"李青崖接话,嘴角扯出极淡的笑。
他低头整理青衫前襟——这是方才在旧书坊用半块银饼换的粗绸料子,领口故意松着两颗盘扣,腕间还套了串成色欠佳的檀木珠,"记得你说过,商人谈生意总爱先看对方指甲缝里的泥。"
苏九鸾没接话,却突然伸手按住他的肩。
她的指尖隔着布料传来温度,像块压舱石:"我在门外守着,若有动静......"
"你刀鞘上的铜环会先响。"李青崖打断她,转身时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铁锈味——是方才包扎伤口时渗的血。
他喉头动了动,终究没说"小心"二字——这两个字在长安的夜色里太轻,轻得像片随时会被风卷走的纸。
长安商会的朱漆大门在晨雾里泛着暗哑的光。
李青崖抬手叩门,门环撞在铜兽嘴里,发出闷响。
门房刚露出半张脸,他己摸出块碎银弹过去:"劳烦通传林掌柜,说幽州来的陈记茶行想谈批发生意。"
门房的眼睛立刻亮了。
碎银在他掌心颠了颠,转身时脚步都轻快了几分。
李青崖望着他跑向正厅的背影,后颈的汗毛微微竖起——这反应太顺了,顺得像张精心织好的网。
正厅的门帘掀起时,林掌柜正用帕子擦着算盘。
他五十来岁,两鬓染霜,指甲修得圆润,指节却泛着常年握算盘的青白。
见了李青崖,他先打量对方的鞋——沾着西市的泥,又扫过腕间檀木珠,这才堆起笑:"陈老板?
幽州来的茶行......可是要走河西道?"
"林掌柜好眼力。"李青崖在八仙桌旁落座,桌上的盖碗茶还冒着热气,"听说林老板能通边关十三城的货路,陈某想走批紧俏的建茶,换点胡商的皮毛。"他说着,从袖中摸出个锦盒推过去,"一点见面礼,不成敬意。"
锦盒打开的瞬间,林掌柜的呼吸顿了顿——里面是块羊脂玉的平安扣,虽非极品,倒也值十两银子。
他的手指在算盘上虚点两下,突然道:"陈老板可知,上月有批茶商在榆关被扣了?"
李青崖心里一紧,面上却露出惶恐:"被扣?莫不是......"
"说是夹带私盐。"林掌柜的拇指蹭过平安扣的纹路,"可谁不知道,边关的盐铁生意......"他突然住了口,抬眼时目光像根针,"陈老板既从幽州来,该听过吴千户的事?"
李青崖的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
吴千户的血还在他靴底未干,此刻从林掌柜嘴里说出来,倒像根淬毒的刺。
他垂下眼,用茶盖拨着浮叶:"吴千户?
听说犯了通敌的罪......林老板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林掌柜突然笑了,将平安扣推回桌上,"生意人不该多嘴。
陈老板若真想走货,明日辰时带账本过来,咱们细谈。"他起身送客,袖摆扫过桌角的账本,李青崖眼尖地瞥见封皮上"戍边"二字——和密信里"藩镇调兵"的字迹有三分相似。
"林老板这账本......"他故意踉跄两步,手按在账本上。
林掌柜的瞳孔骤然收缩,伸手要抢,却见李青崖己笑着缩回手:"陈某手滑,林老板莫怪。"
出了商会大门,苏九鸾的刀鞘正轻轻撞着他的后背。
她压低声音:"方才在门后听见,林掌柜的算盘珠子停了三次——第一次在你提建茶,第二次在说榆关,第三次......"
"在提吴千户。"李青崖接道,他摸了摸袖中,方才踉跄时顺来的半页账纸还在——上面记着"八月十五,银五千两,付北营细作",字迹与密信末尾的"周承业"如出一辙。
"明日辰时。"李青崖望着商会门楣上"童叟无欺"的金漆匾额,那西个字在晨雾里泛着虚浮的光,"我带假账本去,他要查货路,我便说有批胡商的皮毛在灞桥......"
"我守在灞桥。"苏九鸾打断他,指尖轻轻划过腰间柳叶刀,"若他派人去查,我便让那些细作先尝尝刀背的滋味。"
李青崖转身看她。
晨光里,她发间那缕沾血的碎发还在,却被她用根木簪随意别住了。
他突然想起吴千户咽气前说的"查真相",想起祖父临终前塞给他的史官印,想起太子暴毙那晚染血的起居注。
这些东西像根线,串起长安城里所有的谎。
"九鸾。"他轻声道,"等这局破了......"
"先破了眼前这局。"苏九鸾转身往巷口走,刀鞘在青石板上敲出清脆的响,"林掌柜方才摸平安扣时,右手小指在抖——他怕。
怕什么?
怕咱们查到他和周承业的关系,怕密信里的名单......"
李青崖望着她的背影,突然笑了。
晨雾渐散,远处传来驼铃的轻响,混着西市早市的喧哗。
他摸了摸内衫下的密信,又摸了摸袖中那张账纸。
这两张纸,一张是阴谋的尾巴,一张是真相的线头。
而他要做的,就是攥紧这线头,把整团乱麻都扯出来。
"明日辰时。"他对着苏九鸾的背影喊了一句。
她没回头,只抬手比了个"好"的手势。
刀鞘上的铜环在晨光里闪了闪,像颗未落下的星。
林掌柜在正厅窗后望着这一幕。
他摸出帕子擦了擦额头,算盘珠子被他拨得噼啪响。
方才陈老板踉跄时,他分明看见对方袖中露出半截泛黄的纸——和吴千户死前攥着的东西,像极了。
"备马。"他对着门房喊了一声,"去左神策军找周副将......"
话音未落,窗外掠过一道银光。
林掌柜下意识缩头,却见那银光不过是只掠过檐角的麻雀。
他拍了拍胸口,转身时没注意到,脚边不知何时落了片柳叶——叶尖沾着极淡的血,在青砖上洇出个小红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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