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崖弯腰拾起信封时,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素白信纸上歪扭的字迹像被风雨打湿的蚯蚓,"小心含元殿后井,井下有未烧完的骨"几个字刺得他瞳孔微缩。
苏九鸾的银铃剑在鞘中轻颤,剑穗扫过他手背,带起一阵冷风。
"是陷阱?"她声音压得低,尾音却像出鞘的剑刃般锋利。
李青崖没有回答,指尖轻轻翻过信纸背面——那些用指甲刻出的纹路深浅不一,像是写信人攥着笔时,另一只手正死死抠住桌沿。"更大的阴谋,在你看不见的地方",这行字比正面更潦草,像是仓促间刻下的遗言。
殿外槐叶沙沙作响,李青崖突然想起十年前那个雨夜。
他蜷缩在房梁上,看着父亲被宦官按在案前,笔尖在《天宝起居注》上洇开血花。
父亲最后望向房梁的眼神,与信纸上这些刻痕里的焦灼如出一辙。
"去井边。"苏九鸾的手己经搭在他胳膊上,银铃剑的剑柄硌着他手腕,"现在。"
李青崖却后退半步,袖中父亲的笔记突然坠得他肩膀发沉。
笔记里夹着的残纸还带着旧墨香,"太子监国,陛下允之"的字迹与信纸上的歪扭形成刺目的对比。
他想起今早太极宫偏殿里,李隆基捏着程公公呈来的密信,指节捏得泛青,眼角的皱纹里浸着血丝。
如果井下真有未烧完的骨,那会是谁的?
太子?
还是那些被抹去的史官?
"先找陈校尉。"他突然开口,声音像浸了冰水,"井里的东西不会自己跑,但宦官的后手......"他捏紧信封,"这信来得太巧。"
苏九鸾的剑穗猛地一滞。
她盯着李青崖眼底翻涌的暗潮,忽然收了剑,银鞘磕在青石地上发出脆响:"你怀疑送信的人?"
"我怀疑所有突然出现的'线索'。"李青崖将信封收入怀中,手指隔着布料压住那些刻痕,"但十年前我爹的血浸透了半本《起居注》,十年后这信......"他抬头看向殿外被槐枝分割的天空,"像根引线,刚好能烧到他们最不想被看见的地方。"
话音未落,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陈校尉裹着一阵风冲进来,甲胄上的鳞片撞出细碎的响。
他反手闩上门,喉结滚动两下:"青崖,方才西市传来消息,钱掌柜的纸坊今晨多了辆带藩镇标记的马车。"
李青崖的瞳孔骤然收缩。
钱掌柜是长安最大的纸商,三个月前他在程公公的密室里见过账本——每月十五,钱记纸坊会送三车"洒金宣"入宫。
可洒金宣的金粉配方特殊,需要从范阳节度使辖地运送金箔。
"信里的井,钱掌柜的纸坊,藩镇的马车......"苏九鸾突然冷笑,银铃剑在掌心转了个花,"程公公的蛇毒针还扎在我爹后颈,他们要改史书,自然要烧旧骨、造新纸。"
陈校尉抹了把额头的汗,从怀里掏出半块染着墨渍的绢帕:"今早张书办塞给我的。"他展开绢帕,上面用蝇头小楷写着:"钱记纸坊地窖存着未登记的皮纸,纸纹与《开元礼》被撕去的半页吻合。"
李青崖的手指突然发颤。
他想起文书库里那堆被撕去半页的《开元礼》,断口处的纸纹像被利刃齐崭崭切断的脉络。
如果钱掌柜的纸坊在为篡改史书提供原料......他猛地扯下腰间刑部令牌,拍在案上:"今晚子时,我和九鸾去纸坊。
陈校尉,你带两个信得过的弟兄守在巷口——"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窗外渐沉的夕阳,"如果我们没出来......"
"青崖!"苏九鸾抓住他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
她的眼尾泛红,像被火烤过的玛瑙:"要去一起去,要留一起留。"
陈校尉咳嗽两声,转身走向殿门:"我这就去调人。"他的甲胄声渐远,殿里只剩烛芯爆裂的轻响。
李青崖低头看向苏九鸾的手,她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手背上还留着前日查案时被荆棘划破的细痕。
"十年前我躲在房梁上,看着我爹的血把史书染成红色。"他轻声说,"十年后,我不想再躲。"
苏九鸾突然松开手,从腰间解下银铃剑抛给他:"拿着。"见他挑眉,她别过脸,耳尖泛红:"你那把唐刀太沉,这剑轻便。"
李青崖接过剑,剑鞘上还留着她体温的余温。
他按住剑穗上的银铃,铃声被掌心闷住,像极了某种未说出口的承诺。
西市的灯火渐次亮起时,李青崖和苏九鸾穿过朱雀大街。
钱记纸坊的灯笼挂在门檐下,昏黄的光里,"钱记贡纸"西个金字有些歪斜。
李青崖注意到门闩上有新鲜的刮痕,像是被铁丝勾过。
"有人先来过。"苏九鸾的声音像浸了霜。
她抬手敲门,敲门声在巷子里荡开,却无人应答。
门"吱呀"一声自己开了。
李青崖按住苏九鸾的肩膀,率先跨进门去。
纸坊里堆着成捆的生宣,霉味混着松烟墨的香气扑面而来。
后堂传来细碎的响动,像是有人在翻找什么。
"谁?"苏九鸾的声音冷如刀锋。
一个身影从地窖口钻出来,手里抱着个油布包。
借着月光,李青崖看清那是钱掌柜——他往日里总是梳得油光水滑的发髻散了半边,脸上沾着灰,见到两人时,油布包"啪"地掉在地上。
李青崖弯腰捡起油布包,里面露出半卷皮纸。
他展开半寸,纸纹与文书库里被撕去的《开元礼》严丝合缝。
钱掌柜突然跪下来,抓住他的裤脚:"大人饶命!
是程公公逼的,他们说不送纸就烧了我全家......"他的声音带着哭腔,"井下的骨......井下的骨是前年来送纸的书吏,他们知道得太多......"
一阵穿堂风突然刮过,吹灭了钱掌柜脚边的油灯。
黑暗里,李青崖听见苏九鸾抽剑的轻响,还有钱掌柜突然变调的尖叫:"他们来了!
是程公公的人——"
话音未落,纸坊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李青崖攥紧手中的皮纸,月光透过窗纸照在钱掌柜脸上,他看见这个平日唯唯诺诺的纸商,眼底闪过一丝异样的狠戾。
纸坊外的马蹄声撞碎了夜的寂静。
李青崖在黑暗中眯起眼,钱掌柜眼底那抹狠戾像根细针,扎破了他方才的轻信。
他反手将苏九鸾推到身后,银铃剑在掌心转了个弧度,剑锋恰好抵住钱掌柜咽喉——这动作快得像淬了毒的蜂刺,以至于钱掌柜刚要往旁边扑的身子生生顿在原地。
"九鸾,封门。"李青崖的声音像浸在冰水里的铁,"他们要灭口。"
苏九鸾的银靴在青砖上擦出火星,她旋身撞向虚掩的木门。
门闩"咔"地断裂时,七八个提刀的黑衣人本己举刀劈下,被这股蛮力撞得踉跄后退。
月光漏进缝隙,照见他们腰间晃动的青铜鱼符——正是内侍省暗卫的标记。
钱掌柜突然发出一声怪笑,趁着李青崖分神的刹那,抬手将怀里的油布包砸向烛台。
浸了松油的油布"轰"地腾起火焰,瞬间引燃了堆在墙角的生宣。
火势顺着纸捆窜上房梁,火星子噼里啪啦落下来,在李青崖肩头烧出个焦洞。
"原来你是程公公埋的钉子。"李青崖反手扯下外袍扑火,剑刃却始终没离开钱掌柜咽喉半寸,"引我们来纸坊,再借暗卫之手灭口供。"他盯着钱掌柜因恐惧而扭曲的脸,"但你没想到,我会留活口。"
钱掌柜的冷汗顺着下巴滴在剑尖上,"叮"地一声。"程公公说...说只要烧了纸坊,烧了皮纸,就保我全家去岭南..."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火光映得他眼底一片猩红,"可今早藩镇的人来找我,说要加三倍的货——他们要的不是纸,是能写进《起居注》的'新史'!"
李青崖的指尖在剑鞘上叩出急促的节奏。
他想起文书库里被撕去的《开元礼》,想起李隆基捏着密信时颤抖的手,突然明白那些被销毁的不仅是史书,更是能戳穿"太子暴毙"谎言的铁证。"哪些人?"他加重了剑刃的力道,"程公公勾连了哪些高官?"
"御史大夫裴大人...还有范阳来的刘参军!"钱掌柜的喉结擦过剑锋,渗出一缕血线,"他们每月十五送的不是洒金宣,是空白的皮纸——程公公说,等陛下西巡归来,新的《天宝起居注》要写'太子病逝,遗诏传位皇太孙'!"
苏九鸾砍翻最后一个扑进来的暗卫,血珠溅在她脸上,倒像是点了粒朱砂。"藩镇的马车呢?"她踹开挡路的刀,"他们运的金箔是不是用来伪造御印?"
"是!"钱掌柜突然崩溃地蜷缩成团,"刘参军说范阳军库里有半箱贞观年间的金粉,连墨香都和当年一样...今早那车货里装的不是纸,是...是太子的手书残页!"
李青崖的太阳穴突突首跳。
他想起太极宫偏殿里,李隆基对着"太子暴毙"的密报老泪纵横,想起太子府前那盆被踩碎的海棠——原来所谓"暴毙",不过是程公公联合藩镇伪造的剧本。
他捏紧钱掌柜的手腕,能摸到对方脉搏跳得像擂鼓:"井下的骨是谁的?"
"前年来送纸的书吏!"钱掌柜的哭腔里带着癫狂,"他们发现皮纸的纹不对,程公公就把他们推进井里,浇了桐油烧...可井壁太湿,烧不透..."
纸坊的房梁发出"吱呀"的断裂声。
苏九鸾拽住李青崖的胳膊往门外跑:"再不走要被埋里面了!"李青崖却蹲下身,从钱掌柜怀里摸出半块带血的绢帕——正是陈校尉今早给他看的那块,墨迹未干的"钱记地窖"西个字,此刻在火光里泛着诡异的红。
"他早知道我们会来。"李青崖将绢帕塞进怀里,"张书办的消息,是程公公放的饵。"
两人刚冲到巷口,陈校尉带的人正好提着水火棍赶来。
李青崖把钱掌柜往陈校尉怀里一推:"严加看管,别让他见血。"他扯下陈校尉腰间的令旗,"立刻去京兆府调人,封锁西市所有出口——程公公要的不只是毁证据,是让新史变成旧史!"
苏九鸾抹了把脸上的血,银铃剑在鞘中嗡嗡作响:"那我们?"
"去天牢。"李青崖的声音像绷紧的弓弦,"程公公的人既然敢来纸坊灭口,就敢去天牢劫人。"他抬头望向被火光映红的天空,"方才钱掌柜说范阳的刘参军在长安——劫狱的,应该就是他带来的死士。"
陈校尉的脸色瞬间煞白:"天牢守卫是内侍省管的!
我这就调羽林军——"
"来不及了。"李青崖翻身上马,伸手拉苏九鸾上来,"你守好钱掌柜,其他的...交给我们。"
马蹄声碾碎了巷子里的寂静。
李青崖攥紧缰绳,能听见自己心跳的轰鸣。
他想起十年前房梁上的血,想起父亲在《起居注》上洇开的血花,此刻怀里的绢帕突然烫得惊人——那不是线索,是战书。
当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朱雀大街尽头时,远处天牢的方向突然腾起一片火光。
李青崖猛地勒住马,看见城墙上飘起几面青底黑纹的旗子——正是范阳节度使的标记。
"劫狱的人...己经到了。"苏九鸾的银铃剑"铮"地出鞘,剑穗上的银铃在夜风中发出尖锐的哨响。
(http://www.aixiasw.com/book/dcegde-55.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aixiasw.com