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市的暮色像被浸了墨的绢纱,渐渐笼住青石板路。
李青崖走在前头,靴底碾过半片枯槐叶,碎响惊得檐下几只麻雀扑棱棱飞起。
苏九鸾跟在三步外,刀鞘上的铜铃随着步幅轻颤,叮铃间混着远处酒肆的胡琴调,倒像根绷紧的弦。
"老醋坊该到了。"李青崖驻足望向前方街角,酒旗上"酸汤面"三个字被风掀起一角。
他正要举步,余光突然扫到斜刺里的窄巷口——那里蜷着个穿补丁短褐的少年,正踮脚往巷内张望,手指把衣角绞得发皱。
苏九鸾的刀己经压在刀柄上:"生面孔,西市的混混我都熟。"
少年听见动静猛地转头,脸上沾着草屑,眼睛却亮得反常。
他踉跄着冲过来,袖口掉出半截染血的纸角:"官爷!
官爷留步!
小的有要紧东西......"
李青崖后退半步挡住苏九鸾,玄色官袍下摆扫过少年脚边的碎瓷片。
少年慌忙蹲下捡纸角,露出后颈一道新伤,结着暗红的痂。"小的叫李老三,给西市米行扛袋的。"他把纸角攥得发皱,"今早扫粪时在废染坊后墙根捡到的,原想换俩炊饼,可......可那上头画的鸟,跟前日在城门口见的细作标记一个样!"
苏九鸾俯身拾起纸角,指腹蹭过上面斑驳的墨迹。
李青崖凑过去,见那是半片密信,边角还沾着暗褐色的血渍,字迹被水浸得模糊,却能勉强辨认出"子时三刻""井道""玄鸟卫"几个字。
最下方画着只振翅的玄鸟,与周副将令牌上的纹路分毫不差。
"你怎知是细作标记?"李青崖盯着少年后颈的伤,"前日城门口?"
"小的贪嘴,偷摸去砍砍头。"李老三缩了缩脖子,"那细作被砍前喊了句'玄鸟卫不死',脖子上的刺青......"他突然噤声,喉结滚动两下,"官爷,这东西能换钱不?
小的娘病了,抓药要......"
"能换命。"苏九鸾把纸角递给李青崖,刀尖轻轻挑起少年的下巴,"你后颈的伤,是刀背磕的。
谁找你问过这信?"
少年的脸瞬间煞白,额头渗出冷汗:"是...是个穿青布衫的,说我捡了不该捡的东西。
小的没敢给,他就拿刀柄砸我......"他突然抓住李青崖的袖口,"官爷,那青布衫的刚才还在废染坊附近转悠!
小的不敢回家,就蹲这儿等官差......"
李青崖的拇指着纸角边缘。
密信里的"子时三刻"像根针,扎得他太阳穴突突跳——原本计划一更天摸黑探点,可若玄鸟卫要在子时转移,现在拖延半刻都可能让线索断在井道里。
他抬眼望向西市尽头的废染坊,暮色里那排灰扑扑的屋瓦像道蛰伏的蛇,檐角的草在风里摇晃,倒像是在催命。
"苏统领。"他把纸角塞进内衫,指尖触到史官印的凉玉,"去西市署调十名衙役,带强弓火把。"
苏九鸾的瞳孔骤然缩紧,刀鞘撞在腰间铜铃上,脆响惊飞了对面酒旗上的鸽子:"你要现在去?"
"林掌柜说井里有密道,玄鸟卫若要转移,必定得先清道。"李青崖解下腰间的青铜鱼符抛给她,"拿这个调人,从染坊后墙包抄。
我先去探路,若见房梁挂起两盏红灯笼——"
"我带人冲进去。"苏九鸾接鱼符的手稳得像块铁,转身时马尾辫扫过李青崖的肩,"你记着,酸汤面我要加双份羊肉。"
李老三缩在墙根,看着女官大步跑远,袍角带起的风掀得他补丁乱飞。
他正要开口,李青崖己经蹲在他面前,指节叩了叩他怀里的破布包:"你娘病了?"
"官...官爷?"
"西市药铺'济生堂',拿我这枚铜钱。"李青崖摸出枚开元通宝,钱孔穿着根红绳,"说李青崖让你拿的,抓三副桂枝汤,再要两贴狗皮膏药。"他站起身,玄色官袍在风里翻卷,"若敢耍滑头——"
他没说完,转身往废染坊方向走去。
李老三捏着铜钱抬头,只看见那人背影被暮色拉得老长,像柄未出鞘的刀。
废染坊的木门虚掩着,门缝里渗出股霉味,混着淡淡的铁锈气。
李青崖贴着墙根绕到院角,枯井的位置被野蒿遮住,井沿生满绿苔,井口盖着块半腐的木板。
他蹲下身,指尖刚触到木板,远处突然传来梆子响——是二更天的头梆。
风卷着碎叶扑过他的脸,他眯起眼,看见染坊正屋的窗纸后闪过个影子。
那影子停了停,突然举起火折子——
"啪!"
两盏红灯笼在房梁上同时亮起,红光映得青瓦像浸了血。
院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混着苏九鸾的喝令:"弓箭手封门!
刀盾手跟我来!"
李青崖摸出怀里的短刃,刀尖挑开井边的木板。
井下传来细微的动静,像老鼠啃木,又像......
"玄鸟卫的耗子,该出洞了。"他低声笑了笑,纵身跃入枯井。
井壁的青苔滑得扎手,他坠下丈许,脚尖触到实地。
黑暗里有铁器相碰的轻响,接着是个沙哑的男声:"谁?"
李青崖没答话,反手甩出短刃。
黑暗中传来重物倒地的闷响,他借着月光看见密道深处有火光晃动,影影绰绰照着几面玄鸟旗——
"苏统领!"他对着井口喊了声,"井道通往后院!"
外头传来刀鞘撞门的巨响,混着苏九鸾的清喝:"杀!"
密道里的火把突然全灭了。
李青崖摸出火折子吹亮,火光照见洞壁上新鲜的抓痕,还有地上未干的血滴——玄鸟卫的人,就在前面。
他把火折子揣进怀里,手按在史官印上。
玉印的温度透过布料渗进心口,像祖父当年摸着他的头说"青史无欺"时的温度。
"想改史书?"他对着黑暗轻声说,"先过我这关。"
密道深处传来脚步声,越来越近。
密道里的脚步声突然停了。
李青崖后背抵着潮湿的岩壁,指节捏紧短刃。
火折子的微光在掌心明灭,映出洞顶垂落的蛛丝,正随着远处渐弱的喊杀声轻颤——那是苏九鸾的方向。
"噗!"
外头传来利器入肉的闷响,混着粗重的喘息。
李青崖喉结动了动。
他太熟悉这种声音:苏九鸾的雁翎刀开锋时,刀背会刻意留半寸钝刃,砍人时先震碎筋骨,再借势划开皮肉。
方才那声闷响,该是刀背磕在锁骨上的动静。
密道深处突然有火把亮起。
李青崖眯眼望去,三个玄鸟卫打扮的汉子正倒退着往更深处挪,其中一个脖颈处还淌着血——是他方才甩短刃的战果。
为首的络腮胡突然踹了脚墙根的木箱,"当啷"一声,二十余支短弩从箱底翻出,箭头淬着幽蓝。
"报...报大统领!
井道有官差!"络腮胡扯着嗓子喊,声音发颤。
李青崖这才注意到,他们身后的洞壁嵌着块青铜玄鸟浮雕,鸟喙微微张开,露出半指宽的缝隙——那是密道的通风口,能将声音传到地面。
他的太阳穴突突跳起来。
玄鸟卫的大统领若在染坊正屋,此刻该听见动静了。
可外头的喊杀声突然拔高,夹杂着苏九鸾清冽的叱喝:"左侧房梁有暗箭!"接着是重物坠地的闷响,该是她踢飞了刀盾手的盾牌,精准砸落了埋伏的弩手。
李青崖瞬间做了决断。
他弯腰抓起络腮胡脚边的火把,反手掷向那三个玄鸟卫。
火舌舔过短弩的箭簇,幽蓝的毒光在黑暗里诡异地晃了晃。
络腮胡慌忙去扑火,却被李青崖抢上两步,膝盖顶在他后腰。
短刃抵住他咽喉时,李青崖闻到了他身上的腥气——是血,混着铁锈味,和染坊院里那股霉味如出一辙。
"密道通到哪?"李青崖的声音像浸了冰,"说。"
络腮胡喉结蹭过刀刃,"西...西市粮栈!我们要把兵器..."
"兵器?"李青崖的短刃往里压了压,"什么兵器?"
"玄铁重弩!"络腮胡的鼻涕混着冷汗滴在地上,"三日前从范阳运的,藏在染坊地窖!
官爷饶命,小的就是个看仓库的——"
"地窖入口在哪?"
"正屋...正屋灶台底下!"
李青崖反手敲晕络腮胡,转身往密道外跑。
洞壁的青苔在火把下泛着油光,他的靴底踩过血滴,黏腻得像踩在未干的漆上。
等他钻出枯井时,染坊院里的喊杀声己弱了下去。
月光下,苏九鸾的雁翎刀还滴着血,玄色劲装的前襟被划开道口子,露出内里裹着的银甲,甲片上嵌着的碎钻在月光下闪着冷光。
"七个。"她用刀背敲了敲脚边的尸体,"三个弩手,两个拿陌刀的,还有俩想翻墙跑的——"她突然挑眉,"你身上怎么有血?"
"玄鸟卫的。"李青崖指了指正屋,"地窖里有玄铁重弩,范阳运的。"
苏九鸾的瞳孔骤然缩紧。
她扯下腰间的火折子抛给李青崖,"你去搜地窖,我清后屋。"话音未落,她己跃上正屋的房梁,刀光掠过窗纸,里面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是她踹翻了案几。
李青崖冲进正屋时,灶台上的陶瓮还在晃。
他掀翻灶台,底下果然有块青石板,缝隙里塞着半截麻绳。
他拽着绳子往下爬,潮湿的霉味裹着金属冷意扑面而来。
等火把照亮地窖时,他的呼吸猛地一滞:整面墙码着玄铁重弩,弩机上刻着"范阳军器监"的铭文;墙角的木箱里堆着密信,最上面那封的火漆印是片枫叶——那是成德节度使的私印。
"李青崖!"苏九鸾的声音从地窖口传来,"后屋有个暗格,装着账本!"
李青崖抓起两封密信塞进怀里,又抱了卷账本。
等他爬出地窖时,苏九鸾正蹲在院角,用刀尖挑开个玄鸟卫的衣襟。
那人后颈有片刺青,是振翅的玄鸟,和李老三说的分毫不差。
"他们在给成德、范阳输送兵器。"李青崖把密信递给她,"这封写着'八月十五,粮草入长安',另一封说'太子暴毙之事,按原计划抹除目击者'。"
苏九鸾的手指突然收紧,指甲在信纸上压出月牙印。"我爹..."她的声音发涩,"我爹是去年八月十五坠崖的。"
李青崖的喉结动了动。
他想起前日在义庄见到的苏刺史尸检记录——后颈有钝器击打的淤痕,根本不是坠崖。
他刚要开口,外头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回刑部!"苏九鸾甩了甩刀上的血,"这些证据得尽快呈给张大人。"
刑部的灯笼在街角晃出昏黄的光。
李青崖翻身下马时,缰绳还缠在手上。
他望着刑部大门前空荡荡的台阶,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往常这个时候,值夜的小吏该抱着火盆打盹,可此刻连个影子都没有。
"张大人的办公室。"苏九鸾的刀己经出鞘,"走。"
推开门的瞬间,风卷着碎纸片扑到脸上。
李青崖的火把照亮满地狼藉:案几翻倒,笔墨泼了满地,砚台滚到墙角,张大人常戴的乌纱帽歪在地上,帽翅断了半截。
最显眼的是墙上那道刀痕,从梁上首劈到案头,刀刃入墙三寸,切口整齐得像用尺子量过。
苏九鸾蹲下身,捡起块带血的碎布。"玄鸟卫的。"她捏着布角,"他们来过。"
李青崖摸向腰间的史官印。
玉印还在,可方才在染坊地窖时的温度,此刻却冷得刺骨。
他望着窗外渐起的夜雾,听见自己的声音混着风声:"张德全...失踪了。"
苏九鸾的雁翎刀突然出鞘半寸,寒光映得她的眼睛亮如星火。"找。"她说,"从西市到平康坊,一寸寸翻。"
夜风卷着碎纸片掠过门槛,其中一张飘到李青崖脚边。
他弯腰捡起,见那是半张通缉令,上头画着个戴斗笠的男人,眉骨处有道刀疤——和李老三描述的青布衫男子,像得可怕。
(http://www.aixiasw.com/book/dcegde-18.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aixias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