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漫过大明宫飞檐，将青石板染成蜜色。
李青崖的官靴踩在晨露未干的砖面上，掌心还残留着程公公指甲抓挠的刺痛——那五道血痕像五条小蛇，正随着心跳一下下抽痛。
他望着前方朱红的含元殿门，喉结动了动。
十年前史馆大火里，父亲被拖走时也是这样的晨光，那时他躲在房梁上，看着父亲被拽过青石板，衣摆扫起的灰尘里，父亲偏头望来的眼睛，像两口结了冰的井。
"青崖。"苏九鸾的声音裹着晨雾飘过来。
她银铃剑穗上的水珠被阳光一照，碎成星星点点，"陛下在紫宸殿等。"她伸手替他理了理被夜风吹乱的鬓发，指腹擦过他手背上的血痕时顿了顿，"等会儿说话慢些，别像审案时那样急。"
李青崖低头，看见她手背上的伤还在渗血，纱布被染成淡粉色。
昨夜在偏殿激战时，他亲眼见她挥剑挑开刺向自己的短刃，刀锋擦过她手背的瞬间，他的心跳几乎停了半拍。"你这伤..."
"比去年在终南山追逃犯时轻多了。"她别过脸，耳尖却红得像屋檐下挂的红灯笼，"走了，陛下该等急了。"
紫宸殿内檀香缭绕。
李隆基搁下茶盏时，青瓷与案几相碰的脆响让李青崖后颈一绷。
皇帝的目光扫过他手中的洒金纸，又落在他腰间半块玉珏上——那是前朝史官的信物，十年前他被老典吏塞进墙缝时，这半块玉珏硌得他肋骨生疼。
"程守忠私通范阳的证据？"李隆基的声音像浸了冰水。
李青崖展开纸卷，褪色的墨迹在烛火下泛着暗褐："这是平康坊绣娘的证词。
程公公每月十五亥时都会去她那里取信，绣娘怕惹事，用密墨抄了底。"他指尖划过"范阳使者"西个字，"臣己让陈校尉比对过范阳军报的墨色，与这纸上的渗晕痕迹一致。"
殿外突然传来铁链拖地的声响。
程公公被押过丹墀时，嘶哑的喊叫声撞在殿门上："陛下！
这是李青崖联合外臣构陷老奴！
十年前史馆大火，老奴还救过..."
"住口！"李隆基拍案而起，茶盏"当啷"摔在地上。
他盯着程公公被拖远的背影，喉结剧烈滚动，"十年前史馆大火，朕派你去救火，结果烧了半座昭文馆。
当时你说走水是因为烛火翻倒，现在看来..."他猛地转头看向李青崖，"你说程氏弑储，证据呢？"
李青崖从怀中取出半片残符，符底的刻字在烛火下泛着冷光："这是太子坠马前握在手里的。
臣用'先知之瞳'回溯时，看见太子坠马前，有人在他马臀扎了淬毒的短针。"他指向符上斑驳的血痕，"这血渍与太子遗衣上的血样，臣让太医院比对过——是同一种西域蛇毒。"
殿内静得能听见漏壶滴水的声音。
苏九鸾站在殿角，银铃剑穗垂在身侧，手指无意识地着剑柄。
她想起十年前父亲猝死在刺史府，仵作说是急病，可她分明在父亲后颈摸到两个针孔。
"陈玄礼。"李隆基突然开口。
"臣在。"陈校尉单膝跪地，玄甲鳞片在晨光里泛着冷光。
"带三百神策军，抄程守忠的府邸。"皇帝的声音像淬了霜，"活要见人证，死要见物证。"
苏九鸾的剑穗突然一震——那是她要行动前的习惯。
她冲李青崖点了点头，跟着陈校尉大步走出殿门。
李青崖望着她的背影，想起昨夜她翻越高墙时的利落，想起她总说"刀比眼泪有用"，喉间突然发紧。
"李青崖。"李隆基的声音又响起来，"跟朕去文书库。"
文书库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时，张书办正抱着一摞文书往外跑。
他额角挂着汗，看见皇帝时腿一软，文书"哗啦"掉了一地。
李青崖弯腰去捡，一张泛黄的纸飘出来——那是十年前史馆的《天宝起居注》残页，上面"太子监国"西个字被涂得模糊，旁边新添的字迹是"太子暴疾"。
"这些...这些都是程公公让人改的。"张书办蹲下来，指尖颤抖着抚过被篡改的字迹，"他说...他说陛下最恨有人议论储位..."
李青崖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他想起父亲临死前塞给他的半块玉珏，想起父亲在火里喊的"守住史实"，喉间像堵了块烧红的炭。"张书办，"他声音发哑，"把所有被改过的文书都找出来。"
"臣遵旨。"张书办抹了把脸，转身冲进文书库。
他的青衫下摆沾着灰尘，跑过李青崖身边时，带起一阵风，吹得案上的纸页哗哗作响——那些积了十年的灰尘正在飘落，露出底下被掩盖的真相。
日头渐高时，苏九鸾的银铃剑穗再次撞响紫宸殿门槛。
她怀里抱着个檀木匣，匣中整整齐齐码着一沓密信，最上面那封的落款是"范阳安禄山"。"程守忠的密室里还有半屋子炭灰，"她将木匣放在案上，指尖敲了敲最底下的信，"但这几封是藏在房梁暗格里的。"
李青崖翻开信笺，一行行字迹刺得他眼睛发疼："八月十五送三百甲胄入长安""太子监国于社稷不利"。
他抬头看向皇帝，正撞进李隆基发红的眼睛里。
"押入天牢。"皇帝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可殿外的禁军听得真切。
程公公被拖过丹墀时的哭嚎渐渐远了，李青崖突然想起昨夜偏殿里，程公公抓他手背时说的"陛下不会信"，此刻只觉得那声音像片薄冰，"咔"地碎在晨光里。
"青崖。"苏九鸾碰了碰他的胳膊，指向殿外。
宫门口，钱掌柜的马车被禁军围了个严实。
那辆枣红漆的马车原本擦得锃亮，此刻车帘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半箱带暗纹的纸——正是程公公用来伪造文书的特殊纸料。
钱掌柜坐在驾驶位上，正用袖子拼命擦额角的汗，看见李青崖时，喉结动了动，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话。
"走。"苏九鸾拽了拽他的衣袖，"该去看文书库的进展了。"
李青崖跟着她往文书库走，晨风吹起他的衣角。
他摸了摸怀里的半块玉珏，突然觉得十年前史馆大火里那个躲在房梁上的孩子，此刻终于落了地。
前面，张书办的声音从文书库里传出来，带着哭腔："李大人！
这里有您父亲的笔记！"
他加快脚步，晨光落在背上，暖得像父亲当年摸他头顶的手。
钱掌柜的马车辕木被禁军铁枪抵住时，他的裤脚正被晨露浸得透湿。
李青崖走近时，看见他后颈的汗顺着衣领往下淌，在青布衫上洇出个深灰色的月牙。
"钱掌柜，"苏九鸾的银铃剑穗扫过车辕，"程公公让你送的纸，每批都盖着'内廷供'的朱印吧？"
她指尖敲了敲车厢里半箱暗纹纸，"可你账本里记的是'普通桑皮纸'，差价都进了程家暗桩的腰包——这些，你昨晚在程府密室里烧的，是不是就是分赃名单？"
钱掌柜的喉结上下滚动，突然"扑通"跪在马车上，膝盖撞得车板咚咚响："小的也是被逼的！
程公公拿我儿子的命要挟，说敢漏一个字就把他沉到曲江池......"他从怀里抖抖索索摸出个油纸包，"这是剩下的名单，小的藏在货栈梁上没敢烧......"
苏九鸾接过油纸包时，李青崖注意到她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纸包打开的瞬间，二十余张泛黄的名帖滑落在地，最上面那张"左金吾卫曹参军"的字样刺得他瞳孔一缩——那是前天还在配合他查案的官员。
"陈校尉。"李青崖弯腰捡起名帖，抬头看向刚从文书库赶来的玄甲将军，"把这些名单分三路送：一路给御史台，一路给羽林卫，最后一路......"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远处含元殿飞翘的檐角，"送紫宸殿。"
陈校尉单手按剑，玄甲鳞片在阳光下泛起冷光："末将这就去。"他转身时甲叶摩擦的声响惊起几只麻雀，扑棱棱掠过钱掌柜低垂的头顶。
苏九鸾蹲下身，替李青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袖角："文书库里张书办找着了你父亲的《史馆日录》，你不去看看？"她的声音放得很轻，像怕碰碎什么易碎的东西。
李青崖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掌不知何时攥得生疼，指缝里还沾着钱掌柜名单上的墨渍。
他跟着苏九鸾往文书库走，靴底碾碎几片飘落的槐叶，沙沙的声响里，十年前父亲被拖走时的哭喊声突然在耳边炸响——"青崖，守住史实......"
文书库的门半开着，张书办正踮脚从高柜顶层抽一本蓝布面的册子，看见李青崖时险些摔下来："李...李大人！
您父亲的笔记在这儿！"他捧着册子跑过来，封皮上"李守正"三个颜体字被翻得发亮，"还有这些！"他指向案几上摞成小山的文书，"被篡改的《起居注》《实录》足有半屋子，程公公让人用密蜡覆盖原字，再填新内容......"
李青崖接过父亲的笔记，指腹轻轻抚过扉页"天宝三年春"的字迹，喉间突然发紧。
十年前那个躲在房梁上的孩子，此刻终于看清了父亲临终前未说完的话——"史笔如刀，可斩魑魅"。
"青崖。"苏九鸾的手覆在他手背，"你说过要让被篡改的史实重见天日。"她另一只手抓起案上一卷被撕去半页的《开元礼》，"这些文书需要重新誊抄，呈给陛下，昭告天下......"
"可陛下......"李青崖翻到父亲笔记里夹着的半片残纸，上面是父亲潦草的字迹："太子监国，陛下允之"。
他想起今早李隆基看程公公密信时发红的眼睛，"他能承受多少真相？"
苏九鸾抽出腰间银铃剑，剑锋在阳光下划出一道银弧："当年我父亲被毒杀，仵作说是急病，可程公公的蛇毒针还扎在他后颈。"她收剑入鞘时剑穗轻晃，"陛下要的是江山稳固，可若连史书都能被宦官篡改，这江山......"她没说完，目光落在李青崖怀里的笔记上。
殿外突然传来小宦官尖细的唱喏："右相府差人送急件——"
李青崖转身时，一个素白信封"啪"地落在他脚边。
信封没有封缄，露出半页信纸，字迹歪歪扭扭像孩童所写："小心含元殿后井，井下有未烧完的骨......"
苏九鸾的银铃剑"呛"地出鞘半寸："谁送的？"
小宦官吓得后退两步，指着殿外槐树："是个戴斗笠的，塞给我就跑了......"
李青崖弯腰捡起信封，指尖触到信纸背面凸起的纹路——那是用指甲刻上去的，"更大的阴谋，在你看不见的地方"。
他抬头望向含元殿后的古槐，枝桠间漏下的阳光在青石板上碎成金斑，却照不进井台边那片阴影里。
苏九鸾的手搭在他肩："要去看看吗？"
李青崖将信封收进袖中，父亲笔记里的残纸突然硌得他心口发疼。
他望着文书库里堆积如山的被篡改史书，又望向含元殿后那口深不见底的井，喉间滚出一声低笑："十年前没烧完的火，该让它再烧一次了。"
风卷着槐叶掠过他的发梢，将袖中信封的一角掀起，露出最后半行字："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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