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地的火把在晨雾里晕成一团团橘红,李青崖的靴底碾过潮湿的泥地,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上。
苏九鸾的唐刀鞘撞着他的手臂,发出细碎的轻响,那是她习惯性按刀的动作——他不用看也知道,她眉峰一定拧成了两把短刃。
"到了。"陈校尉的声音像生锈的铁索。
李青崖抬头,眼前是间青瓦灰墙的偏房,门楣上"书案"二字被夜露浸得发暗。
门从内侧闩着,铜锁却好好挂在门框上——这不合常理的细节让他喉间发苦。
十年前那个血夜,他也是这样站在自家祠堂前,门闩断成两截,浓烟里飘着墨纸焦味。
"退后。"苏九鸾突然拽他臂膀。
她绣着缠枝莲的袖口擦过他手背,带着刀鞘的凉。
话音未落,她单脚踹在门板上,松木门"轰"地撞开,带起一股子陈腐的墨香。
李青崖的呼吸顿住了。
张大人趴在书案上,右手还攥着半支狼毫,笔尖垂落的墨渍在《天宝起居注》上晕开,像朵开败的墨菊。
他后颈插着半截银簪,尾端刻着并蒂莲纹——那是公主妆匣里的样式。
"密室。"苏九鸾的声音发闷。
她绕着屋子转了一圈,指尖划过窗棂上的封条,"窗纸没破,封条是新的。
门闩从内扣着,锁头没动过。"她突然蹲下身,用刀尖挑起地上的铜盆,"炭火烧过,灰还是温的。"
李青崖的指甲掐进掌心。
他记得张大人有个习惯,校对史书时总爱烧半盆炭,说"墨要温着才养字"。
此刻炭灰里还躺着半块未燃尽的松烟墨,边角沾着暗红——是血。
"赵文远呢?"他突然转身。
陈校尉抹了把脸上的汗,朝门外招招手。
穿青衫的史官踉跄着进来,腰间的玉牌撞在门框上,"当、当差的在。"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目光不敢往书案方向飘,"张大人...张大人辰时到营地,说要核对新抄的起居注。
小人给他送过茶,后来...后来就没敢打扰。"
"什么时候发现的?"李青崖逼近两步。
赵文远后退半步,后腰抵在冰凉的砖墙上:"巡营的兄弟戌时来送宵夜,敲了半天门没应,推开门就...就看见..."
他突然想起什么,从袖中抖出个油纸包,
"对了!张大人午后说收到封信,让小人去库房取《武德实录》残卷。
可等小人带着残卷回来,他正把信往炭盆里塞,说'有些字,烧了比留着干净'。"
李青崖的瞳孔骤缩。
他抢过油纸包,里面是半卷泛黄的绢帛,边角还留着焦痕——正是十年前自家祠堂被烧时,张大人冒死抢出的《武德实录》。
绢帛上有行朱批被刮得发白,底下隐约能辨出"太子承乾...藩镇...矫诏"几个字。
"信呢?"他攥紧绢帛,指节泛白。
"烧了大半。"赵文远哆哆嗦嗦摸出片纸灰,"小人捡了半块,上面写着'密室见,旧物还'。"
苏九鸾突然用刀背敲了敲墙。
"青崖。"
她的声音里带着锐芒,"这墙不对。"
李青崖转身,见她指尖抵着青砖缝隙——那道缝比别处宽半分,砖面还有被撬动过的划痕。
他上前按住那块砖,用力一推,墙里传来"咔嗒"轻响,半块砖陷了进去,露出个巴掌大的暗格。
暗格里躺着半枚虎符,和公主妆匣里的那半块严丝合缝。
还有张字条,墨迹未干:"刘裁缝的活计,十年前修书案密室时留的后手。"
晨雾漫进屋子,打湿了李青崖的眉梢。
他望着字条上的字迹,突然想起西市裁缝铺的刘老头——十年前替他家修过书阁暗柜的手艺人,总说"好木匠要留三分活,防着后人拆不开"。
"九鸾。"
他把字条递给她,声音低得像淬了冰,"去西市。"
苏九鸾接过字条的瞬间,指尖触到他掌心的血——方才攥茶盏扎的伤口,不知何时又渗了出来。
她望着他泛红的眼尾,突然伸手按住他手背:"我陪你。"
赵文远缩在墙角,看着两个身影消失在晨雾里。
他听见李青崖临走前说的最后一句话,像根细针扎进耳朵:"把张大人的狼毫收起来,墨里掺了朱砂——那是史官标记伪史的暗号。"
营外的更鼓敲了五下。
赵文远望着书案上未干的墨渍,突然打了个寒颤。
他想起张大人烧信时说的话,此刻在耳边清晰得可怕:"有些真相,要带着血写进史书。"
而东市的裁缝铺里,刘老头正眯着眼补件青衫。
听见窗外马蹄声急,他手中的银针顿了顿,望向墙上挂着的木尺——那上面刻着几十个密室图样,最新的那个,标着"禁军书案"西个字。
马蹄铁叩在青石板上的脆响惊飞了檐角的麻雀。
李青崖勒住缰绳时,"刘记裁缝"的布幡正被风卷起半角,露出底下斑驳的"修木"二字——十年前,这铺子的招牌原是"刘记修木",后来不知为何改了。
"你守门口。"他翻身下马,靴跟碾过西市晨雾里的水洼。
苏九鸾的唐刀己出鞘三寸,刀光映得她眼尾的红痣像滴未干的血:"我跟你进去。"
门环刚扣响,里头就传来"来啦"的应和声。
刘老头掀开门帘时,手里还攥着半截金线,见是李青崖,金线"啪"地断成两截。
他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干笑两声:"青崖小...不,李大人,您这是..."
李青崖没接话。
他的目光扫过墙上挂着的木尺——那些刻满密麻图样的木尺,十年前他蹲在祠堂暗柜前看过,刘老头当时说"小公子莫看,这是匠人的吃饭家伙"。
此刻最底下那把木尺,新刻的"禁军书案"西个字还泛着白茬。
"张大人死了。"他突然开口,声音像淬了冰的铁。
刘老头的手指抖得厉害,金线缠在指节上勒出红痕。
他后退半步,后腰撞在裁衣案上,案角的剪刀"当啷"落地:"老...老朽不认得什么张大人。"
"书案密室的后手。"李青崖上前半步,鞋尖碾过地上的剪刀,"字条上写了你的名字。"
刘老头的喉结动了动,目光突然黏在李青崖腰间——那里挂着半块虎符,和暗格里的那半块严丝合缝的虎符。
他突然跪了下去,膝盖砸在青石板上的闷响惊得苏九鸾握刀的手紧了紧:"十年前,李老爷让我修书阁暗柜时说,'留个后手,防着有人篡改史书'。
后来...后来您家出事那晚,有个穿玄色官服的人找我,说'把李府所有暗格图样都烧了,否则你女儿的脑袋比墨还黑'。"他抬起头,眼眶红得像浸了血,"小女当时在掖庭当差,我...我只能应下。"
"那禁军书案的密室?"苏九鸾插话,刀尖轻轻点在刘老头肩头。
"上月十五,有个宦官拿了公主的令牌来,说要在书案墙里加个暗格。"
刘老头哆哆嗦嗦指向墙上的木尺,"老朽留了个心眼,在木尺上刻了图样——暗格里有根铜簧,推第三块青砖时,右边的墙会往内缩三寸,能挤进去个人。"
李青崖的手指按上那把刻着"禁军书案"的木尺,指尖触到一道极浅的凹痕。
他用力一掰,木尺"咔"地裂成两半,内侧刻着更细的图:墙内暗道蜿蜒如蛇,终点标着"望仙楼偏殿"——那是公主处理宫务的地方。
"先知之瞳。"他突然低喝。
苏九鸾立刻伸手按住他后颈的玉坠——那是开启金手指的信物。
眼前的景象骤然扭曲,刘裁缝的惊呼声被抽成细弱的线,最后只剩张大人趴在书案上的身影。
张大人的狼毫"啪"地掉在案上。
他后颈一凉,银簪刺入的瞬间,他转头望向右墙——那里的青砖正缓缓内缩,露出半张戴斗笠的脸。
斗笠边缘垂下的黑纱被炭火烧出个洞,露出一截戴翠玉扳指的拇指——那是左神策军副统领的惯用配饰。
画面碎裂的刹那,李青崖踉跄半步。
苏九鸾立刻扶住他,掌心触到他后颈的冷汗:"看到什么了?"
"凶手从暗道走的,通往望仙楼。"
他攥紧木尺的手在发抖,"十年前烧我家祠堂的,也是戴翠玉扳指的人。"
刘老头突然哭出了声:"老朽真不知道会出人命...那宦官说只是藏些账本,谁知道..."
"闭嘴。"苏九鸾的刀背重重敲在裁衣案上,"你女儿在掖庭?
明日我让人接她出来,你随我们回营地。"她转头看向李青崖,目光像烧红的铁,"去书案。"
回程的马跑得比来时更快。
李青崖攥着木尺,指节泛白。
他想起张大人炭灰里的半块松烟墨,想起赵文远说的"有些真相要带着血写进史书",更想起十年前那个血夜——他躲在暗柜里,看着穿玄色官服的人撕毁《武德实录》,而那人拇指上的翠玉扳指,正泛着冷光。
"九鸾。"
他突然开口,声音里裹着冰碴,"太子暴毙的案子,当年的验尸官是左神策军的人。
张大人查的起居注,刚好卡在太子薨逝那年。"
苏九鸾的马鞭抽得更急了:"公主、宦官、藩镇...他们要篡改的,不止是一卷起居注。"
营地的火把重新亮起来时,李青崖的靴底再次碾过潮湿的泥地。
书案的门还敞着,张大人的狼毫静静躺在油纸包里。
他蹲在炭盆前,用刀尖拨了拨冷透的灰——半块被烧得卷曲的纸突然露了出来,上面的字迹虽被烤焦,仍能辨出"承乾...矫诏...兵符"几个字。
苏九鸾的刀尖突然抵住他后颈:"青崖,看墙。"
他抬头,晨光正透过窗纸的破洞,在右墙上投下一道细窄的光。
那道光里,青砖缝隙间卡着半片纸角——颜色和炭盆里的残纸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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