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时三刻的兴庆宫偏殿像口沉在黑夜里的瓮。
李青崖贴着宫墙站了片刻,听着自己喉结滚动的声音——左监门卫的宦官官服有些短,束腰的绦带勒得他肋骨生疼。
他摸了摸袖中残符,符底刻的"程"字硌着掌心,像十年前史馆大火里,父亲塞给他的半块玉珏。
"刘阿西?"守在狗洞旁的小宦官举着灯笼照过来,灯笼纸被夜风吹得簌簌响,"张典簿说你前日染了时疫,怎的..."
李青崖垂下眼,学着宦官尖细的嗓音咳嗽两声:"张典簿那老货就爱大惊小怪。"他从怀里摸出半块碎玉——钱掌柜给的左监门卫腰牌,"程公公要的新纸样在我这儿,误了时辰你担待得起?"
小宦官的灯笼晃了晃,照见玉牌上"左监门"三字,喉结动了动:"进去吧,西厢房第二间。"
偏殿内烛火昏黄,檀香混着霉味钻进鼻腔。
李青崖数着地砖走,第三块砖下埋着苏九鸾昨夜留的短刀——刀鞘上缠着她的银铃剑穗,触感温热,像她昨日说"当心"时,指甲掐在他手背上的温度。
西厢房的门虚掩着,程公公的声音从门缝里漏出来:"李瑁那蠢货还在蜀地耗着,等他接到太子暴毙的急报..."
李青崖的手指骤然收紧。
十年前太子李瑛被废时,史馆的火也是这么烧起来的——父亲攥着《起居注》冲他喊"保史书",程家的人就举着火把撞开了门。
他闭了闭眼,先知之瞳突然发烫,眼前闪过模糊的影像:程公公捏着茶盏,茶盏里浮着朱砂;钱掌柜缩在柜台后,碎玉在怀里泛着冷光。
"都到齐了。"程公公的声音突然拔高。
李青崖推门进去,二十余双眼睛刷地扫过来——掌灯的、捧茶的、抱文书的,全是宫里有头脸的宦官。
程公公坐在上首,银白的胡须沾着茶渍,见他进来,浑浊的眼珠突然亮了:"刘阿西?
你倒比张典簿可靠。"
李青崖低头作揖,袖中残符擦过短刀刀柄:"钱记新制的洒金纸,程公公过目。"他将纸样摊在案上,纸角隐约能看见褪色的墨迹——正是史馆被烧前,父亲记录太子言行的残页。
程公公的手指抚过纸页,突然笑了:"好纸。"他端起第一盏茶,雨前龙井的清香漫开,"诸位跟着咱家这些年,图的不就是个...改命?"他放下茶盏,第二盏茶里浮着细碎的朱砂,"太子暴毙是急症,李瑁远在蜀地,等新君即位,咱家说谁是真太子,谁就是真太子。"
殿内响起抽气声。
掌灯的老宦官手一抖,灯油溅在地上;抱文书的小宦官攥着卷轴,指节发白。
李青崖的先知之瞳再次发烫,眼前闪过太子寝室的影像:龙床帷幔被血浸透,程公公的影子映在墙上,手里攥着带毒的茶盏。
"程公公这是要..."右领军卫的黄公公声音发颤,"要改李唐的天?"
"改天?"程公公端起第三盏茶,茶里浮着半块玉珏——和李青崖怀里的那半块严丝合缝,"当年高祖斩白蛇起义,咱家不过是帮新君...斩条拦路的老龙。"他突然看向李青崖,"刘阿西,你说是不是?"
李青崖的呼吸顿住。
程公公的目光像把刀,刮过他束发的头巾——那底下是未剃的发茬,混着冷汗黏在脖颈上。
他摸向怀里的玉珏,指尖触到残符背面的刻字:"程氏弑储,证据在此"。
"程公公要改的不是天。"他突然开口,声音里没了宦官的尖细,"是李唐的根。"他扯下头巾,未剃的长发披散下来,"太子不是暴毙,是被你下了朱砂毒;史馆的火不是走水,是你怕《起居注》记着你勾结藩镇的账!"
殿内炸开一片惊呼。
抱文书的小宦官松手,卷轴"哗啦"散了满地;黄公公踉跄后退,撞翻了茶案,第三盏茶泼在程公公身上。
程公公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他抓起茶盏砸向李青崖:"拿下!
这是刺客!"
李青崖反手抽出短刀,银铃剑穗在烛火里晃动——苏九鸾的银铃。
他踢翻身边的木凳,挡住冲过来的宦官,目光扫向窗外。
夜色里突然传来金铁交鸣的脆响,像极了陈校尉禁军刀鞘相撞的声音。
程公公的脸色骤变,他扯着李青崖的衣袖嘶声喊:"把残符交出来!"
李青崖挥刀割断他的手腕,残符"啪"地落在地上。
程公公捂着血流如注的手腕后退,撞翻了烛台。
火焰舔着帐幔腾起,殿内乱作一团。
李青崖弯腰捡起残符,透过浓烟看见窗外闪过一道银光——是苏九鸾的剑穗,在夜色里晃得人心跳如鼓。
"抓刺客!
护驾!"宦官们的喊叫声混着火势噼啪作响。
李青崖退到门边,看着程公公在火中踉跄,突然想起十年前史馆的纸灰。
那时他躲在梁上,看着父亲被拖出去,纸灰落了满肩;现在他站在火里,看着程公公的阴谋在火中崩裂——而这一次,他手里攥着真相,身后有脚步声如雷,正顺着青石板,朝着偏殿,一步步逼近。
火势顺着幔帐窜上房梁时,苏九鸾的剑己经劈开了偏殿的雕花木门。
"护好李青崖!"她反手将银铃剑穗甩向身后,剑穗末端的小银铃撞在陈校尉的佩刀上,发出清越的脆响——这是昨夜两人在春明门约定的暗号。
陈校尉的玄甲军刀紧跟着劈开第二重门,三十名禁军如黑色潮水般涌进殿内,刀光映得烟火都晃了晃。
宦官们的喊杀声瞬间变了调。
抱文书的小宦官抖着腿往案下钻,被苏九鸾的剑尖挑住后领提起来;掌灯的老宦官抄起铜灯盏砸向最近的禁军,却被陈校尉的刀背敲中手腕,灯油混着血珠溅在程公公方才坐的檀木椅上。
李青崖在浓烟里眯起眼。
他看见苏九鸾的身影在火光中穿梭,银甲被映成赤金色,像道会移动的火焰——和十年前史馆火场里,那个举着火把撞门的身影重叠了一瞬。
他攥紧残符的手突然松开,符纸边缘被火星燎出焦黑,却烫不醒他后颈的冷汗。
"跑!"程公公的尖叫穿透喧哗。
李青崖这才发现老宦官不知何时摸到了后窗,枯瘦的手指正抠着窗棂的铜锁。
他踩着满地卷轴冲过去,短刀在程公公后颈三寸处停住——先知之瞳突然发烫,眼前闪过程公公昨夜在御书房的影像:他将半块玉珏塞进暗格里,暗格里还躺着张带血的密信,落款是"范阳节度使安禄山"。
"想跑?"李青崖用刀背磕过程公公的手腕,程公公吃痛松手,半块玉珏"当啷"掉在地上。
十年前父亲塞给他的那半块从他怀里滑出来,在青砖上滚了两滚,严丝合缝地嵌进程公公的玉珏缺口——像两柄合鞘的剑,终于等到了见光的时刻。
"杂种!"程公公突然转身,指甲缝里的黑血擦过李青崖的脸颊。
李青崖这才注意到他指尖沾着朱砂,和太子寝室帷幔上的血迹颜色分毫不差。
程公公的另一只手探进怀里,摸出把淬毒的短匕,刃尖泛着幽蓝的光:"你以为拿到符纸就能定我罪?
御书房的密信早烧了,太子的尸身..."
"太子的尸身被我留在大理寺冰窖。"李青崖打断他,短刀压过程公公的手腕,"仵作验出了朱砂毒,连茶盏里的残渣都封在琉璃瓶里。
钱掌柜的账本我也拿到了——他给你送的不是纸,是包着密信的伪装。"
程公公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突然暴喝一声,用额头撞向李青崖面门。
李青崖偏头避开,后颈却被程公公的短匕划开道血口。
剧痛让他的先知之瞳再次启动,影像里程公公举着短匕刺向他心脏——他本能地侧身,短刀顺势扎进程公公的右肩。
"啊!"程公公的短匕当啷落地。
他踉跄着撞翻茶案,第三盏茶里的半块玉珏滚进火里,立刻腾起股焦糊的甜香——那是浸过密信的鱼鳔胶被烧化的味道。
李青崖盯着那缕青烟,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说的话:"史书是骨头,烧了骨头,人就站不首。"
"青崖!"苏九鸾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李青崖回头,正看见她一脚踹飞扑向自己的老宦官,银甲上沾着几点血珠,却比烟火更亮。
陈校尉带着禁军己经控制了殿门,几个宦官被反剪双手按在地上,其中一个正是方才守狗洞的小宦官,此刻哭嚎着往程公公脚边爬:"公公救我!
我什么都没说..."
程公公突然笑了。
他捂着流血的肩膀,浑浊的眼珠里泛着疯癫的光:"你以为抓了我就能翻案?
陛下最信咱家的忠心,你拿什么证明..."
"拿这个。"李青崖扯下程公公腰间的鱼符。
鱼符背面刻着"程"字,和残符底的刻痕严丝合缝。
他又从怀里掏出那张洒金纸,对着火光展开——褪色的墨迹在火映下显露出完整的字迹:"天宝十年秋八月,左监门宦官程守忠私会范阳使者于平康坊..."
殿内突然安静下来。
陈校尉的佩刀"当"地磕在地上,惊得火盆里的炭灰簌簌往下掉。
苏九鸾站在五步外,银铃剑穗还在微微晃动,她望着李青崖手中的纸,嘴角慢慢翘了起来——那是她潜伏长安十年,第一次露出不加掩饰的笑。
"把程守忠押下去。"陈校尉扯下腰带捆住程公公的手腕,"其余人等带回北衙候审。"两个禁军上前架起程公公,他突然剧烈挣扎,指甲在李青崖手背上抓出五道血痕:"你等着!
等陛下知道你伪造证据..."
"证据不是伪造的。"李青崖松开手,任程公公被拖向殿门。
他望着程公公逐渐模糊的身影,想起史馆大火里父亲的眼睛——那时父亲的眼睛里只有绝望,现在他的眼睛里,有火,有光,还有十年前就该有的,真相。
苏九鸾走到他身边,从怀里摸出块帕子给他擦手。
帕子上绣着并蒂莲,是她前日在崇仁坊绣铺买的,说等案子结了要缝在他新做的官服上。
李青崖接过帕子,突然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背上有道新伤,是方才和宦官激战时被划的,还在渗血。
"疼吗?"他问。
"比你十年前在史馆躲梁上时,被老鼠咬的伤轻多了。"她抽回手,耳尖却红得比烟火还艳,"走了,该去见陛下了。"
李青崖低头整理残符,指尖触到符底的刻字:"程氏弑储,证据在此"。
窗外传来雄鸡报晓的声音,天光正从殿顶的瓦缝里渗进来,照在他腰间的半块玉珏上,照在苏九鸾的银铃剑穗上,照在陈校尉玄甲上的鳞片上——照在所有被程公公的阴谋压了十年的,真相上。
程公公被押出殿门时,突然回头喊了句:"陛下不会信你们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像极了史馆大火里,那个被拖出去的,他父亲的声音。
李青崖握紧怀里的纸卷,跟着苏九鸾走出偏殿。
晨光里,他看见陈校尉的禁军己经列好队形,看见钱掌柜的马车被堵在宫门口,看见张书办抱着一摞文书从文书库跑来——那些文书上,积了十年的灰尘正在飘落。
而在更远的地方,大明宫的飞檐上,朝阳正刺破晨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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